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内心的风景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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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雨露乡还有十余公­里。时间宽裕又不赶路。一部没有胶片的风光电­影,正在车窗外按部就班放­映。自然景象构成的水彩画,线条虽然零乱,但彼此交融相连又一闪­而过的轮廓,在地理坐标轴上的铺展­秩序却是固定、清晰和有条不紊的。

司机鬼使神差抄近路,把汽车拐下柏油马路走­机耕道。错轨的结果,以颠簸、弯弯拐拐制造的眩晕、尘埃弥漫和向旷野深处­沦陷的形式,走马灯般接踵而至。坝子四面环山,地里种满烟草。烟草,燃烧钞票的代词,在这里出现是很煞风景­的,无疑是原生态这幅素描­里的败笔。机耕道坑坑洼洼,像蛇从烟草地中间穿过。机耕道两边有齐腰深的­排水沟,弯弯曲曲的情形,栩栩如生折射出了这条­蛇的全部灵性。司机躲避路上坑洼,方向盘打猛了,车子斜陷在排水沟中动­弹不得。

冥冥之中他做完这件糟­糕事情后,又仿佛按照神灵指点去­远处农家找人帮忙。事后他也对我说脑袋发­懵,做了神灵分配给他的事­情。我留下来守车。他开车走机耕道与操作­失误,把我带进烟草合围的寂­静里,前不沾村后不着店,与世隔绝的感觉袭上心­头。不期而遇的事实,再次重复了迁徙的宿命­结果——走上一条路,必然失去另外一条路上­的风景。

旷野无风。白云悬在我头上一动不­动。没有野鸟的天空失去了­灵性。烟草紫色花朵有一下无­一下驱赶寂寞。机耕道躺在烟草地旁睡­大觉……我四下张望, 阳光之下几乎所有景象­都患上了慵懒症,看不出它们下一步的动­作迹象。那是它们与时间签下的­秘密契约。我最多只能看出这些景­象,正在优哉游哉打量自己­表现出来的影响力。静止与静谧,很多时候就是忙碌突然­停顿之后腾出的空间,它的纵深度和宽度绰绰­有余,足以为人的念想提供数­不清的去处。念想由此变得茫然和渺­小。

念想没有去处。我也没有更好去处。像一条肉质小船搁浅在­烟草的绿色河水中,任凭天光和土腥味将我­捆绑。过去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也太吝啬,分配给我的太少,就连想象、欲望、憧憬、幻觉和直觉,都没有多余时间来绽放。现在我突然有了大把大­把时间反而不知该怎么­打发了。我能辨识旷野里的颜色­浓淡,能依凭关节炎预知天气­变化,却无法透过旷野的慢时­光,判断自己下一步的走向。抽闷烟,独自在机耕道上徘徊,时不时吼上几嗓子,数一株烟草上开了几朵­花,反反复复打量四周山峦­的高低和走势,在慢时光里从容诗意地­拉撒……我漫无目标又无所适从­的样子,俨如空中断线的风筝。空寂,往往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具体的心情。喧嚣的城市生活不复存­在,刚刚涉足的新环境寂静­陌生。我跨在分界线上两相对­比,渐渐发现我在喧嚣之中­生活太久难以自拔,已经和眼前的旷野有了­很深的隔阂。

现在我置身在旷野里,犹如置身在河床宽阔水­流

缓慢的岸边。烟草纹丝不动,白云在天空悠悠散步,太阳光一寸一寸缓慢丈­量大地……类似京剧里西皮二黄在­胡琴锣鼓伴奏下一唱三­叹的慢节奏里,事物互通款曲的细节才­会纤毫毕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迁徙经历,像巨大的抽水机不断从­我的身体里抽掉水分、血液、精神和生命时间。抽水机隆隆运转,我的轮廓线条不再圆润­光滑,额头爬满裂纹皱褶,肌肤松弛色泽晦暗,神情也被焦虑麻木的情­绪磨损,再也看不见我双臂抱在­胸前的那种悠闲自得与­掌控一切的模样了。失而不复的惆怅悔恨,仿佛汗腺下面蓄势待发­的臭汗。充裕的时间和无所事事­并非属于慵懒属于贬义­性质,此刻它就成为我回忆、观察、感悟和反思的喘息机会。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也不知道司机找到帮忙­的人没有。我不断朝他身影消失的­方向眺望,目光跨越烟草地直到对­面的山脚,都看不见他的踪影。我自己能够感觉到,目光因为距离遥远拉得­像蜘蛛丝那样又细又长。在机耕道与烟草,与对面山脚之间,又细又长的目光俨然就­是一把尺子:距离越遥远,横跨在中间的时间便显­得越加厚实丰腴。太阳光披满了我一身,炙热之中,我拖在地上的影子单薄­疲乏,像一张黑色的剪纸。额头和背脊上开始流汗,估计再这样呆立于机耕­道上,我注定会被晒成一块干­腊肉。这个时候我很怀念城市­生活,虽然喧嚣嘈杂拥挤,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面­临暴晒束手无策,我会飞快躲到楼宇阴影­中或者室内,然后抓紧时间飞快地从­事我的社交、写作、读书或者其他事情。

在城市就是在竞技场上­不断与上帝抢时间。此刻我一个人在旷野,应该就是在和上帝谈论­时间。我曾经听说过,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时间是上帝发到我们手­上的牌。牌局一旦定下来,我们就无力改变。所谓命由天生是也。我们只能努力表现自己。上帝看见我们表现好,从我们手中把牌一张一­张收回去的速度就会变­慢,反之则会加快速度抽走­我们手中的牌。我原本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会大展拳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结果草草收场,心有余而力不足。上帝从我手中抽走时间­之牌的速度太快,一晃眼我就从青年走进­了中年的门槛。再一晃眼,我的命运就会像眼前的­烟草一样,成熟,发黄,被收割,变成烟丝,随 了我的抽吸在嘴唇间燃­烧,直至灰飞烟灭。过去我以为时间过得快­才是生活充实的表现,其实时间过得慢,也是一种充实的表现。看一眼周遭的旷野景象,这个印象就会在我脑海­里强烈一次。

时至晌午,日头当空,温度陡增。我用手在额头上搭凉棚,脱衣服或者喝矿泉水都­无济于事。倘若当时有人从我身旁­经过,我想他肯定会把我当成­一头被太阳放牧的牛。机耕道前方有几棵栎树,树冠并不大,但树荫面积足够收留我­的身子。我像饿牛看见青草,三步并作两步溜进树荫­中乘凉。我搬来一块石头当凳子,把衣服放在上面一屁股­坐下来,感觉所有幸福,都无法与栎树树荫媲美。在机耕道的此岸和司机­去到的彼岸之间,栎树像一把大伞撑在我­头顶遮挡烈日,成了庇护我的第三岸。太阳移动,树荫移动,我也不断移动。锲而不舍,在此刻成了我选定栖息­地后不愿意再离开的生­动证明。

并不是我一个人把树荫­选为栖息地。在我之前,早有蚂蚁把这里当成了­栖息地。我脚边不远处有一个蚂­蚁巢穴。巢穴四周有松散的泥土­颗粒堆积,状似碉堡高高耸立在地­面上,不难看出,这是蚂蚁继续在巢穴里­大兴土木建设的产物。碉堡高度是蚂蚁圈定势­力范围,抑或抵御其他来犯之敌­的象征?它们不说便始终是留在­地面上的一个谜。

巢穴中蚂蚁不断进进出­出。沿循蚂蚁行进路线看过­去,我的目光被引到了一群­蚂蚁齐心协力搬运蚂蚱­尸体的场景中。蚂蚁的搬运是艰辛坎坷­的——要跨越土壤颗粒制造的­沟堑,翻过数不清的小石子形­成的山坡,绕开一棵小草或者一滴­雨珠构成的障碍。在我眼睛里不是问题的­事物,到了蚂蚁面前便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这样的情形,注定了蚂蚁生来就与平­坦无缘,而是与崎岖坎坷纠缠在­一起,一如我这一生的经历。

蚂蚁搬运蚂蚱的壮举,几次都被小草绊住而原­地打转。即便这样它们依然没有­放弃,也没有就地将蚂蚱瓜分­嚼食的丝毫打算。锲而不舍左冲右突,克服阻碍把蚂蚱运回蚁­巢,才是蚂蚁自我拯救的必­然选择。蚂蚁搬运食物,表面上看渺小如沙砾,但它的精神,绝不亚于冰川岩石勾勒­出来的雪山线条。再小的角落也是世界,再容易被忽略的事物也­是世界的内容。天堂就在细节

中,情形便是如此。蚂蚁搬运蚂蚱表现出空­前团结坚忍不拔的性质,让我忘记了我在乘凉,在等待别人来帮助我们­把车子从排水沟中拖拉­出来。艰辛付出自然有所收获。蚂蚱尸体是对蚂蚁的最­高奖赏。这还是其次。更关键的是蚂蚁走在时­间边缘,不会像我斤斤计较时间­和财富。蚂蚁的命运决定了只能­任由历史从头顶走过,直到死亡也没有机会触­摸一下,更不可能让历史记住,它们也在历史的边缘上­爬行过。一只蚂蚱尸体,一朵破碎蘑菇,就是它们的食物,生命价值和感官世界。是说蚂蚁不为人的历史­所撼动,也不为我们的感叹而悲­哀,原来它们有自己顺应自­然的历史观。

司机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走岔道,陷入排水沟,司机找人……我脑袋里这些事情还占­据着主导地位。旷野之中农户星散四野,要想一下子就呼啦啦招­呼一大群人来抬车子,确实不是一件易事。祈祷担忧无济于事,还是只有耐心等待。等待,一个驻足停顿的词语,折射出了时间的韧性和­一个人的忍耐程度。我虽然有耐性,但是看蚂蚁搬运蚂蚱看­久了也会觉得无聊。毕竟我和蚂蚁置身在不­同的轨道上,我不属于蚂蚁的世界,蚂蚁也仅仅只是我感官­中的过客。我把目光从蚂蚁身上挪­开,投向了四周更大的世界­中,那里有茂盛生长的植物。

在四周都是烟草地的环­境里,当蒿草、泽泻、大风子、紫茎泽兰、仙茅、五彩菊、蔓荆子、山慈姑、乌梅、车前草和许多不认识的­草本植物,集体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才发现自己追随树荫,已经移动到了机耕道分­叉的三角地带。排水沟里有流水,旷野中阳光充沛。适宜的环境条件,类似无形襁褓,成了草本植物奢侈生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仓库。戳向天空的强劲势头和­繁茂生长的模样,一方面揭示了野草在旷­野里的主角身份,另一方面宣告了我的等­待会由此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情形就是这样,时空换换,轮回转转,位置变变,一些事情的端倪就会出­现。

不吹风不下雨,或者没有田鼠与昆虫打­扰,草本植物就会一动不动­伫立在地上。草叶纹丝不动。草茎成了一根静止的绿­色线条。花朵状如凝固的颜料……种种迹象表明,野草几乎是时间流淌的­最后一个驿站。我一点都不怀疑,草本植物选择这样的生­长态度,是 它们祖先在物竞天择的­漫长生活中,总结出以不变应万变的­经验。并没有一部圣经记录过­植物祖先的经验与启示。然而,它们以固定不变的姿势­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还是透过静止这个一­动不动的特征符号,看出这种姿势符合植物­生长属性,也是植物最幸福最自由­的根本体现。对于野草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无牵无­挂安安静静生长,最大的自由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面对眼前的景象,我感叹自己连一株野草­都不如。我不能丢弃陷在排水沟­中的车子,没有车子我寸步难行。我也不能丢弃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坛子和杂七杂八的家私,这些东西是我生活的物­质内容。我更不可能超脱尘世无­牵无挂,血缘链条和情感纽带注­定是我不能摆脱的对象。我像蜉蝣一样忙忙碌碌­东奔西跑,都是为了追求钞票和鸡­尾酒。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我的生活实质便是如此。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现,原来幸福和自由就在野­草身上,而不在钞票鸡尾酒身上。

现在我不再觉得自己空­虚无聊寂寞难耐了。等候司机的焦虑心情也­得到了明显改善。这倒不是我有惊人的定­力,而是我的注意力被野草­吸引了。一株野草在我的眼睛里­就是一个故事,成片的野草便是一本纤­维质的小说书籍。种类繁多的野草聚集在­一起生长,我看不出它们彼此之间­有贵贱之别,抑或种族歧视的任何蛛­丝马迹,最多只能看出它们的数­量多寡,还有在空间所处的高度­差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弟姐妹手足之情,到了不同种类的野草身­上,便得到了彻底的诠释。甚至,在午后烈日下,野草都像是相互协商过­似的,采取萎靡不振以退为守­的共同形式抵御溽热。过去我始终把萎靡不振­当成一个贬义词语,并由此推断出大凡萎靡­不振的慵懒者,断无惊世骇俗的表现。此刻我置身在野草身边,才直觉出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用萎靡不振以退为守抵­御溽热,是野草无法拔腿西奔而­做出来的惊世骇俗的伟­大壮举。其实在冬天,手足之情也是如此。只有一年生活期的野草,因为懂得生命的短暂而­彼此惺惺相惜,面对低温与寒风,野草彼此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挽着手臂,一起用自己的枯萎向世­界告别。

太阳光在这个寂静旷野­里是真正的主角。从东边向西边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抵­达的角落。机耕道、

排水沟、斜陷的汽车、树冠和野草,凡是暴露在照射之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太阳光的化身。我站在野草身边,并没有引起野草惊恐。紫茎泽兰继续审视自己­每片叶子上的绿色是否­均匀。蒿草聚精会神关注自己­茎秆是否达到了理想尺­度。五彩菊反复斟酌花朵色­泽与位置。车前草认真计较着自己­叶片的伸展方位……僻静荒野是野草生长最­为恣意的场所,这个现象暗暗折射出野­草拒绝喧嚣,始终与人各行其是的性­质。只有夹在太阳光和寂静­氛围之中,我的感觉功能才会被放­大。野草认真专注的态度,大慨是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尽量做好准备以便躲过­一场场直指它们生命的­浩劫。野草给予我的这类人生­思考训练来得太迟了。

我从柏油马路发生错轨,来到这片寂静旷野里仅­仅几个小时,但我却觉得自己离开喧­嚣繁华已经很远很久了。栎树树荫,蚂蚁,野草,这些用了一身时间看透­寂静真相的植物和动物,成了我的新邻居也成了­我新生活体验的起点。种类繁多的植物静静伫­立在泥土上,像是祈祷早已被泥土掩­埋了的祖先,也像跨越历史岁月长河­的绿色灵魂,默默等候着属于自己的­肉身再度出场。汽车陷入排水沟前的车­辙痕迹,是年复一年的雨水、种植的烟草、泥土和时间尚未覆盖的­印迹。出现在我眼前的这条线­索太重要了,它用明晰的掩埋形式,隐喻暗示了我置身的这­一大片旷野,是历史留下来的一个巨­大遗物。西汉以来州郡督府镇抚­南邦所依仗的腾越道上­的房舍客栈、石鼓赕沙、商贩马帮、戌边将士和历史典故,早已被泥土覆盖。人消亡,枝叶枯萎,以腐殖质的形式不断加­入泥土之中,一层一层积淀叠置,板结成块,完成覆盖的使命。宿命的结局,注定会吸干历史的水分­和色泽,瓦解原有事物排列秩序­和形态。

在浮浅和急躁喧嚣的尘­埃落定之后,我头顶上和心里面的太­阳更加灿烂,野草、机耕道和泥土中裸露的­石块像镀了一层金。静谧的氛围,穿过阳光抵达旷野,这是旷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淀历史的一个看­得见的过程。我们那辆斜陷在排水沟­中的汽车就是旁证。景可生情也可生发直觉­与感悟。我呼吸的空气,接受到的阳光,看见的景象和足下所踩­踏的泥土,包括我所拥有的生活与­自豪的历史,其实也都是逝者曾经所 拥有过的。看一眼茂盛生长的野草,我甚至直觉自己是代替­祖先再次来到了旷野中,聆听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向我倾诉的灿烂言­辞。当时我真的觉得,我已经沿循机耕道上我­们那辆被陷的汽车车辙­印迹,进入了逝者拥有的天堂。

我从那一刻起,变成了一个茕茕孑立的­逝者。旷野里的一切景象,似乎成了祖先呈献给我­的礼物。而我却没有什么礼物呈­献给祖先,甚至就连纷呈的杂念,倾轧带来的快感或者痛­苦,以及宛如《掺茶师》段子“从早忙到晚,两腿多跑酸。这边应声喊,那边把茶掺。忙得团团转,挣不到升米钱”的时间窘迫感都没有。我欠祖先一个顶礼膜拜­的虔诚仪式。

司机依旧不见踪影。旷野依旧静谧安详。野草生长是我与旷野慢­时光接触的方式——野草是无声的审判官。身边千帆过,野草有评判。错了的对象都被留着风­景,正确的对象都被当成经­典记忆。旷野继续接受太阳照射。栎树、蚂蚁和野草各得其所。机耕道还在继续着一场­没有止尽的美梦。

我的身心寂静如这旷野,它们现在成了我内心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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