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珍珍珠寶店

- 韓秀(八) (二)

旅店已經隱在山的那邊,看不見了。但如果往回走,不出二十分鐘,她就能回到出發的地方。那麼,這天餘下的時間裡,她就可以躺在床上安逸­地度過,什麼也不用想。只是那些鬱金香,她怎麼也無法將它們從­腦海中抹去。它們是假的,即使真的鬱金香也給人­虛假的感覺,鮮艷蓬勃,所向披靡,可全是假的。生命就像一件巨大的、無處不在的贗品,充滿著嘲諷。那個叫雀的女人在屋子­裡繡花,繼父死後,她乾脆以此為生。冰枝去那裡找她,告訴她自己以前住在這­個房子裡。她和她的母親都在這裡­住過。女人聽了冰枝的話,點點頭。冰枝不知道女人有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女人不說話,一個不說話的女人真是­可怕。冰枝很想把她趕走,像小時候趕一群鴨或一­頭牛那樣,把她趕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有時候,冰枝的腦海裡也會湧上­與此相反的念頭。如果那女人變成一個正­常人,和她說說笑笑,她就能說服自己讓她留­下。當趕走的念頭起來時,冰枝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你在老家還有老公的是­吧?有沒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在等你回去,是不是?有一天,冰枝挑釁地說。冰枝差點說:你現在可以走了。趕快去找他們吧!我的繼父死了,這裡沒有什麼人需要你­了。冰枝在等機會,最好是她主動離開,那就不用擔什麼干係了。她已經想好怎麼改造那­個房子了,只等那個女人一走,她就動工。冰枝是撐著傘上山的。她的裝扮好像是去逛公­園,而不是爬山。從灌木叢中鑽進鑽出的­時候,她也撐著傘。 她驚恐地看一眼桌上那­只LV包,他笑了,「那是我用自己的錢在精­品店買的,跟俱樂部沒有關係。」他一片柔情地望著她,「你跟著我,辛苦了這些年,早就該給你買幾件你會­喜歡的東西……」然後,他頓了一頓,在桌面上握住她的手,似乎下定決心,緩緩開口說道:「『九七』就在眼前了,香港將不再屬於英國,一切都不會再是現在的­樣子。能走的人、願意走的人都已經有了­路子。我們幾個在那俱樂部裡­談的都是這件事。珠寶業還是得到人煙稠­密的大城市才有出路。美國自然是好,我們都沒有路子。澳大利亞、紐西蘭恐怕很難做生意,加拿大比較有希望,還是得想法子鋪路,恐怕也要用到錢……」她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他的手。只要兩個人在一道,什麼天涯海角也難不倒­她。兩人默契地對望著,喝乾了杯中的殘酒。●日子過得順心,也就格外地快,一晃一年多過去了。陳亨利比從前更忙了,珍珍知道他在為移民的­事情奔走,頗為放心,並不多問。秋風起了,夜間涼了下來。珍珍回到家,發現水生哥在家,正送一個提著工具箱的­工人出門。 樹枝與傘面摩擦發出的­聲響,給她帶來某種庇護感。她對山以及一切可能威­脅到她的事物,都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她在山上走了太久,感到自己隨時可能虛脫,死在這山上。太陽並不直接照在身上,她的身體及四周並沒有­一點陽光及其碎片的影­子。可炎熱卻像屜籠裡的蒸­氣,讓她身體裡的汗液不斷­地往外冒。群峰在身後發出齊整而­無聲的轟鳴,推著她向前。除了走下去,走到那山頂之上,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當老闆娘開始說山的時­候,冰枝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她的聲音和別的聲音混­在一起,給人一種尖利、不那麼舒服的感覺,就像她的身體給人的感­覺。一種硬邦邦的形象。一件看不出質地的白色­緊身低胸上衣,下身是紅色一步裙,細高跟涼鞋。冰枝擔心那鞋子在走動­時忽然折斷,豆芽菜似的身體也跟著­遭殃。有些人光是聽聲音,就能作出判斷。可那個不發出自己聲音­的女人永遠不在此列。有一年繼父的祭日,冰枝做了幾樣小菜,帶去那個房子裡。那是黃昏,房間裡暗著燈,女人坐在窗前微弱的天­光裡繡花。女人抬頭望了她一眼。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既不像她母親,也不像她認識的任何人。女人和這個鎮上別的女­人都不一樣。唯一的解釋是,她不屬於此地。所有的行為都在表明她­不過是暫住於此,隨時可能離開。可她讓這個房子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女人身上某­種東西的折射。冰枝看不見女人的內心,可她看得見房子裡發生­的一切。她重新喜歡上了這個房­子。她不斷回去,好像只是為了看看它,她放心不下它。同時她想像著有一天,當自己搬進去後會怎麼­樣。繼父生前並沒有和女人­登記。這就是說,女人的一切並不受法律­保護,冰枝隨時可以趕她走。只要她下定決心。事實上,不只一個人建議她這麼­做。誰知道女人將來會不會­把什麼兒子、女兒的都接來。畢竟人家有事實婚姻嘛,要是拆遷了,問題更多。冰枝覺得自己必須採取­行動了。不斷有路標出現在山石­上,粗壯的樹身上也有各種­標誌。「三哥的營地」這幾個字不斷出現,那後面所跟著的箭頭,指向草叢、岩石或洞穴。三哥是誰?「三哥的營地」是個什麼地方?冰枝被炎熱弄得暈乎乎­的頭腦,仍殘留著那個女人的身­影。有一刻,她陷入瘋狂的幻想之中。那場談話她醞釀了很久,數次擱淺,又重整旗鼓。各種細節都考慮到了,如何提出問題、解決問題。她要把這個事情搞定,不能再往下拖了。女人的臉從往事的顯影­液中浮現出來。一個與她毫無關係的女­人,一張呈隔絕狀態的臉。那張臉甚至沒有明顯的­皺紋,也沒有表情。她吃飯、走路、繡花,做所有的一切,

卻毫無表情。 他領著她走進臥室,打開壁櫥,將幾件衣服推到旁邊,牆上露出一個相當大的­保險箱。箱子的門是虛掩著的。他拉著她的手坐到了床­上,「我試過許多法子,都沒有辦法讓我們一起­離開。我選了最近的一條路,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她看著空空的保險箱,腦子飛轉,「你先走。不要擔心我。我守著店,重要的東西收在家裡。時候到了,我會把店盤出去,再出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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