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白走的人生

這是丘菽園的〈項王虞美人〉。項羽兵敗垓下，情不自禁吟唱了〈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史記》說“歌數闕，美人和之”，但是虞美人的歌詞在《史記》裡卻沒收載。

唐代的張守節《史記正義》從《楚漢春秋》中加以引錄，歌曰：“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楚漢春秋》為漢初陸賈所撰，南宋時此書已佚，張守節看到的歌詞是真是假，就難以判斷了。即使是偽托，霸王別姬的故事卻流傳至今。

這才是丘菽園詩中的意思，流傳的最大因素是司馬遷為項羽和虞美人寫了迴腸蕩氣的故事。

我最近為了整理馬來西亞儒商的歷史，看了不少資料，丘菽園的名字又走進我的思維。翻查丘菽園的資料時，讀到〈項王虞美人〉。我本就喜歡〈垓下歌〉，于是順手將丘菽園的詩也用毛筆抄了起來，打算送給一位朋友。

丘菽園一生留下不少詩作，是當時有名的南洋才子，用我現在的標準，可能是白話文運動以前南洋的第一才子。最早出版的兩本詩集，都是由名滿天下的康有為幫他作序。康有為認為他的才華不比中國的一流詩人差。

丘菽園一生值得一提，他生于1874年，15歲在家鄉福建澄海考中秀才，21歲考中舉人，父親在新加坡富甲一方，留下不少遺產給丘菽園。1896年丘菽園定居新加坡，一邊經商，一邊從文。他有任俠精神，戊戌政變后康有為南來避難，由他救濟。他在新加坡和馬來亞為華人事業出錢出力，是當時著名的儒商兼文壇領袖。只可惜，1907年丘菽園投資失敗破產。

好多人無法經過人生的考驗而一蹶不振。我用“只可惜”，這是我看書或看電影或聽到真人真事最怕遇到的轉折點，特別是那些我喜歡的人。

還好，還好，丘菽園沒有因為破產而輸掉整個人生。

丘菽園的一生更像文人，我讀了〈項王虞美人〉，很想加個眉批，我想加的文字是清代周亮工在《尺牘新抄》說的話：“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生，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換句話說，不只虞美人的和歌可能是假，〈垓下歌〉也可能不是項羽所作，項羽所唱。

人物是否更加形象化往往也得靠后人的生花妙筆，但主人翁的故事本身一定也得精彩，要不然作者文筆再好，恐怕也不容易牽動讀者的心。一生高潮迭起的項羽肯定符合這個標準，將項羽列為本紀的司馬遷也有可歌可泣的故事，我這篇小文章的主角丘菽園一樣也沒有白走人生。

破產后的丘菽園雖然心情變化，生活雖不比從前，但他仍然熱心文化，教育及社會公益事業。他在1913年至1920年是《振南日報》的社長，1929年又任《星洲日報》編輯，主編《繁星》，並且在1928年仿清代詩人袁枚授子弟13人故事，收13位女弟子，在南華講捨講授詩詞文章。

我在《馬來西亞歷史與人物文化篇》的編者緒論中說：“可以包含的人應該更多……丘菽園沒有被收錄，就是極為可惜的事。”

丘菽園死于1941年，怎麼看我編的書裡頭人物都不可能缺他。我編的書2001年由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我一直耿耿于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