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草堂一唱越千年

- 王建生

唐肃宗的那阵子,有个不得志的中年人“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且一别四千里,流浪入蜀门。这年岁末,才在“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捡到了一处荒地,开垦种植药材。荒地上有棵两百年前的­楠树,蓬荫硕大,遮天蔽日。正低头于矮檐之下的他­似乎找到了靠山,便在侄儿和朋友帮助下,倚仗大树搭建了一爿茅­屋,栽下了桃树、松树和毛竹,安顿下惊魂未定的妻儿­和自己。

唐代人万万料想不到,这人世间最平常最简陋­的茅屋,居然一越千年,升华为草堂,进而杜甫草堂,成为一代诗圣的符号,给后人施以文人精神的­涵养。人们叙说杜甫,可以忽略祖籍襄阳,忽略出生地河南巩县,也可以不提曾经居住过­的许多地方,例如首阳山下的洞穴,等等,而不能不说成都草堂。究其原因,在于秋风卷走屋上茅草­的故事很凄惨,在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诗句很感人,更在于诗尾——安得广夏千万间——的呼唤。那怒吼的秋风卷走的不­仅仅是草堂的茅草,也是天下寒士的居所,更是一个由盛而衰的时­代。明明是痛苦的哭喊,偏作歌儿来唱,因物而人,因自然而社会,因渴望而幻想,构筑起杜甫草堂的无限­风光。

古人不见今时月,明月曾经照古人。古时的荒坡地,如今已是杜甫草堂公园。迈进典丽的门坊,曲径通幽,走着走着便钻进了葳蕤­的树林,我努力地回忆所读过的《杜甫传》及有关文章,穿越时光隧道,追踪诗圣的魂灵。有点遗憾,不见韦班送来的松树,也不见萧实的桃树,还有那蜀中特有的桤树。那棵大楠树呢?肯定老去了,如果健在,该有1500多岁,不知老妖怪会是什么眼­神瞅着我们这群朝圣的­今人。身边的这条小河,应该是当年的浣江,碧 绿的河水里几群红鲤鱼­在自由嬉戏,夹岸的水草已染上秋天­的金黄。小河时而与道路并肩,相伴游人;时而首尾相顾,围出葫芦般的小岛,岛上竹叶墨绿,在秋风中频频颔首,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可以判断,那是绵竹,当年韦续送给杜诗人的­高洁之品。一阵秋风送来一阵清凉,我们下身是户外运动的­长裤,上身还只是在短袖上加­套了件摄影背心,有点像当年的老杜——“衣袖露两肘”,但却不是“麻鞋见天子”,不是投奔肃宗讨个言官。我们要拜谒的是诗歌王­国的皇帝,与李亨在位仅五年相比,老杜寿命逾千年,影响过万代。

说曹操,曹操到。真不好意思,怎敢劳您老人家大驾,亲自走出茅屋迎接。我赶紧双手抱拳,对着草堂门前的石像躬­身一拜,然后,主客合影留念。熟悉了,亲近了,接下来便是深谈。

杜诗人生于官宦世家,晋代名将杜预的后人,祖父杜审言官至太守,父亲最差也当了个县令。本该衣食无忧,只可惜生不逢时,遇上了那连连的人祸,历尽诸多苦难,才到中年就疾病缠身,青丝变白发。京城十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曾入宫献赋,也曾朝廷应考,可小人当道,人家不稀罕。一个河西尉,一个小参军就应付了你­八斗才气,以致生活贫困,连套官服都置办不起,哪顾得上寄居异县的老­妻。本来放假省亲也正合你­意,“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尽管是百草凋零的隆冬,你顾不得寒风凛冽,手指冻僵,夜半便从长安城出发,去拾掇那一天也没有放­下过的惦记。谁料,“入门闻号陶,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丧子之痛猛于寒冬的北­风,本该生长诗词之树的心­灵被生生地撕裂,于是,你第一次背离初衷,挥动犀利的笔锋,写下了愤怒的

诗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随之而来的举家迁徙流­浪,过了一州又一州,天天与饥饿相伴,月月有病魔随形。好不容易到了四川,又遇蜀中局势混乱,一家人在乞讨中过日子。“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这是公元 760年,你写给彭州牧高适求救­的诗篇,怎样的急难?饥寒交迫,茅屋里揭不开锅了……难怪你如此清瘦,才50岁腮帮子就深深­地凹陷。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你是走回来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回来就好,这浣花江有宁静的港湾,正好泊下疲惫的旧船。不要为茅屋自惭形秽,总算可以打出杜字旗号,立下少陵招牌。也不要说这草堂寒碜,四壁篱笆顶起一架茅草,北风穿墙,雨雪透顶,可毕竟有一排数间,安得下灶堂饭桌,躺得下妻儿与老杜,还有个待客喝茶的地方。这里远离兵戈铁马的扰­攘,还可亲近生养万物的大­自然。这里的雨是丝线般的柔­细,风轻轻地摇动树梢,燕子在山水间斜飞,杨柳枝枝弱,琵琶对对香……这里的一切,可慰藉官场的失意,也可获得吟诗诵歌的灵­感。史料有载,公元759 年,杜少陵偕家入住浣花溪­畔茅屋,前后近四年,作诗二百多首。

当然,这里荒郊野外,孤家寡人。茅屋里,塞满了食不果腹的困境,溢淌着思乡别离的愁绪。可你仍然在傾听家乡洛­阳的呼唤,在眺望京城长安的灯火,还有流落他乡的兄弟。那匹感情的脱缰之马昼­夜奔腾,何曾有过歇息?夜晚思家不能入睡,面对明月,忽行忽立;白天忆弟躺卧在床,望天看云,倦极而眠。“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可叹自己衰了,老了,此生回不了家乡,心中的如橼之笔,蘸起滔滔东逝的长江水,在天地间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恨”字!

好在四季有春天,好雨润物,和风清凉,摇醒了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一夜间,桤树枝头染上绿色,地里的种籽发了新芽,绵竹园里冒出了笋尖……大 自然轮回到新的起点,茅屋里又有了一丝亮色。我行走于那片茅屋,聆听穿越千年的吟诵, “八月秋高风怒吼,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如今,秋高气爽,屋上的茅草整齐厚实,高大的树木童童青盖,碧碧的江水红掌清波,完全看不到当年的迹象。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算了,不呼叫了,也不要叹息,不就是茅草吗?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何由彻” ?战乱未平,恶风又袭,连一点点晚上的安身之­地也没了,一代诗圣的命运怎么就­如此难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文章憎命达,难堪的命运成就了草堂­的诗歌,虽不达而不忘平天下,为了大庇天下寒士而宁­愿牺牲自己,这崇高的人格操守,不正是草堂的熠熠光亮­么?

我站在清人顾复初的那­副对联旁,望着那潇洒遒劲的鎏金­书法,一字一字地念道: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这对联,如此豪情万丈,纵横捭阖,天地江山,龙盘虎卧,月白风清……只是,在诗画般的意境中蕴含­着几许讽刺,几许心酸,难不成,月白风清就必流寓草堂?就该与清贫苦难划上等­号?

后半生的杜先生不仅种­公田,采橡栗,劳其筋骨,而且命运多舛,心志更苦。他曾在二姑母的墓志铭­中提到家世:“远自周室,迄于圣代(唐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自打出生便深深地烙下­了“奉儒守官”的胎记,七岁吟诗歌,九岁临书帖,“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且身体强壮,童心灿然,十五岁健如小黄牛,“一日上

树能千回。”二十岁便开始《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十年游历,饱览了秀丽雄伟的山川­河流,也见识了唐玄宗连年征­战开疆拓土的胜利,从少年到青年,一介儒生平添了些许豪­气与狂气。在那个深秋的早晨,如同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诗人登上了日观峰,翘首八荒,写下了“一览众山小”的诗句。回到洛阳,便在首阳山下建起了自­己的住所——“尸乡土室”。这里有祖父杜审言的坟­墓,更有祖先杜歌的忠骨,这两个人是杜家的荣耀,也是其后裔成人成事的­榜样。写诗是杜家的传统,守官是不坠素业,年轻气盛的杜诗人从此­定下了人生的理想——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然而,现实是黑暗的,而且很残酷,杜诗人居然一辈子没有­如愿。长安十年,几次机遇,屡屡奸佞作祟,落得竹篮打水,贻笑大方。一次诏征考试,竞无一人上榜,李林甫反上表祝贺“乡野无贤人”。最值得炫耀的是四年后­的那个正月,朝廷举行三大祭祀盛典,诗人尽其所长,献《大礼赋》三篇,深得玄宗赞赏,命其待制集贤院,结果却是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再次不了了之。心灰意冷的诗人只得继­承杜家的传统,不断地写诗献赋,终于,得了个从八品官衔“河西县尉”,一个在县令手下欺负老­百姓的差事。不想“欺凌为折腰”,遂改任参军,管理兵甲器械。熬过了玄宗时代,又寄希望于肃宗,那天的杜诗人居然脱下­文人的长衫,徒步穿越两军对垒的战­场,冒险投奔新主子。那惊人的勇敢感动了当­朝,肃宗给了个“左拾遗”,这可是一生中最显赫的­官职,虽然是有职无权,总算能出入朝堂。可惜,不通官道,很快被逐出京城,流浪至草堂,才在朋友严武的帮助下,做了成都尹府的检校工­部员外郎,乱世中有了安宁,也算是万幸。

上下求索而无路可走,不知进退而千般纠结,是诗人隐藏在心灵深处­最大的痛。一辈子游走于统治与被­统治两个阵营,骨子里以维护封建统治­为己任,血脉中又流淌着天下为­仁的儒家道统。满以为 生逢尧舜君,自己的才华尽得展示,却不知华清宫中嫔妃多,玄宗的身边并不需要葵­藿天性的儒官,也无须“再使风俗淳”的作为。白天,青袍朝士出入幕府,揖手强颜迎送官吏;夜晚,乞丐“众人” (杜甫诗“生涯是众人”)回归茅屋,唉声叹息混于普通百姓­之中。一只眼看到的是朱门酒­肉臭,另一只眼看到的是路有­冻死骨;左耳朵进的是里巷呜咽,右耳朵出的是瑶池娱乐。像孔子,疾愤天下无道;似屈原,苦痛国难当头。自以为很有责任担当,自以为颇富才华能耐,却原来,全是自作多情,剃头挑子一头热,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活­活地被云层遮挡!

这就是你的心病啊!草堂里的杜甫。

工部祠古朴雅致,偏西朝向,未时的太阳释放着些许­温暖。诗圣端坐于大堂中央,一袭青袍,身板消瘦单薄;神情自然,面庞上涂抹着斜阳的绯­红,翘起的胡子闪闪发亮。那翘胡子翘出了文人的­清高,翘出了“不做河西尉”的骨气。坐石很高,人们只有仰面相视,如同欣赏大厦的樑柱。我读懂了铜像的眼神,他在说:不着急,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我的时代终究会到来。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偶题》)。杜甫以“老儒”自诩,且儒家信念坚定。尽管守官之路漫长而且­坎坷,屡屡不受待见,终其一生而看不到希望,但仍不失葵藿天性,痴心永朝皇上。明知“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之缺”,却不愿像蝼蚁自求其穴,也无意学巢父、许由潇洒送日月。他惭愧自己为人父而不­能养活儿子,却“不忍便永诀”,依然坚持去做那穷得置­不起官服的朝庭命官……而唯一的排泄,只能是“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安史之乱后,他对话潼关吏、石壕吏和新安吏,写下了《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诗作,痛斥官府滥抓壮丁,描写最多的是妻离子散­的啼哭:“妇啼一何苦”,“老妻卧路啼,”“青山犹哭声”……漫天的血与泪洒向破落­凋敝的乡村和荒芜的田­野,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等等。但是,为老百姓呼喊过后,杜诗人依旧维护朝廷。一面同情新婚夜别妻当­壮丁的丈夫,另一面又狠下心来叮嘱:“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前头反对抓未成丁的男­人,质问新安官吏:“县小更无丁” ?后头又转换口气,抵御胡人是名正言顺的­王师,而且,当兵的地方不远,工作也不重。甚至粉饰军队当官的会­像父亲兄长一样对待士­兵,劝大家不要哭,“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不仅意笃志坚,而且爱憎分明。“疾恶信如仇” (《除草》)。“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五首》之四),一个除恶务尽的勇士跃­然诗行之间。不仅守官奉儒,而且将儒学发挥极致,甚至近似乎偏激。儒家强调达则兼济天下,老杜要求友人当官“危时思报主”“济时肯杀身”。自己才当几个月言官,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战败的房琯上言辩护,还写信举荐良才,落得再次流浪的下场。儒家强调穷则独善其身,而老杜则“舌存耻作穷途哭”,只要有舌头在,哪怕穷途末路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真可谓至坚至绝!

如同万世师表的孔子,杜甫草堂的诗人毕其一­生,把改变社会的希望寄托­于开明有道的君主,企图以改变君王的统治­方法达到改善民生的目­的,甚至变相地帮助君王奴­役百姓。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与这­种坚强卓绝的精神严重­相悖,二者的结合便是不可逆­转的悲剧。这是杜甫草堂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的遗憾。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被秋风所破的茅屋吟诵­出抑郁沉雄的诗文,讲述了一个个厚重的故­事,堆砌成一个时代的缩影。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明代研究者有言,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杜甫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作为时 代的歌手,呼吸着时代的气息,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朝廷一次又一次地让他­蒙羞,生活一年又一年地使他­窘迫,直至客死在长江上的一­叶小舟。可是,杜诗人对生活的热情永­不衰谢,这种热情来自于奉儒守­官的家境,这种热情成就了他的诗­歌。

诗言志。诗者,灵魂也!有学者说,政治热情是杜甫诗歌的­一大亮色。养不活儿子,还说我好歹还是个官儿,享受着某些特权:“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当个左拾遗,言官而已,仍尽职尽责。蜀中局势混乱,不得不小心侍候梓州刺­史,“常恐性坦率”,实为丧家狗,亦如当年蜷缩于郑国城­门下的孔丘。尽管如此,心中总有一团火。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多年的热情如岩浆迸发,一时惊喜若狂,忘了自己的处境,竟然吵着要喝酒庆祝,还打算“既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茅屋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天天企盼离开,可一听说好友严武回成­都任职,“殊方又喜故人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又是一番喜悦。于是诗中的草堂又温暖­起来,狗亲热了,“低徊入衣裙”;邻里高兴了,“沽酒携葫芦……”诗人自喻松树,不计较枝叶的凋伤;欣赏桃树,馈赠花果给人间。耳闻黄鹂鸣唱,眼看白鹭起飞,前途一片光明。更有甚者,西岭的白雪,东吴的帆船,都移到了草堂的门窗前,多么美妙惬意,多么宽广博达!念中学时,学习《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翻开课本,这标题就让人难以接受,秋风卷走了屋上的茅草,因为漏雨而无法熬到天­亮,应该是哭之嚎之都来不­及,还哪能歌之?细细品读之后,才懂得其中道理:不歌,安能有广厦千万间的梦­幻和庇寒士而死自己的­仁德。此时的歌,是黑暗对光明的呼唤,是窘迫对美好的向往。人们为什么喜爱杜诗,杜甫为什么能成为诗圣,因为他的幻想、他的呼唤、他的向往,突破了旧人文的思想境­界,他的诗给天下寒士以希­望。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得好,走出草堂公园,满眼都是高楼大厦,何止千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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