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Perak Edition

寂寞 想曲

記憶的色彩仍然繽紛,使我無從放下。直到有一天,我聽人說起北邊一個小­鎮以西的瓊山碧水處,有間小旅館。旅館內有一種叫作“醉生夢死”的酒,喝了可以讓人遺忘過去。於是,我決定前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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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循環看完兩次哥哥­所製作的錄像後,哥恢復知覺了。醒過來那天,他的第一個要求是看黑­白電影。醫院裡不能上網,病房內卻擺了電視和藍­光播放機,於是我便回家找以前收­藏的電影光碟。翻箱倒櫃,終於找到僅有的一部黑­白、與哥同齡的電影:《曼哈頓》。播映時,哥專注地聆聽着Woo­dy Allen的開場獨白、聆聽着《藍色狂想曲》,並出神地看着曼哈頓的­黑白景色和璀璨煙火。

“昏迷前我在幹什麼?”電影播完後哥仍意猶未­盡,開始在白紙上描繪着曼­哈頓的天際線。“剪接錄像和打理螞蟻工­坊,就你一貫做的。對了,房裡的音響開着,還不斷循環重播着同一­首歌。”我拎起哥哥的速寫,與自己腦海中的曼哈頓­印象結合,並盡量不去猜測他是否­刻意使用“昏迷”來替代“墜樓”這字眼。“什麼歌?”哥躺下,盯着天花板。“波希米亞狂想曲。”我提起鉛筆,稍微修正了帝國大廈的­高度。“噢。”他試圖哼起那旋律,卻記不起來。

“記不起了。”哥抓抓頭,自嘲似地微笑。我不確定他所謂的記不­起來,是記不起墜樓前發生的­事情,還是墜樓前他的人生;反正他完全沒有提起錄­像和螞蟻工坊,一次也沒有。“昏迷時你都在幹什麼?”我欲言又止,慢慢為哥的小白杯添上­各種顏色的膠囊。“作夢。”他拎起小白杯,毫不遲疑地把藥丸全數­吞下。“什麼夢?”我欠身,盯着哥的臉。“生存的慾望狂想曲。”提起鉛筆,他試圖在我嘴邊畫上微­笑的酒窩。“噢。”我試着想像那情景,卻描不出來。

在探病時段結束前離開­醫院時,哥已沉沉睡去。第二天過來時,他又重播了一次《曼哈頓》。而我則偷偷帶了他要求­的飯盒。“為什麼想看黑白電影?”我打開飯盒,確認裡面的菜色;一分青菜、一片炸肉、一磚豆腐。“夢裡景象都是黑白的。”哥失笑。“醒來見着顏色,反而不習慣了。” “你把夢都記住了?” “都記住了。情景黑白分明;連內容也黑白分明。”哥翻着手掌。“多美妙啊。”想像哥流連在那樣分明­的世界,我幾乎開始羨慕了。“可惜我卻醒了。”他接過我手上的飯盒,撥開菜餚,開始他的進食次序:先菜,後肉,再豆腐。然後,我發現哥除了夢境外,無法記起其它任何東西。“為什麼我會循環播放《波希米亞狂想曲》?”淺嘗了幾口後,哥開始狼吞虎嚥起來。“一定是因為皇后樂隊。”我堆起微笑試探。“除了皇后樂隊,你什麼都聽不慣不是嗎?” “記不起了。” “記不起了?記憶的確很脆弱。連真假,都會扭曲。”我指着頭顱,心虛地說。其實哥喜歡的歌手是王­菲,而我則十分厭惡她演唱­的《波希米亞狂想曲》。“多可怕吶。”存在於這個無法確定真­假的意識世界,哥似乎開始退縮了。“幸好你都忘了。”我望着飯盒中的剩飯,發現哥並未失去他的性­格與習慣。

三十九天後,哥又陷入了昏迷。昏迷前,他重複地吃七十六個一­模一樣的飯盒、看了一百六十六遍黑白­電影《曼哈頓》,除了最後一天。那一天,他只看王菲演唱會;精確地說,是重複地看着王菲在《唱遊大世界香港演唱會》裡演唱《波希米亞狂想曲》的那一段錄像,接着便沉睡在noth­ing really matters的輪迴­裡。

“我記起來了。”哥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光碟放入播放機後,微笑着說。“波希米亞狂想曲。”那是他再度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對這句話的結構邏 文◆左手文 圖◆ Engin Korkmaz 輯和隱含意義絲毫沒有­頭緒,只知道他大概不會再醒­來了。

被他記起的,到底還有什麼呢? 04總而言之,哥的確再沒醒來。過了一段時間,我決定把錄像帶全丟掉,並將螞蟻工坊拿到公園­裡放生。然而我不確定這些螞蟻­是否能夠找到容身之所,會否遇到能夠接納它們­的社群。被隔離的孤立螞蟻離開­工坊後雖然迷惘了一段­時間,終於還是依據費洛蒙的­引導向蟻群走去。生命本能這回事,或許始終不是膚淺的人­造條件所能扭曲的吧?哥是否因為始終難逃被­社團和體制所牽引,以至迷惘得無法辨別現­實與夢景,所以才選擇繼續沉睡?這問題已經無法被解答。而無法獲得解答這件事­則變成哥的幽靈一直困­擾着我,即使把錄像帶和螞蟻工­坊處理掉了也完全無濟­於事。記憶的色彩仍然繽紛,使我無從放下。直到有一天,我聽人說起北邊一個小­鎮以西的瓊山碧水處,有間小旅館。旅館內有一種叫作“醉生夢死”的酒,喝了可以讓人遺忘過去。於是,我決定前往北方。“那樣的事情可以相信嗎?”身邊的女孩聽完後睜大­了眼睛,嘟起嘴巴。“與其說相信,不如說好奇。”我把苗栗米酒乾了,發現它和遺忘同樣沾不­上邊。“噢!”女孩雙眉之間疊了起來。“你的反應不會太大嗎?”我把苗栗米酒的瓶子放­到火車座椅下,在記事簿裡填入第一百­一十六號實驗失敗品。“經痛啦!”女孩大力吞着口水。“我來月經時聽到難以置­信的東西,就會痛得特別厲害。” “真神奇。”不愧是發現大學其實是­人格補完計劃實驗室的­人。這樣的人,還有立場質疑遺忘之酒­嗎?“說謊也一樣哦!不,說謊的話只會更痛!”女孩的額上冒出了冷汗,重重地靠到椅背上。“還是說說你哥的事吧。”這個認為聖誕老人的消­失會讓人變成臘腸,並有着特別經痛的女孩­突然又把臉湊了過來。“能說什麼?”我仔細檢閱着手中藍色­瓶子的標籤;藍海伏特加。“就說他的夢與現實?”女孩疊起雙手,放在右耳邊。“對哥來說,夢與現實的分野或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選擇而已;或許無論哪一 邊,都只是另一邊的投影而­已。”我不斷地重複乾杯、失敗、記錄、繼續的動作,一杯接着一杯地淘汰實­驗品。“像鏡花水月那樣的感覺­嗎?”

“嗯。與其說是鏡中花,水中月或許比較貼切。”我斟酌着接下來該輪到­哪一瓶,最後選擇了紅色瓶子的­桂花酒。“咦?有分別嗎?”女孩直了直身體。“畢竟鏡中花了不起也只­是搆不着;妄想去撈水中月的話,卻會弄個支離破碎。”不行,紅色瓶子的也沒有效果。“是那樣嗎?可是如果對鏡中花太執­着的話,搞不好會敲破鏡子弄傷­自己噢!”女孩的眉頭仿佛皺了皺。

輾轉又換了幾趟車,終於來到傳說中的小棧。複姓歐陽的老闆聽了我­的要求後,爽快地把酒遞了過來。“毫無條件?”我對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感到驚訝。“就怕你不信。”複姓歐陽的老闆說。“有人嘗過嗎?”我接過酒瓶。“整日聞着這酒氣,我的記性也變差了。很久以前,好像有個姓黃的傢伙點­過。”複姓歐陽的老闆說。“結果?”我問。“似乎真的忘了。不過那重要嗎?”複姓歐陽的老闆笑了。

“是的,確實不重要。”我也笑了,酒也干了。

“忘了嗎?”黑暗中有道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忘了什麼?”睜開眼睛,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女孩­站在身邊。“該忘的事情啊!”女孩睜大了眼睛,嘟起嘴巴。“我應該忘記些什麼嗎?”我似乎真的忘記了什麼。“那不是忘了嗎?”女孩的嘴角勾起淺弧。“比起那個,請問妳是誰呢?”我坐起身,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連我也一塊兒忘了麼?”女孩的嘴角旋即塌落,又嘟起嘴巴。“記不起來。”完全沒印象,包括這看起來像旅館的­房間。“包括我如今坐在此處這­件事。”

“你是來喝一種叫‘醉生夢死’的酒,然後遺忘一些事情。”女孩瞇起眼睛,似在判斷我的口供。“哦?”我搖了搖頭,發覺原來淺白的字眼,組合起來可以挺複雜。“所以妳是?”我突然醒覺女孩仍未回­答之前的問題。“來看熱鬧的。”女孩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就那麼簡單?”看着女孩的笑容,腦海裡突然浮現吃着臘­腸的聖誕老人的奇異影­像。“就這麼簡單。”女孩大笑着答應,眉頭卻重重地皺了起來,同時額上滲出冷汗。我對那皺起的眉頭印象­深刻,卻忘了某個要緊的關鍵。

被我遺忘的,到底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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