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个人言说中的历史与当­下

ÜüᇍᮄϪ㑾ᬷ᭛ⱘϔ⾡㾖ᆳ

- 黄雪敏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散文一直活跃在人们的­视野当中。毁誉参半的“文化大散文”不仅带来了创作上的喷­涌,也刺激了评论的交锋。新世纪声势浩大的“在场主义散文”运动,勾连起上世纪末对大散­文的诸多不满和本世纪­初对散文的殷切期待,在理论和创作的双重“突围”中,敞开了诸多散文的话题。这期间,“新散文”的别致“转身”和果断“背叛”唤起了新一轮的文体革­新的冲动,及至近年来“原生态散文”“非虚构”“跨界写作”等口号的提出,依然在多方面显示着散­文的亲和力和活力。每年几百种散文图书的­出版,数以千计的散文篇章在­报纸和杂志上的登载,新媒体平台短平快式的­推介,以及新旧杂陈规模不等­的散文奖项的创设和颁­奖,使得散文的“会客厅”齐聚各路人马,不断地挑战写作的壁垒,更新人们对散文的固有­认识。渐行渐远的历史事实与­次第展开的当下场景以­一种驳杂又生动的形象­展现在新世纪的散文 作品中。打捞记忆碎片,重返生活现场;以个人立场回溯历史、切入当下,是新世纪散文基本的向­度。

一、历史图景的“小叙事”

“述史”,是新世纪散文的一种常­见姿态。新世纪散文的“历史”图景,体现在大至家国战争小­至个人生活史的讲述中。新世纪散文领域涌现了­许多描写重大战争、刻画领袖人物和英雄人­物的篇章,而在书写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诸多散文中,祝勇和张锐锋的姿态很­值得关注。

作为1990年代末“新散文”的倡导者和践行者,他们对历史有自己的观­念和写法,致力于“恢复历史本身的复杂性、神秘性和戏剧性”,“捡拾被主流叙事无意或­者有意遗漏的碎片”,“拼接出‘新’的历史版图”,“拼接和营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秩序” 。2002年,祝勇出版了六万字长篇­散

文《旧宫殿》,被称为21世纪初跨文­体叙事的发轫之作。此后,祝勇的散文创作保持了­对历史的高度热情。他直言“历史与现实的区别是不­存在的,历史是现实的另一个版­本,而所有的现实,都将归入历史的统辖”(祝勇《变化中的散文》)。因此,他的历史书写,往往贯穿古今,找到了连接历史与当下­的精神隧道。他笔下的先秦变法(《变革者的咒语》),民国风云(《残局》《当部长的梁启超》),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视野开阔,文气充沛,文采飞扬。特别是发表于2010­年第5期《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的《宝座》则体现了一种新变。这篇文章延续了作家在《旧宫殿》中对专制制度的剖析,并将思考向前推进了一­步。它聚焦于故宫博物馆中­那一把象征皇权的“皇帝的宝座“,以大量的历史资料加以­佐证,钩沉了与这一文物有所­关联的古今中外人士,从贝托鲁奇、绿蒂、慈禧太后、路易十四、山西巡抚毓贤等人的不­同视角出发,以考古学家的耐心、历史学家的专注和文学­家的想象,逼近并敞开了丰富而细­腻的历史细节。它以“宝座”的流失海外、失而复归隐喻历史的神­秘性——有属于它的意志和道路,透过一个古老帝国对尊­严和权力的追逐来展示­历史衰亡的不可逆转,以实写虚,动静相生。引人瞩目的除了作家绵­密的针脚和熨帖的阐释,还有文末附注的25个­注释——一方面以扎实的史料托­举起充沛的想象,显示了一种严谨的史学­意识,又得益于批判惊声的穿­透,且通篇贯穿着诗一般的­语言和想象,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新鲜­又有趣的阅读空间。

如果说《宝座》这类散文主要倚重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散文的“跨界”色彩和 小说化的痕迹比较明显,那么祝勇的另一类散文­创作,则开启了面向历史的另­一种叙述。2013年,《十月》杂志开设祝勇散文专栏《故宫的风花雪月》,主要分为书画、古籍、文物三个类别,从历史的角度叩问传统­文化的精髓。著名作家冯骥才这样评­价祝勇:“当农耕社会不可抗拒地­走向消亡,祝勇反而来得更加急切­和深切。他像面对着垂垂老矣、日渐衰弱的老母,感受着一种生命的相牵。”在这一系列散文中,历史事件褪去了戏剧化­的面影,人物也甘愿退居其次,凸显出来的是书画、古籍和文物背后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气脉。《永和九年的那场醉》堪称代表。

“《兰亭序》,一页古老的纸张,就这样形成了一条漫长­的链条,在岁月的长河中环环相­扣,从未脱节。在后世文人、艺术家的参与下,《兰亭序》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而成为一个艺术体系,支撑起古典中国的艺术­版图,也支撑着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它让我们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有着超强的生长能力,而中国的朝代江山,又给艺术的生长提供了­天然土壤。”

该文由王羲之《兰亭序》制作,联想到中国文化史上“率性而为”的名篇巨制,在历史典故中追寻文人­的原生态,以三国的刀光剑影、西晋的压抑悲凉反衬东­晋的畅饮、酣歌、书写,追问生命的价值,呼唤一种自由、随性、不羁、本色的文化氛围。祝勇以饱满的想象性描­绘复活了后人对艺术精­神的“曲水流觞”式的承传,全文充盈着鲜活的现代­气息和一种绵绵不绝的­文化力量。而一代又一代的书法家­以临摹的方式“追溯”《兰亭序》的文化魅力,以艺术永恒的美来对抗­死亡和虚无,这种博大的文化情怀和­刚健的文化气质,则赋予

了祝勇的历史文化散文­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我以为,这类充满了历史意识和­文化情怀,以日常生活的细节触摸­历史的暗门,呈现生命的真实状态;以对历史的深刻理解和­充沛的想象性体验抵达­了精神的现场,兼具思想的穿透力和语­言的美学力量,在“思”与“诗”之间找到动态链接的历­史文化散文,是新世纪以来散文领域­最有分量的收获。

二、家族记忆的苏醒与对话

2010年,《花城》杂志开辟“家族记忆”的非虚构栏目,“希望透过家族往事的讲­述和回忆来折射历史的­变迁,追溯远去的年代,唤醒同辈人的集体记忆,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和­思考”。(《花城》杂志“家族记忆”栏目征稿启事)这类“家族记忆”,在各种“非虚构”的“记忆”大军中脱颖而出,成为我们检阅和审视新­世纪散文的一个入口。近些年来大量出现的对­父亲母亲(尤其是对父亲)的追忆,构成了新世纪散文的一­道奇观。就题材而论,这类散文表现的是亲情­的流淌、创伤的抚摸、时光的追忆和生命的顿­悟,对读者和作者而言都不­陌生。然而,从另一个侧面来看,家族的历史就是民族历­史的注脚,家族的记忆就是乡村记­忆、民族记忆的基础,家族记忆的苏醒宛如民­族记忆河床的默默涌动,投射着时代的光和影,回响着代际经验的对话,也为读者进入历史河道­提供了一叶摆渡的扁舟。

因为对作者而言,家族历史不像国家历史­那样,是外在于个体的肉身和­灵魂的宏大背景。它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成为今日之“我”的原初。从出生之日 起,我们就无可阻挡地投身­到家族历史的谱写中,我们用血肉和灵魂参与­了家族历史的书写,当我们凝视、审阅、触摸或撞击祖辈父辈历­史的时候,我们正以另一种形象为­后代留存记忆,为他们来日的咀嚼和谈­论提供资源。因此,这种家族记忆伸手可及,沁入血脉,它常常是幽深的、痛苦的,纠缠着让人无法回避。这些正是我们在新世纪­散文中读到的。

鲁敏的《以父之名》,写一个“生活腐化”的父亲,与“我”与家庭的隔膜、与父亲的疏远,写“我”在年轻又残忍的岁月里­成长的无奈,成年后“亡去者永远不知,生存者亦知虚无“的无尽的唏嘘。“我旁观着世界上的父亲­与女儿们。我知道那很好,但说实话,倒也不是多么羡慕。我心里始终有一块冷静­的去处,那是结了冰的湖面。”文章以真诚和勇气抖落­出私人生活中一些残忍­和粗糙的碎片,固执地撬开了记忆的冰­湖。当我在父亲死后透过那­全黑、高光漆、很亮的家具中映照出来­的恍惚的面容时,我惊觉:“镜中人不是我,而是二十年前,那个刚刚目睹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浊气的女儿,以父新亡之名,她紧绷着脸,下巴硬硬的,看不出难过。”这个文章一面在写父亲,同时也在写自己,或者借着写父亲,来写自己,来质问生存的意义。

诚如某位论者所言:“这些散文的最大特点是,迥异过往对严父慈母的­一味礼赞、歌咏和感恩,而是把深情厚念逼入历­史的深处和意识形态最­为诡秘的部分,出示与生俱来的血缘亲­情如何与特定历史时期­坚硬如水的政治、社会和人际纠结、抗争、妥协甚至合谋,从而表现出人性的晦暗、光亮和苦难,使这类散文超越以往,具有了异乎寻常的历史­容量和思想深度,走向成熟和大气。“(唐小林《消失·记忆·在

场——2010年散文的一种­回顾》)这些散文中的父母亲形­象不那么高大,谈不上完美,更多的是卑微、琐碎甚至有些丑陋,因而也格外真实的面孔。

李颖的《父亲的三个可疑身份》以悲怆的基调回忆了父­亲卑贱的一生。父亲像一个影子,一生被黑暗笼罩,他是一个“不曾拥有哪怕是一艘最­小的破船”的捕鱼人、一个由“走街串巷卖艺的叫花子”演变而来的蹩脚可笑的­魔术师、一个倔强地为自己挖了­个坟墓的掘墓人,而这三种身份都是可疑­的,模糊不清的——“父亲是一个可疑的存在”:

那么多难以言喻的身份,那么多难以界定的历史,那么多难以启齿的欲望,像一个个永远无法挣脱­的困兽,在他贫瘠的思想里横冲­直撞。他曾经引以为荣的贫农­身份、军人身份、工人身份,在现在来说都显得是那­么的别梦依稀。他不能理解这个荒谬的­世界。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证明那曾经属于他的时­代并未远去,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肯定,肯定他是一个足以值得­尊敬和骄傲的人。

这个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存在感的父亲,却在他死后变成“我”生命中无法抹杀的影子:“他的一生也许过于乏善­可陈,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的一生呢。我知道是没有的。我们那么相像。”撕开父亲惨淡不堪的一­生,“我”看到的是生命的沉重、虚飘、幻灭,我灵魂深处的这声叹息,越过自己,穿过父亲,留下了空旷低调的回响。

这类表现“家族记忆”的散文,常常从令人扼腕叹息又­不可逆转的死亡写起,通过与父辈的生命对话,来经历对生命的缺失与­丰盈、逼仄与豁达、创痛与欣慰的体验,来达成对生命价值的探­询,来呈现生 命的生长性与整体性。打捞这些属于几代人的­记忆碎片,其实开启了一场代际的­对话。沉潜于家族记忆,在带着感伤、沉痛又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氛围里,几代人共同参与了生命­的历程,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和坚­韧。这就是这类散文的动人­之处。

三、现实处境的在场体验

对个体而言,进入历史有时需要一个­契机、一点勇气和一丝技巧,历史的深邃和厚重常常­阻挡了我们质疑的目光,而“家族记忆”所敞开的晦暗不明的历­史有时也会让我们停下­脚步,但现实社会的快速变动­却时常催促我们迈入其­中,跟上时代的旋律和节奏。光怪陆离、新异出彩的生活给散文­作家的写作提供了丰厚­的养分,也对作家对时代的回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切入当下、直面生存,从作者的亲身经历里,从自我的角度、个人的立场发现生活的­真相,领悟生活真谛,就成为散文作家写作的­一种常态。这种常态是建立在散文­对现实处境的“在场”体验之上的,它放弃了对生活的抽象­概括,重返生活的现场,以个人的生活史来记录­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见证社会即时性的变化。与小说孜孜不倦于探索“未来的可能性”不同的是,散文当中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呈现,是凭借个人的经历和经­验达到对作者身处其中­的生活的沉浸,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从“一己”出发,去理解当下生活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对变动不居的社会场景­予以近距离的“凝视”和“贴身”的描述。正如学者陈剑晖先生指­出的:“散文与此在的日常生活­呈水乳交融的关系。散文与日常生活有一种­诗所不能及的契约,它总是与日常生活保持­着一种共时状态。它通过一个个的带着人­间烟

火的生活情景或形象片­断,将或明或暗或直或曲的­感情寄寓其间。(陈剑晖:《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话语建构》)”这种从个人立场出发,倚重“在场”体验的书写方式,在新世纪的“非虚构”写作中得到了强化。

以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梁庄在中国》、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和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为代表的“非虚构”写作体现出了一种现场­式的介入性写作姿态,无论是面对历史还是现­实,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这种积极主动、敢于承担的介入,是从个人的微观立场出­发的,是直击现场目击道存的。尤其是那些针对当下现­状,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记录都市或村庄的社会­变化的文章,无疑成为现阶段最快速、最直接地展示普通人谋­生的艰辛与尴尬,并展示了作者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独特反思的­文字。这些作品真实、真诚、真挚,但文章的艺术性还有很­大的开拓空间。对“非虚构”的限制和不足,时任《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曾坦然指出:“我认为梁鸿和慕容雪村­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没能­充分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能做的?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记者、一个社会调查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当­代精神的见证者,是一个文学家?我一直期待着类似于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刽子手之歌》那样的作品,依靠文学的叙述和洞察­发现世界,在社会景象中、在哪怕最普通的一个人­身上,我们看到人性的真实状­态,看到史诗般的宏伟壮阔。”

不过,在新世纪的散文中,我却读到了另外一种“在场”的呈现,那就是各种各样的身份­意识、身份立场在作品中的呈­现。

王小妮的《上课记》以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来切入现场,观察自己的学生,体会他们的喜好与苦恼,记录他们的彷徨与躁动,感受他们对时代的回应,呈现出一个较少为人发­掘的群体的面貌。发现他们青涩思考中的­光芒和力量,呈现出一个纯真与复杂­并存的青年自我成长的­心灵世界。作家很珍惜自己这种身­份带来的收获,她在与大学生的课堂交­流和谈论中,倾听年轻的灵魂,以年轻人葱茏的激情来­激活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想象,获得一种生活的诗意。

柴静的《因为如果是我》充满了一个职业记者的­敏感和对底层艰辛生活­和悲惨命运的一种体恤。可贵的是,她的散文写出了一个记­者在职业的尖锐、到位的提问、克制的情感和非新闻记­者式的语态和动作中的“两难”,当她情不自禁地走进被­访谈者的情感世界时,她惊讶于“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当她以职业记者来要求­自己客观冷静时,她又充满了矛盾和苦恼:“‘这种采访象在竹楂尖子­上走’,我在笔记里写,‘我把自己的心也放在这­个密密的芒刺上’。“于是,她感悟到,要“像作家一样去问” ,把自我放下,沉浸在别人命里,像他那样活一遭。 她从对访谈类节目制作­的反思里得到突破,获得对生活的更加深入­的理解——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对生活在此侧与生活在­彼侧的人都要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带着强烈的职业身份进­入到写作中,又不断地反思这种身份,进而达到对生活的更深­入的理解,是柴静散文的独特之处。

2012年,青年作家、江西省广丰县城管局长­周亚鹰出版了《我是城管》一书。

这本书“如同一封起诉书”(梁晓声),把改革开放和城镇化建­设中的新行业—— “城管”晒在了公众面前。作家想“根据我的经历、我的理解、我的认知,把城管之所以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背后不为人知的东西说­出来,借此还原城管的本来面­目,再现严峻的现实”。文章不仅是呐喊,更是以最基层城市里的­一名城管工作者的身份,来思考中国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症结,反思城市管理体制的不­健全。这部书不以猎奇为立足­点,而是通过对体制的反思­来考察“城市意识”的嬗变,理性地反映市民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深刻变­化,由此达到对城市景观的­透视。

重拾个人的立场,以鲜明的身份意识,进入生活的深处,着力于某一个领域的发­现,使得新世纪的散文创作­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变成­了“全民创作”。这种实践可视为作家在­碎片化和智能化时代抵­抗遗忘、追求精神完整性的努力。而这么多不同社会身份­的人拿起笔来写自己的­经历、体验,汇成一股“非虚构”的创作潮流,那么新世纪散文创作的­领域,也有可能获得另一种性­质的突破。

作者简介:黄雪敏,女,广东潮州人,文艺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城市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