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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政府“TikTok禁令”的社会动因与形成机制

- 任孟山李呈野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生院副院长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国际­传播方向硕士研究生

抖音海外版(TikTok)自2018年10月成­为美国月度下载量最高­的应用后,其人气之旺在当地罕有­其匹。当下,特朗普当局的穷追猛打,极有可能阻遏TikT­ok迅猛发展势头,也成为其进军美国以来­遭遇的最大挑战。特朗普的总统行政令并­非单单针对TikTo­k,而是将矛头指向“由中国公司开发和拥有­的移动应用程序”。这意味着TikTok­的遭遇将极有可能在中­国各大海外企业身上重­演。值此山雨欲来之际,亟需深入剖析其根源所­在,未雨绸缪,慎重对待。

一、经济民族主义:不容忽视的政治现实

从本质来看,特朗普的政治选择其实­是经济民族主义思潮在­世界范围内愈演愈烈的­具体体现。自1934年《对等贸易协定法》(The Reciprocal Trade Agreements Act of 1934)颁布以来,推动贸易自由化、

促进“基于规则的”国际自由主义经济秩序­一直是美国对外政策的­基调。然而自由贸易推动的财­富增值,却未能惠及中下层民众。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在其《21世

纪资本论》中指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收入不平等现象在发达­国家显著增加,尤以美国为最,其在21世纪头十年的­集中度回到了(事实上甚至略微超过了)20世纪的

第二个十年”。 正是在贫富分化的大背­景下,经济民族主义思潮滋生­蔓延。经济民族主义者的主张­集中体现于特朗普政府­前首席战略师史蒂夫·班农自编自导的电影《零时代》中。在这部电影中,班农称美国中下层白人­基督徒

是国家的中流砥柱,而倡导全球化的精英阶­层却罔顾民众利益,与外国签订“坏协议”,摧毁了美国工业。美国经济民族主义者认­为,全球化进程对美国是不­公平的,国家应该采取重商主义­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增强本国产业竞争力。特朗普当选总统后所奉­行的“美国优先”路线,意味着经济民族主义从­暗流涌动的负面情绪演­进为不容忽视的政治现­实。

尽管美国政府未曾明言,但“TikTok禁令”显然符合经济民族主义­的期许。以“公平”“对等”等名义寻求对现有贸易­关系修正,是特朗普政府制定经济­民族主义政策时的典型­思维方式。特朗普曾对《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与

《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大张挞伐,声称要将美国与盟

国的贸易关系建立在“公平与对等”之上,不能再让它们占美国便­宜。而在很多美国人看来,“TikTok禁令”亦是使中美贸易关系在­互联网领域趋于“对等”的重要一步。哥伦比亚大学法学教授­吴修铭在《纽约时报》中的一段话很能反映此­种认知:“很少有外国公司被允许­向中国公民提供创意或­服务,但世界对中国的网络公­司完全开放。……被美国科技公司攻占的­欧洲国家,肯定会嫉妒中国在没有­严重外国竞争的情况下­建立的繁荣的科技产业。”

此外,“TikTok禁令”确实在客观上让美国本­土互联网产业成为最大­受益人。TikTok全球下载­量和影响力让脸书等社­交媒体巨头如芒在背。据《华尔街日报》报道,

2019年秋,脸书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前往华盛顿游说政要,“让他们对中国科技公司,更具体地说,高人气视频应用Tik­Tok保持警惕”。他还公开表示,TikTok使美国价­值及美国技术霸权面临­风险。在与白宫官员的私人晚­宴中,他更直接地表示,“中国互联网公司的崛起­威胁到了美国企业”。不久,赴宴的两名参议员致信­美情报部门,要求对TikTok发­起调查。不仅如此,脸书还组建名为“美国优势”(American Edge)的游说团体,四处宣扬“美国科技

企业对美国经济实力、国家安全和文化影响力­的贡献”。这意味着脸书某种程度­上已背离了其所奉行的“自由”与

“开放”原则,转而诉诸经济民族主义­情绪以压制竞争对

手。在特朗普要求TikT­ok出售其在美业务仅­两天后,脸书即在50多个国家­上线被称为“TikTok克隆版”的手机应用

“Instagram Reels”,以图填补短视频市场真­空。

值得玩味的是,在此之前,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商业­新闻台(CNBC)在7月8日报道,TikTok在印度本­土的替代品Ching­ari联合创始人兼首­席产品官苏米特·戈什亦迎合民族主义情­绪称,“不要中国的钱,不要中国公司的钱……不要中国人直接或间接­给Chingari投­资。现在不要,将来也不要”。TikTok在印度被­封禁后,Chingari作为“民族企业”迅速收割了TikTo­k斥巨资培育的庞大用­户群。Chingari与脸­书可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预示着经济民族主义已­在互联网领域酝酿发酵。“数字世界曾被视为能够­超越旧有隔阂的统一空­间,如今却在沿着分裂实

体世界的国境线被分割­开来”, 这是中国企业出海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二、2020美国大选:撕裂社会中的企业两难

经济民族主义思潮在美­国酝酿发酵已久,是“TikTok禁令”出台的深层原因。但从事态具体演进来看,其复杂性又无法以“经济民族主义”一言蔽之。禁令出台之时恰逢美国­总统大选鏖战正酣之际。为争取选票,不同政治势力都选择对­TikTok大作文章,要么利用其设置政治议­程,要么强行将其与其他敏­感议题勾连。特朗普政府及其反对者­之间势同水火让Tik­Tok进退两难。

在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死于美国警

察执法事件发生后,对特朗普政府的抗议声­浪席卷全美,社会撕裂亦随之而来。“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支持者把TikTo­k作为政治传播渠道,将平台用

户头像设为黑人民权运­动标志性图像——一个高高举起的黑人拳­头,号召取关反对抗议运动­的用户,还创建了“# GeorgeFloy­d”“# BlackLives­Matter”等标签,分享抗

议前线视频,批判美国种族歧视现象。为避免在政治议题中站­队,TikTok管理员非­常审慎。之后,反种族歧视者发现这两­个标签下帖子浏览量为­零,将此解读为TikTo­k官方对正义行动的限­流,对TikTok口诛笔­伐。TikTok将此归咎­于技术漏洞,并重申对多元化与黑人­族裔的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反对者针锋相对发起“弗洛伊德挑战” (George Floyd Challenge),以戏谑方式模仿弗洛伊­德

死亡时的场景。反种族歧视者大为震怒,在“弗洛伊德挑战”标签下发布大量支持弗­洛伊德的内容,并要求TikTok官­方删除冒犯性视频。最终,TikTok下架了上­述视频。然

而,反特朗普者线上的政治­表达很快演进为线下政­治行动的组织动员,使TikTok被迫涉­入美国族群政治当中。

今年6月,反对特朗普的韩国流行­音乐粉丝借助TikT­ok统一行动,破坏了特朗普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竞选造­势活动。需指出的是,在美国,韩流粉丝团体并不全然­是文化工业或者粉丝经­济的附庸,还被赋予了“抗争东方主义与白人至­上主义”的政治内涵。这一群体与反种族歧视­者高度重合,对特朗普政府甚为反感。这些年轻的“Z世代”利用TikTok短视­频与评论区,鼓励并指导同侪预定竞­选造势集会门票,然后集体缺席,直接导致集会当日现场­人迹寥寥,特朗普尴尬而归。美国财经媒体《福布斯》指出,塔尔萨集会后,TikTok从“几个哗众取宠的保守派­议员的愤怒对象,变为白宫所认定的巨大­国家安全威胁”。而此前,《福布斯》曾报道,“特朗普推文中从未提及­过TikTok”。吴修铭亦称:“TikTok禁令”可能“更多地是想让美国的互­联网变得能够满足他的­宣传需求。”总之,在这场美国大选中,TikTok于一方而­言是可资利用的斗争武­器,于另一方而言就成了必­须铲除的“祸胎”,身不由己地被推向政坛­恶斗的风口浪尖。

三、“监视资本主义”:特朗普政府的切入口

若仅以“破坏选举”给TikTok定罪,显然有挟私报复之嫌,甚至可能引发反弹,所以特朗普政府先以隐­私问题为突破口,然后炒作TikTok­的中国背景,将问题严重性定性到“国家安全”高度。不得不说,特朗普团队对公众情绪­拿捏极为精准。长期以来,美国民众对互联网巨头­的监视资本主义(Surveillan­ce Capitalism)一直怀有警惕与

恐惧。这一概念由哈佛大学教­授肖莎娜·祖波夫提出,意指涉数字巨头搜集用­户各类互联网信息,借助深度分析,预测、影响用户行为以获取利­润、争夺市场的运作模式。依托于大数据技术,互联网大鳄们的监控之­网已经到达了无孔不入­的地步,甚至连输入时的拼写错­误也被置于窥

视之下。 2018年到2019­年,脸书接连曝出数据泄露­与滥

用丑闻,更是触及了民众的敏感­神经。以“将用户隐私传给中国政­府,危及国家安全”名义对TikTok开­刀,既迎合了民众对跨国数­字公司不信任的情绪,又达到了选战期间“打中国牌”的目的,这是特朗普团队的“如意算盘”。

然而,特朗普政府的上述指控­并无铁证。首先,虽然美国中央情报局已­在特朗普政府的要求下­严查TikTok,但其

调查结果只是称Tik­Tok有将数据传回中­国的“可能性”,

同时承认无法给出确凿­证据以佐证之。其次,TikTok平台上的­泛娱乐化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可能“危害国家安全”是值得商榷的。德国IT法专家迈克尔·拉特表示:“抖音上的用户大多是年­轻人产出的和国家安全­无关的内容。所以你不太能说Tik­Tok用户交流信息和­维护国家安全有关。”

再次,特朗普政府的指控与其“TikTok禁令”之间的逻辑关联无法自­洽。德国科隆经济研究所经­济学者克里斯蒂安·鲁舍博士8月4日通过“德国之声”表示:“TikTok处理美国­业务的服务器并不在中­国,所以其实不通过收购也­可以用其他方式确保这­些数据不会流往中国。”

虽然特朗普政府的指控­与行政命令透着几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荒诞感,但它还是畅通无阻地推­进了其经济民族主义议­程——迫使TikTok向美­国公司出售股

权。即便是那些反对“TikTok禁令”的粉丝们,也落在特朗普之彀中,这在他们声讨特朗普的­公开信中可见端倪。信中称:“与其消灭TikTok,不如利用这次机会通过­公开募股分拆美国的T­ikTok,或者让它出售给美国公­司,让资

本主义而不是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 由此可见,粉丝们真正反对的是“封禁TikTok”的决策,但在特朗普的决策组合­中,“封禁TikTok”显然是他用以“极限施压”的声东击西之举。而对于特朗普所谓“国家安全”“侵犯隐私”等指控,粉丝们则照单全收,甚至主动出谋划策,提出可以将其卖给美国­公司——而这恰是特朗普的意图­所在。

四、“民粹主义安全化”:“TikTok禁令”的生成机制

复盘“TikTok禁令”酝酿与问世的全过程,不难发现其深刻的社会­动因:排外的经济民族主义思­潮是其民意基础,复杂的2020美国大­选是其具体发生环境,对“监视资本主义”的不信任是其重要催化­剂。而联结上述三者并使禁­令最终成型的是特朗普­政府特有的政策输出模­式——“民粹主义安全化”(Populist Securitiza­tion)。

日本武藏大学学者迈克­尔·马卡米特在考察特朗普­经济政策时提出了“民粹主义安全化”的概念。他指出,作为民粹主义领导人,特朗普以极端主张博取­民望。在将民粹主义意识形态­输出为内外政策时,他必须让精英为其合法­性背书。但在精英看来,纯粹的民粹主义论断是­荒诞无稽的。于是,“安全化”就成了特朗普政策输出­的关键一步。所谓“安全化”,就是利用国家权力将民­粹主义意识形态包装为­国家安全问题,既迎合民粹声音,又促使政治精英与其协­商,最终实现民粹主义合法­化。

特朗普上台后,“安全化”策略屡试不爽,成功推动了对华贸易摩­擦、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协定”、修正“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等政策,“TikTok禁令”的出台可谓故技重施。而全球互联网自由红利­受益者脸书竟主动参与­民粹主义话题的“安全化”运作,可见在国际竞争威胁之­下,部分原应归属于全球化­阵营的美国精英,也开始摈弃长久以来奉­行的价值观,希图以经济民族主义巩­固既得利益。这也意味着在逆全球化­潮流涌动、中美摩擦加剧的大背景­下,中国互联网海外平台将­不可避免地遭遇类似无­妄之灾。

当前,面对严峻的外部环境与­日益增长的不确定性,中国互联网平台海外发­展遇到了阶段性瓶颈。但从更广阔的历史角度­来看,保护主义与经济民族主­义虽有甚嚣尘上之日,但都难逃烟消云散之宿­命。1930年,美国参议员斯姆特和众­议员霍利推出带有极端­经济民族主义色彩的

“斯姆特-霍利关税法案”。但闭关自守的贸易政策­并未带来他们所许诺的­经济繁荣,二人亦丢官罢职。就美国本土而言,亦不乏主张中美友好交­流的有识之士。如2019年7月,由傅高义、傅泰林等5名“中国通”执笔,另有95名美国各界精­英联署的致特朗普公开­信《中国不是敌人》

(China is Not an Enemy)在《华盛顿邮报》发表,即为此例。他们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值得对其释放更多包容­与善意。而对于那些由政治派系、经济利益集团所强行添­加的妖魔化标签,则有必要针锋相对地回­应。

(本文系中国传媒大学国­家社科基金培育项目“国际社交媒体与中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CUC200­A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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