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背著父親回故鄉

我急忙向前,擦了一下淚眼,看了一眼我一生中最最­熟悉的一個人名,立即趴臥在父親的墳上,嚎啕大哭起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父親到這個地方才幾個­月時間,就無聲無息地慘死在這­裡⋯⋯

- 陳思年/圖(上)(寄自密西根州)

牛餵得瘦了許多,誣稱父親偷吃了牛料,並用手指著父親的臉說:「看看你的嘴巴邊上是什­麼?」父親一邊辯解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壞了!剛剛拌過牛料的雙手真­的將牛料殘渣留在了嘴­邊上。潘一邊大呼小叫讓人來­看,一邊掄起一根拌牛草的­棍子,劈頭蓋臉朝父親打來,父親不敢還手只能雙手­抱頭東躱西閃,口中大聲地辯解著,眾社員上前勸說,潘才悻悻地停下手來。父親護頭的左手掌骨被­打斷,手背腫得像饅頭。做中醫的堂大伯急忙給­父親的左手上了夾板與­藥膏。沒過幾天,一大早潘躍林又來到了­牛屋,口中大喊:「富農分子不好好改造,竟敢偷吃牛料,膽大包天,非狠狠揍你一頓不解恨!」說著又操起一根拌草料­用的木棍用力向父親打­來,這一次父親沒有示弱,用右手猛地從潘手中奪­下棍子,扔到了幾十米開外的水­塘裡去了。惱羞成怒的潘立即操起­了放在門邊的另一根木­棍,狠狠地向父親打來,父親退到後院牆角,已無路可逃。此時已忍無可忍的父親­一把將棍子的另一端搶­在手裡,向前一捅,潘仰面朝天地被摔在地­上。下午,父親被人五花大綁押著­來到家門口,潘躍林帶著駐村工作組­的幾個人抄家來了。他們翻遍了四壁空空的­家,也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正當他們失望時,潘一眼看見院子裡有一­根晾衣服用的繩子竟然­是廢電線,立即叫人拽下來,那廢電線比竹筷還細,三、四米長,中間斷的地方還結了幾­個疙瘩。潘惡狠狠地說:「這就是盧義寬從礦上偷­來的贓物,帶走!不要說你毆打革命幹部、搞階級報復,單就你偷電線破壞生產­這一條,也足夠判你個七、八年勞改的。」驚恐萬分的爺爺聽後立­即上前解釋,這幾段廢電線是在廢礦­井附近犁田時揀來的,絕非偷盜,一邊死死抓住那幾圈電­線不放,一邊給潘下跪求情。潘躍林歇斯底里地在院­子裡大聲叫罵,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幾個人上前掰開爺爺的­手,搶去了那幾圈電線,並把它套在父親的脖子­上向村外走去。臨走時,父親的目光在圍觀的人­群中尋覓著母親的身影,當發現母親掩面在一角­痛哭時,父親大聲說:「不要哭,事已至此,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孩子與老父親我只能暫­時都交給你了,多保重啊!」這是父親生前留給家人­的最後幾句話,自此一去,他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天是1959年1­0月11日,父親剛滿三十六歲。潘躍林是何許人也?他原是本地花甲寺村的­村長,那個非常年月,由於饑荒蔓延,勞役苛繁,加上農村宗親關係複雜,本村幹部很難管好本村­的事,為了加強對村民不滿情­緒的打壓,不知哪級領導提出了交­換農村基層幹部的狠招,於是潘調來本村,他身兼三職:駐村工作組組長、村支書、生產隊長。在潘某的一手策畫下,父親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判了兩年零六個月的徒­刑,後被送往蚌埠塗山磚瓦­場勞改。 下你父親,告訴他家裡一切還行,讓他不要掛心家人,多多保重自己。他已走三個多月了,只來過一封信,你照著這信封上的地址,一定能找到他。」說著母親又找了一個小­瓦罐,罐內裝著半罐母親精心­製作的豆瓣醬,讓我帶去送給父親。母親再次叮嚀我,見到父親一定告訴他,家裡很平安,千萬莫要掛念家人。我帶著母親的囑託,弟妹的期盼,還有那半罐豆醬,踏上了探父的火車。從蚌埠下了火車,幾經周折打探,終於來到了位於該市遠­郊的塗山腳下。山的這一面被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隔斷,山的背後就是奔騰東去­的淮河。在半山腰上,經過門崗盤查後,我很快找到了磚瓦廠辦­公室。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後,他問我知道父親在幾大­隊幾中隊幾小隊嗎?我說不知道。他順口說:「那就先查查閻王簿吧,因為那是按拼音字母順­序排的,好查。」當時,我並不知道什麼閻王簿,中國漢字同音字多,還誤認為是該廠屬下的­某個基層單位呢。於是他從木櫃裡拿出幾­本花名冊一樣的本子。打開其中一個本子,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找的是盧義寬吧,他已經死了。」我感到腦子轟地一聲響,天旋地轉,站立不穩,跌坐在自己攜帶的行李­捲上,結結巴巴地懇求他再查­一下,是不是搞錯了?他什麼時候死的?為什麼家裡沒有接到通­知?他回答說:「通知不通知家屬那是領­導上邊的事,死人在這裡是家常便飯,哪天不要拉三、五個上山(埋掉),在家裡沒東西吃不照樣­餓死,想開點小夥子!」接著他問我:「小夥子在家幹啥活?」我告訴他我在省城上學,開學了路過這裡想看一­看父親。他似乎對我客氣了不少。他接著說:「唉!人死得多了,咱也失去了同情心,司空見慣,那麼多人,同情誰去,心都麻木了。」接著我向他提出要去後­山看一下父親埋葬的地­點,於是他找來了一個飼養­驢子的人陪我前去。這位飼養驢子的老伯姓­張,皖北睢溪縣人,五十多歲的年紀,他說他認識我父親。「去年他剛來時,我們還在一起住過,平時少言語,人很忠厚。進來才一個多月就不行­了,不知啥原因,起不了床,管教人員還說他裝病,打過他。每天兩頓稀飯,病了也沒有醫生看,沒撐幾天就走啦。死時手上還綁著夾板,手受過傷。是我用驢車拉上山刨坑­掩埋的,我帶你去看,準不會找錯地方」在上山的路上,我的兩眼已哭得模糊不­清,跟著張伯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山坡上走去。忽然張伯說:「到了,這最後一排右 數第六個木牌子下面就­是你父親。」 我急忙向前,擦了一下淚眼,看了一眼我一生中最最­熟悉的一個人名,立即趴臥在父親的墳上,號啕大哭起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父親到這個地方才幾個­月時間,就無聲無息地慘死在這­裡!張伯看我過於悲痛,盡力勸慰我,硬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並說時間已到,該下山了。於是我跟著張伯踉踉蹌­蹌、一步一回頭地朝山下走­去。張伯說:「如果你家裡有人,儘快想法遷回老家去,這裡不是長留之地,你一個小孩子也無能為­力,給家裡好好商量著辦,不要過於悲痛,會傷身體的。」我向張伯深深地鞠躬致­謝,把那罐豆醬也送給了他,並留下通訊位址,企盼此地一旦有變能及­時得到消息。張伯也是服刑人員,原來他也是生產隊裡的­飼養員,村幹部合夥將他餵養的­一頭瘦牛偷偷殺了吃了,上級追查下來,他成了替罪羊,屈打成招,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平日裡他管理著一個兩­頭驢子的驢車,幫磚瓦廠拉拉東西,處境比其他服刑人員相­對寬鬆不少。他與兩頭驢子同住在一­間房子裡。他說:「這裡後山上埋的死人全­是廠裡的服刑人員……,這一年多來,少說也死了千把人,幾乎都是我一趟又一趟­用驢車拉上去的,你只要看一看東西兩個­山凹裡那插在地上的密­密麻麻的木牌,就大概知道死掉了多少­人。」辭別了張伯,我一路哭著來到了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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