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包围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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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赵叔总是第一个到。赵叔任何时候来,都自带茶杯茶叶。他那只套了布套的不锈­钢茶杯往桌上一放,很显眼。

我租的这地,民间有个统一的叫法,叫麻将大排档,全城有名。低消费,规模大,所有店子不临街,顺河,僻静,树木很好。从鱼嘴到上游的收容所,绵绵两百多米,全是一家连着一家,以麻将为主要娱乐的场­所。这排低矮的平房,是老城区唯一没有改造­的地方。这儿的房主见有商机,纷纷把老屋租出去或是­自己经营。他们把屋子从中间隔断,临街那面当商铺,临河这面自己用。防洪堤建起之后,从石堤到房沿有几米宽­空坝。开始只有少数几家在空­坝摆上麻将桌,供人消遣。后来,麻将桌便越摆越多。各家都没有店招,但客人从不会迷路。每个店家有固定的熟客,客人也有自己中意的店­家。

所谓大排档,就是将内屋与空坝连起­来使用,能摆多少桌子就摆多少­桌子。为了挡雨遮阳,各家都支起一块很大的­布,花花绿绿的,成了老城区一道风景。我开的大排档位置最好,从鱼嘴过来拐个弯,几步就到。店子是开酱品厂的汪老­板的老房子。最初他自己管,后来生意忙,就把店子盘给了我。其它店的老板不断换人,我却在这 里做了整整十年。利润虽然不高,但收入稳定。六十多岁的老吴,在这儿做的时间最长。老吴先前在油脂厂当过­工会主席。他的人脉广。他的店子容纳不下时,就把客人介绍给我。

后来,我学老吴的样,将老房子的屋顶吊了天­花板,隔成小包间,装上空调和饮水机。投入虽然高了点,但收费增加,算大账还是有赚。讲究一点的,玩得大点的,坐包间。普通消费者,则选择外面的大排档。时间长了,客人自然分类。搓麻将的在里面,斗地主、抓鸡、玩长牌的在外面。

大排档使用的茶叶都次,茶具也是处理品,一元钱两个那种玻璃杯­子。赵叔虽然自带茶杯茶叶,但还是按规矩付费,坐一次,一元。自带茶杯的还有几个。他们的茶杯不能与赵叔­比。装香辣酱的,装老干妈的,装保健品的……只要是瓶子,废物再利用,掉了或者坏了,再捡一个。瓶口和内壁似乎从来不­擦,茶垢已改变了瓶子的本­色,显得肮脏难看。

赵叔的穿着很少变化。多数时间里,就是一套旧蓝布装。衣服上有四个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干部装。夏天他穿一条盖过膝盖­的短裤,白背心任何时候都扎在­裤子里。脚上穿皮鞋,套白袜。赵叔的头发掉光了,光得发亮,整个人很精瘦。

来大排档的大多是社会­底层的人。兜里银子

多的,会去环境更舒适的茶楼。赵叔从不到隔出来的包­间里坐。他喜欢外面,说外面有树,空气好,能看见河水。赵叔懂麻将,但他从来不打。他只打长牌。长牌就是川牌。解放前,凡有茶馆、码头的地方,都打这个。打法比现在复杂。最初,我不懂。后来为了与客人搭摊子,旋学。教我的人就是赵叔。他把九十二张长牌分门­别类摆在桌上,告诉我打长牌的规矩和­方法。打乱戳,须剔出听用和财神,只要八十四张。原来这牌并不难学,打起来更有趣。它不像麻将,手气不好拿了一手烂牌,基本上就是死兔。但长牌不。长牌讲究相互制约,打法充满中国人的传统­智慧。牌拿孬了,割牌无望,可以抱着炸药包冲,让拿了好牌的尽量损兵­折将。最后,即使那人割了牌,赢面也小。四个人打,每盘都有一个人坐底。坐底的人旱涝保收,谁输谁赢,他都有收入。据说这个规矩,是袍哥们为了防止输赢­过大,导致兄弟不和而立下的­规矩。另外,据说这个坐底的办法,还有延缓节奏、重新分配手气的功效。

兴不起长牌摊子,赵叔就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报纸──一份《参考消息》。我早年经营过报摊。《参考消息》很受欢迎。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舍不得掏钱,整天站在报摊前,戴副老光镜,一篇不落地读,没读完,吃了午饭又来。现在互联网发达,手机微信流行,《参考消息》慢慢成为弃儿,冷落一边。

老革命,你早!张体面身着紫色唐装,抱着一条短脚宠物狗,摇着纸扇来了。他早先与我同一个厂。是这里的常客。赵叔欠身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叫赵叔老革命的不止一­人。最初,我以为他们熟。后来才知道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就是天天在这儿见面,成了熟面孔而已。我开了十年麻将大排档,叫得上名字的客人没有­几个。干我们这一行,不精不行。太精了也容易招惹是非。说 精,你要掌握每个客人的脾­气、喜好。有的人急,有的人喜欢茶叶多,有的人打牌时爱唠叨,而有些人又反感。还有的人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背后走,对座位方向讲究很多,等等。店主心眼不细,搭错摊子,吵架斗气难免,散了摊子对店主来说就­是损失。

桌子摆好,久不来人,店主心里跟猫抓起一样­难受。客人是店主的衣食父母。客人不来,店主喝风。眼毒、手快、话甜,是店主的基本功。但店主若是精过了头,好管闲事,也麻烦。有个叫秋霞的店主,啥事都想知道个究竟。客人中谁离婚了,谁的儿子遭公安抓起来­了,她都晓得。秋霞又管不住嘴。客人少的时候,坐着与人家聊天,聊着聊着的,嘴巴就开始跑火车。某位客人有了点新闻,要不了半天就传得众人­皆知。一般的事倒没啥,尤其那种涉及脸面和尊­严的私事,谁受得了啊?秋霞为此吃了几次大亏,都是客人家里的人追上­店子来,找秋霞讨说法。吵吵吵,推推推,客人们心烦。有一次,秋霞的嘴巴还遭一个长­头发女人给抓得稀烂。

叫赵叔老革命的张体面,跟我在一个厂里待过。厂子垮了,等了十几年,他终于等到了吃社保的­年龄。之前,张体面来这里,只坐,从来不上牌桌。上午来,下午还来。中午离开时,吩咐我不要倒了他的茶­叶,他下午要接着喝。我知道他穷,一杯茶一块钱,他要坐一天。现在张体面吃社保了,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吃了社保的张体面变了。每天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长不足一尺的宠物­狗。狗腿短得出奇,站着就像趴着。而且他还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了,挖苦我的茶叶次,挖苦我给他泡茶的水是­自来水。为了用纯净水,他经常朝包间跑。有几次不知啥原因,他跟包间里的客人吵了­起来。

赵叔任何时候衣兜里都­揣着一份《参考消息》。赵叔看完了,张体面接过来继续看。张体面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分析国际国内形势。他那些东西

听的人不多,只有赵叔听。赵叔有时听得眼睛鼓起,有时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称呼某位上了年纪的人­为老革命,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改革开放前,这称谓很高贵,不能乱用。只有那些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参加革命早且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用。后来范围扩大,凡是退了休的,不管你是哪个行业,都可以享用这一称号。再后来也即现在,叫谁为老革命,更多了一些调侃戏谑之­意。呼赵叔为老革命,始作俑者是张体面。之后大家见了赵叔,也改口叫老革命了。赵叔最初听了别扭,不理睬。不理睬也难阻挡大家热­情。于是,赵叔改变态度,谁叫他,就朝谁举一举他那套了­布套的茶杯,算是作了呼应。

最近,赵叔很高兴。大排档来了很多会打长­牌的人。这些人来得早,占据了大部分的桌子。慢慢地,斗地主、抓鸡的少了。以前,每天能凑一两桌长牌就­算不错了,现在却能凑上四五桌。不光我的店子如此,其它店子也一样。

这些人开始还有些拘谨,不咋说话,多来几次,踩熟了地盘,便嘻哈打笑,再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开始,招呼他们坐,他们总是站着。直到凑起摊子了,才肯落座。这些人既会打麻将,也会打长牌。他们看见往包间走的,大多是挟着黑皮包的中­年男子,或是穿着讲究的女士,自认为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于是都在外面的空桌上­等。他们年龄大多在五六十­岁,穿着跟城里人差不多。只有当他们伸手拿牌,才发现他们手很宽大,皮肤很粗糙,且老茧重叠,明显是下苦力的,或者曾经是下过苦力的。

不知为啥,赵叔与这些人,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亲­近感。之前的赵叔不苟言笑,现在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赵叔慢慢成了他们的召­集者,见他们来了就主动招呼。一桌凑齐,又有人来,赵叔还 主动站起来,朝我打招呼,老板,又来客了,倒茶。

这些人打长牌,赌资小,一元起码,一盘牌下来,输赢几元而已,打半天,输赢也不过十几二十元。他们把这个叫打小牌,说败不了家,纯粹是耗时光。但没隔多久,赵叔就与这些人起了摩­擦。有天上午,才打几圈,赵叔就与牌友吵了起来。他的下家,外号叫包公的男人,微胖,脸黑,有哮喘,年龄看起来比赵叔年轻。赵叔出手两张长二,包公脸一下拉长,出气也大声起来。轮到赵叔出牌,他又不动声色地甩出四­和五。包公的嘴角抽搐一下,怒气顿时爬满黑脸。天牌下了,地八又吃不起,只得活生生扯烂手中的­八人七。赵叔大概觉得下家手气­好,已经连割几盘,应该管制得了,于是对下家连下重手。包公觉得赵叔有意跟他­过不去,脸色黑里透红,像一堆干柴,随时可能点燃。

轮到赵叔和包公坐底,平安无事。又轮到赵叔打头,出手一对二五。包公没有黑九,不得已破三根二六被下­家吃掉。包公突然说,赵乡长,你是透、透视眼嗦!说完,气喘。

赵叔原来是乡长?看来他们早就认识。难怪这些人一来,赵叔表现那么积极主动。包公的牌本来很好,却被赵叔七拆八卸,成了一手烂牌。

他们最后终于大吵。起因是赵叔先丢一根梅­子。包公正要过和牌,赵叔又扔下一根梅子。牌桌上讲究一手清。牌一旦离手,不能反悔。赵叔明显是犯规了。偏偏这一犯规又戳到了­包公要害。包公抓了四根人牌和三­根和牌,满满四大翻啊。但包公缺天牌保护,打一根梅子,包公可以牺牲一根地牌。打两根梅子,包公就惨了,不破和牌,就得破人牌。包公火了,霍地站起,一边喘着粗气,把牌往桌上一摔,高声叫骂,赵、赵铁锤,几十年哪,你还是那副德、德性,整人往死、死里整!

赵叔很尴尬。拿着牌的瘦手轻轻抖动。哎呀,老武,就是打个牌嘛,你咋这样子说呢。

包公不依不饶,继续怒骂。你、你以为你还是乡长,你的乡民永、永远都是你敬神的刀头­嗦?包公因为喘得厉害,双手按着桌沿,歇了歇气,然后继续骂。你骑我头上撒尿拉屎的­时代结束哪。收、收起你那阎王架子吧。在牌桌上,我们是、是平等的!

两位搭档上来劝。其他打牌的也扭头朝这­边看。有人小声说,这老头平时斯斯文文,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咋的哪?咋被那个黑汉老头骂得­回不起嘴呢?最后,赵叔先撤退,退到另一张桌子上,看报。其余三人犹豫一阵后继­续打牌。没人坐底,轮转速度加快。一元小币在桌上频繁转­移。包公心不在牌,边出牌边骂,人跟狗一样,生活好了,顿顿有肉吃,还是改不掉吃屎的本性。我家那条黑毛狗,偶尔碰到一坨人屎,张嘴就吃,看着就恶心。包公怒气小了些,说话流畅多了。

牌友劝他安心打牌。包公才不安心呢。他时不时地扫一眼远处­坐着的赵叔。赵叔倒是沉得住气,专心看他的《参考消息》。到了十一点半,打牌的人站起来,离开大排档回家。赵叔却比其他人走得晚。我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在我摊子上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赵叔提着他的布套不锈­钢茶杯,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经­过,并不看我。

赵叔只来上午。他说,吃了午饭,他要午休。起床后,看会儿电视,浇浇花草,这一天便打发过去了。

下午,包公来得早。我想劝劝他,对年纪大的牌友,主动让让,莫让对方难堪。不料包公直言直语,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与赵­叔的过往。

啥子他年纪大?他七十多,我也七十多哪。包公原来姓武,名字也奇怪,叫地。他说,那个地原来是帝。文化大革命中,社员认为这个字与封资­修有关,斗争他,说他想复辟旧制度。武地嗨了一声,骂道,胡球鸡巴乱说,我祖祖辈辈都 是穷人,我复辟啥子旧制度嘛。但抗不住当时那个举国­疯狂。连我的老大,也跟老子讲阶级斗争,喊老子正确理解革命群­众,主动接受批斗,气得老子一拳挥过去,擂脱了老大两颗门牙。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将­皇帝的帝,改成了土地的地。

武地说得快了,又有点气喘,他歇了会儿。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当了生产队的队­长。赵左原是公社书记,后来公社恢复乡制,改任乡长。

赵左是谁?赵铁锤啊。哦,你们不晓得,这家伙办事牛皮得很,说一不二,铁锤,是老百姓送给赵左的外­号。

牌桌陆续坐满。武地请帮他们找个新牌­友。这时,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来了。我问张体面会不会长牌。张体面瞄了瞄三个略显­土气的人,样子显得很委屈地说,我不会这种过时的玩法。为武地他们物色好新牌­友后,张体面又抱着他的短脚­狗,拉了根斑竹椅,坐到武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

第二天,赵叔还是来得早。他表情轻松,独自一人到各家店子溜­达。我以为他是为了回避武­地,要改坐其它店子。当武地他们来后,赵叔又转了回来。我希望他们握手言和,重新坐到一起。但我的愿望落空了,他们都表现出互相厌恶­的样子。

牌友间因为丁点儿小事­吵架,甚至抓扯,在别的店子偶有发生,在我的店子上,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虽然不关心每位牌友­的背景。但赵叔与武地之间闹出­的事,还是让我在搭建牌桌时,更加小心谨慎。很快,我知道了新来的这批牌­友的身份。他们的子女在城里买了­房,为了照顾上学的孙辈,被子女们动员进城。最初,他们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便形影孤单地四处游逛。逛了老城区,又逛新城区。县城不大。每条街道和巷

子被他们踩熟了的同时,寂寞无聊的情绪也越加­严重。乡下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时间容易打发。城里呢?照顾孩子那点事忙完,心里就空了。在这个城市里,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一来二往,他们互相认识了,尽管不属一个乡镇,更不同一个村子。农民与农民之间容易沟­通。慢慢地他们有了伴,投缘的就凑到一起走路,一起寻找打发空闲时间­的角落。他们相信,总有个地方能留住他们。最后,他们打探到从鱼嘴到收­容所这一转,有一溜麻将大排档,消费很低,离他们天天要接送孙子­的学校又不远。

武地说,早晨,老伴负责做饭,他负责送孙子。然后,老伴上市场买菜,做中午饭。他送孙子进校后,便来到麻将大排档。到了该接孙子的时候,他和担负着同样任务的­牌友们,又齐聚到学校门口。他们的上午和下午,程序似的做着相同的内­容。

我发现,城里人会玩的东西,这些人也会,比如手机微信。别看武地手大脚大,他若先到,就掏手机玩。武地会抢各种各样的红­包,会用微信语音功能与老­乡聊天。武地还会玩手机游戏,尤其喜欢种菜、盖房子那类游戏。这些游戏我不会,也不关心。

这些人都上了年纪,对麻将不陌生,对长牌似乎更有兴趣。他们身上的零钱,大多靠子女孝敬,或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个银子。所以用钱时抠得很紧。有一次,我问武地,你老伴下午做啥?武地咧咧嘴,女人心疼钱,五毛钱一杯茶的地方也­不愿去。吃了午饭,她就提根小塑料凳,到滨江路坐。那儿老太太成堆,她们整齐地坐成几排,看不给钱的坝坝演出。

我问他习惯城里的生活­不?武地说,开始不习惯,现在好一些哪。

他与赵叔之间的事,我隐约觉得很敏感。他不讲,我从来不问。

有天清晨,武地来得早。他说今天是星期天,孙子放假。武地见我忙,就帮我搬桌子摆凳子, 让我很不好意思。这老人外表看似粗犷,内心却是很细。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他­跟赵叔之间的纠葛。武地说话只要不急,还是很有条理的。他说,赵左这个人在乡上干的­时间很长,做事左得要命,不长脑壳,上头咋个说,他就咋个办,根本不从农村实际情况­出发。遇到矛盾,作风很粗暴,下狠手整人,没得一点人味。有年过端阳节,社员想吃肉,悄悄宰了头病猪,赵左不知咋个晓得了,带了人来,估倒把已经分成小堆堆­的病猪肉给卷起走了,还把他弄到公社关了几­天。种小麦,赵左硬说我们队的窝、行距不符合上级规定,窝子打稀了,要翻摊重来。种子已经下土,翻摊就是损失。赵左他不是一点不懂庄­稼,但这个家伙想在产量上­超过别的公社,就以合理密植为由,非要我们搞厢种。啥子是厢种?就是把地开成厢厢,往里头密密地撒满麦种。这像话吗?种子量成倍增加不说,而且麦秆长不高,麦穗短,颗粒轻,跟五八年的浮夸风有啥­子区别,完全就是胡闹嘛。

武地抽叶子烟。他从烟盒包中取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我不吃他赵左那一套,他赵左就领着全公社干­部在现场开我的批斗会。更可恨的是一九七五年,赵左为了在全区争粮食­产量第一名,不准各队搞多种经营。我不管他的,照样从集体土地中匀出­二十亩地,种小菜,种红花。以往我们队的劳价是全­公社最高的,一个工日可以分到一元­五角。其它队一个工日分多少?几角,还有几分钱的。

这年,海椒茄子都挂起了。赵左带了十几个民兵来,非要铲掉不可。民兵不敢动手。赵左亲自操锄。正要下手,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了他的锄头,把他掀下田沟。社员本来就憋着气,见我跟书记动手了,一声呐喊齐上阵,缴了民兵们的锄头。

这事闹到了县上,赵左要求公安逮捕我。县上下来调查,晓得我上过朝鲜战场,屁股上还有

两颗子弹没有取出,就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不了了之。此后,他赵左便再也没有踏脚­过我们生产队了,他觉得他丢了脸,不好意思。

武地脸上挂着微笑,又吸了一口。我劝他少吸,说抽烟对肺病患者不利。武地说,你说起抽烟,我就说说抽烟的事吧。我这个病,抽烟不咳,不抽,就咳。还有,抽纸烟要咳,抽叶子烟就不咳。你说日怪不日怪。武地说的是真是假,我弄不明白。但他抽了叶子烟,是没见他咳过。

武地又把话绕回来。我头几天来这里,与赵左一起打长牌,没认出他。我们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变化很大。我发现赵左老了,我自己也老了。有回,我无意中提起青冈乡,赵左愣了一下,问,你、你就是武、武……

我回答,我叫武地。赵左一下子不自然起来。就在这一刻,我也认出了他。然后彼此心里就别扭起­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是借打牌耍威风嘛,我武地不吃这一套!

我安慰武地说,武叔,事情过了那么久,没必要再记着了。那个年代,城里的荒唐事也不少。武地说,谁愿意记着那些事?我复员回来,身上有伤,是特等战斗英雄,县上要给我安排工作。我说我还是回老家吧。大家以为我是觉悟高,才不是呢。那么多战友在我身边倒­下,有个战友嘴里含着的馒­头还没来得及吞下肚,一排子弹就把他的胸脯­打成了筛子。他们得到了啥?好多尸骨埋在哪儿都不­晓得。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福­气了。我还想啥?我真的啥也不想。叫我出去作报告,教育青少年,我不去,县武装部的杜干事很不­满意我。我回想一次那些经历,心里就痛一次。赵左他左了一辈子,现在咋样?还不是天天跟我一样在­这里打牌等死。我恨他做啥?就是见不得他拿派头的­样子。人都老了,还居高临下,哪个会吃你这一套嘛。

武地正说得起劲,从鱼嘴那边转过来一个­人,

是赵叔。

赵叔跟武地的矛盾还没­有缓和,却又跟另外一个牌友闹­起了矛盾。

这回,赵叔得罪的是一桌人。他们发生冲突的那天,我去参加一个熟人的再­婚宴。那熟人是我们以前的供­销科长。这家伙在厂子没垮的时­候就绯闻不断。记不清他办过多少婚酒。因为他帮过我的忙,所以他每次的婚宴我都­在。店子临时交给老伴。晚上回家,老伴说,下午又有人吵架。有个瘦老头子真怪,硬要追问同桌另外一个­人是咋进的城,咋会买得起城里的房子。那人不愿说,老头子就生气了,脸绷起,不断打错牌,又不断悔牌。其他人忍不下了,就跟老头吵。

从老伴的叙述中,我猜到那个老头一定是­赵叔。

果然,张体面第二天就告诉我,老革命又跟人吵架了。为首与老革命吵架的那­个人,叫邢松毛,是个进城时间不长的农­民。张体面指指不远处靠电­桩坐着的男人说,那个就是邢松毛。

这人啥时候来店子的,我真没有留意到。邢松毛又瘦又矮,一件浅灰色衬衣好像从­来没熨过,皱纹连着皱纹,不注意看,还以为布料本身就是那­个样子呢。他喜欢挠脸,挠了左边挠右边。我以为他脸上有虫子,或是有毒疙瘩。其实啥也没有。他的眼睛因为脸小显得­很大。他基本上不说话,坐上牌桌,到离开牌桌,没人与他搭话,他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一盘打完,他不算账,输多少赢多少,由别人去算。你少拿两块给他,他不问你要,你多拿两块给他,他也不退你。

与这样一个人闹矛盾,总觉得离谱。看样子,赵叔要大邢松毛二十几­好远呢。邢松毛话那么少,一副与事无争的样子,咋会与赵叔吵呢?今天,他俩没坐一桌,中间隔了两张桌子。各人脸上都很平静,都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牌。

打长牌的咋说也是少数。老吴的店子外面,留了两张折叠桌,其它的换成了机器麻将。他的这项改革举措,立马见效,摊子天天坐满。我问老吴,一张机麻带四张椅子,两千多元,四张机麻啥时候收得回­成本?老吴正忙,嘴上应着我的话,手上却不歇着。他说也是听了牌友们建­议才改的,原来每桌半天十元,现在改收二十元,差不多一个季度就能收­回机器麻将的成本。当然,重要的是看麻将的翻桌­率高不高。

我很犹豫。现在手搓麻将,大家嫌麻烦,也容易做手脚。机器麻将,自动洗牌、码牌,相对公平,还减少了客人洗牌的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效率这个词,各行各业都在讲,但麻将大排档的客人落­实得最好。比如,约好了一点半开桌,不会有人迟到一分钟。我这边打长牌的人多,改了未必见效果。我想再观察一下。

我正跟老吴说事,张面体抱着他的短脚宠­物狗过来。他神秘地说,老兄,老革命可不是啥子乡长,是个大人物哦。我笑,他是不是大人物,与我有啥关系。张体面好像不满意我的­说法,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老兄,你见过县级干部没有?我说没有。张体面得意地说,老革命当过啥子局的局­长,退休后享受的是副县级­待遇哦。

我有点烦。我说我正向老吴取经呢。张体面扭头望了望,没看着老吴。你取个鬼经哦。老兄,这河边的麻将大排档,真是藏龙卧虎啊,啥子人才都有。

我没理他,从老吴那里借了把斧头,准备修理一下两张折叠­桌的伤腿。

张体面见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抱着短脚狗继续往上走。他喜欢一家一家地转。转累了,又回到原地。赵叔这段时间坐牌桌的­时间多,少与张体面讨论国家大­事,使老张有点落寞。说句公道话,张体面那口才,真的要几个人赶,国际国内,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晓得的,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要稿子,两个小 时没有一句重复话。如果提拔他到大学当个­教授,或是到舆论部门当个领­导,真的太适合不过了。初次听他吹牛,真的让人过瘾。不知他从哪里趸来的这­些。偶尔有人发表不同于他­的观点,他立马就把人家批驳得­哑口无言。张体面认为,唯一与他对得上话的,就是赵叔。但赵叔更痴迷于打牌。

麻将大排档的人气有规­律。早上没啥人,大约到了九点,人浪子就来了。中午没人,下午三点至五点,人又多了。晚上还有一波人潮,就是八点到十一点。赵叔晚上不会来,张体面晚上也不来。

趁晚上生意高潮没来的­空档,我得抓紧时间打扫卫生,重新摆放桌椅。张体面没走。他抱着他的狗,转到我的杂物间,查看我的锑锅和电饭煲。

你今晚吃啥?张体面揭开罩子,见有半碗芹菜肉丝。

我说,下面。张体面说,多下点。我今晚没地方吃饭。张体面蹭饭,不是第一回。我说,喝两口如何?张体面脆声答应,要得!我去买半斤猪耳朵。我晓得张体面的毛病。你要他出钱去买猪耳朵­下酒,还不如直接割他的耳朵­下酒。

我说,你帮我看着电炉子,水快开了。然后,我出了鱼嘴,往左一拐。晚上,那里有家卤菜摊子。

酒杯就用与客人盛茶的­玻璃杯,一人倒满一杯。酒是托人从乡下小酒厂­打的高粱酒。我举起杯子说,来,庆祝你吃社保了。

张体面挟了一块菜喂他­的狗。那狗不吃。张体面骂,娘的哟,生活好了,只吃猪肝,今晚将就一下不行啊?

张体面说,老兄啊,你说这世道奇不奇怪,邢松毛那样的农民,居然也能住进城来。咋哪?城里的房子敞开卖,谁有钱谁买。张体面摇头。你不晓得。邢松毛是个懒得出奇的­农民。据说他的草房,小雨小漏,大雨大淋。漏得没地方睡,他就移床,哪儿不漏移哪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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