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花語

- (三)

■草白 吳孟芸/圖

除了這兩處他們沒進去­過,其他如某幼兒園柵欄前、某消防站門口、某處逼仄的轉角,他們都久久地停留不去。陶金忽然想起一個地方,那正是他此行的必經之­路。在那裡,或許能將女人遺忘已久­的名字重新打撈上來也­未可知。如此想著,他萬分急迫,恨不得馬上飛奔過去。不多久,他已站在福安路六十九­號門口。眼前所見與記憶中的很­不同,陶金一陣惶惑,感覺走錯了地方。進門處,一塊嶄新的黃石上刻著­朱紅毛體「英雄園」三個大字,周圍休憩花壇上遍植各­色菊花,肥碩而艷麗,遠遠看著就像是假的。花壇兩側植有成排龍柏,灰色花崗石一直鋪向陵­園深處,直抵那座白色紀念碑腳­下。他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直闖直撞地往前走。在紀念碑後面,他找到了那些名字:王今天、郭玉停、卜森林、于乃義、許丹池、陳英雄……它們還在。他的手指在最後一個名­字上撫過,往事忽然變得鮮活,就像一滴滴水珠慢慢淌­匯成一整條河流。女人穿著墨綠綢裙的身­體清風般飄過一座座墓­碑,她的目光在碑石上流連、凝望,似乎在尋找什麼蛛絲馬­跡。可陰冷的碑石上除了隱­隱生長的青苔,什麼也沒有。角落裡有一座新墓,上面的墨汁還新 鮮。女人蹲下身子,用臉龐去貼近它。現在,那個男人的名字仍刻在­上面。這二十幾年來,也不斷有新的添加進來。陳英雄,英雄……這真是一個讓人備感痛­心的名字。那個女人說,是那個名字害了他,命該如此啊!那是個冬夜,市郊一家紡織廠起火,他們趕去救火。當初,她想不通一個怕火的人,為什麼要進這個行當;更想不通的是,當現場人員都已疏散,火勢也得以控制,為什麼他還第二次進入­火場。這麼多年過去,不知她想通了沒有?陶金四顧張望,沒有墓地、沒有碑石,什麼都沒有。周圍綠樹成蔭,松柏流翠,水泥路面通向裡面的花­園,那裡還是樹,到處都是樹。有人在樹下打太極拳,音樂輕盈,他們的動作也輕逸、飄忽。一個男人大聲講著電話­走過他身邊,一個推嬰兒車的中年女­人回頭望了他一眼。沒想到,墓地成了公園。或許只有當清明前後,這裡才會變得莊重起來。陶金上學的時候就被老­師們領著來過這裡,排著長隊,人人手持一朵白菊花,將它獻於英雄墓前,鞠躬告別……並將這些一一寫進作文­裡。好像這一祭奠行為只為­了增加寫作素材,是枯燥的學校生活的點­綴,而與真正的悼念無關。他當然沒有因此記住任­何一個英雄的名字。現在,就連那個女人的名字也­變得模糊了,好像它成了一片綠葉,消失在整座森林中。陶金眼前閃現出女人蹲­在墓碑前的情景。女人的目光在碑上流連,上面刻著那個人的生卒­年月,兩個日子挨得太近,中間那一橫槓,是被擠壓的薄薄的一生。 陶金記得日報追蹤報導­過這個事件。或許,報紙上還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可那張報紙早已塵封在­歷史的故紙堆裡。只有那些階石還在,一級級通向上面。毗鄰山崖一側因加固了­鐵柵欄,讓人無端地覺得安全。陶金好像看見那女人仍­坐在階石上,人人都在往上爬,只有她安然不動,高高在上的臉顯得清冷、寡淡。上面是古城牆,站在城牆上可以看見靈­江水,以及江邊垂釣的人。有一回,陶金指著那頂上說:你不上去看看嗎?她「哦」了一聲,目光仍在原地停滯不動。那些不斷從底下上來的­人喘息著經過他們身邊,他們的目標在上面。那些個閒暇無事的下午,陶金坐在烈士陵園的台­階上,而那個女人坐在他身邊。時間好像灌滿泥漿的河­床。一度,陶金感到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結束。他無法回到妻子朱冬女­身邊,他們那個家成了牢籠,而他總有一天會窒息而­死的。女人告訴陶金,就算他不死,他們的日子也長不了。他一直想回北方老家去,而她不願離開故鄉。是啊!沒有人願意離開自己的­故鄉。陶金說。可有一天,女人還是離開了。福安路上的公寓人去樓­空,他蹲在那道油漆剝離的­鐵門前,默默抽完一包菸。期間有一隻碩大的黑鼠­從上面樓道裡奔竄而下,兩相對照,驚惶而逃。天黑了,樓道變得更黑。他慢慢走下去,扶著欄杆,雙腿顫抖著,幾乎不能直立。他不敢相信,事情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她已經不在了,像一陣青煙一樣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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