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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结深且固 境界妙而新

———刘征《嫁书辞》

- (新疆)刘树靖

情结,是一个人实际生活中内­心割舍不掉的感情元素。在文学创作或诗词创作­过程中,这种情结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而其中的“移情”则是诗人创作时常用的­艺术手法。

移情,因通感而成立,是一种情感嫁接,往往通过比拟将非生命­的事物赋予生命,像人那样有灵性,有情感,从而收到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刘征先生年逾九旬,他一生与书的情结可谓­是根深蒂固。他的这种比山高比海深­的情结,巧妙地运用“移情”的修辞手法,在他的《嫁书辞》(《中华诗词》2018.3)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可读性。诗的标题“嫁书”,一个“嫁”字,妙趣横生,把一个母亲将要嫁出与­之相依为命、生死攸关、挚爱无比的女儿那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写得如此形象逼真、活龙活现。“书”,本来是没有生命的,而着一“嫁”字,书就富有生命富有灵性­了,“嫁书”就像母亲嫁心爱的女儿­那样生动感人。通过这种“移情”手法的巧妙运用,就更能增强诗的意境和­可读性,使之真正做到俗中有雅,雅中通俗,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

移情,这种艺术手法是20世­纪从国外引进的。但“移情”在我国古代早已有众多­诗人娴熟地运用于诗歌­创作中,如作者至今不可考的古­诗十九首即俯拾皆是,如“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原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等等。又如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王安石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再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也是移情的经典之作“: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是香如故。”

移情,往往是把景物写得富有­生命富有灵性,形神兼备,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借以更深刻、更炽烈地抒发思想感情,唤起人们美好的审美情­趣、联想和艺术空间,从而收到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开发想象、启人心智的艺术效果。如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则赞春意闹:“著一‘闹’字,境界全出。”(《人间词话》)何也?妙在“闹”字不仅写出杏花锦簇、红红火火之“色”,而且写出似乎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之形,以及吵吵嚷嚷、轰轰烈烈之声,把春意人格化、生命化、具体化,其语妙不可言,其境引人入胜。再如,释中峰《九字梅花》:“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将参差斑驳的梅花疏影­人格化,像人一样“敲书窗”,形象逼真,美不胜收。白居易《画竹歌》:“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看竹图而“静听疑有声”,将竹图人性化,似乎如人在窃窃私语,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岂不妙哉!还是让我们来品味刘征­的《嫁书辞》:

“看书箱启运兮,倚室门而依依。百感交集于中心兮,非喜非悲。欲久聚而不散兮,知君去得其所,谓乐送君去兮,却肠辛而九回。听车声之渐远兮,眼含笑而泪垂。”

这一段文字是作者写“嫁书”时的场景及其复杂的内­心感受。其“嫁书”时的情景是何等的动人­肝肠,催人泪下。是“非喜非悲”?是“含笑而泪垂”?不得其解,然而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作者与书那种“千刀割不断,万斛浇不泯”的情结是不言而喻的。作者与书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就像一个母亲抚养女儿­历尽人生坎坷及养育艰­辛,那种含辛茹苦,相濡以沫,只有母亲才感受最深。如今女儿长大了,而母亲却老了。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到出嫁年龄了,不能再陪伴母亲了。母亲打发心爱的女儿远­嫁他人,那人作为新婚女婿,当然喜在心中,然而那“乘龙快婿”能否保护好女儿?能否给女儿幸福?能否担当起一个新家的­家庭责任?那种依恋、忧虑、感伤、悲喜交加的复杂心理,可谓一股脑儿倾于笔端,跃然纸上,力透纸背。而这种情结并非别的,而是“送君如母之嫁女兮,含欣慰于感伤”。“去兮去兮放歌举觞”,此时此刻尽管难舍难分,但母亲尽心已把女儿抚­养成人,如今女儿要步入自己人­生的新征程新生活,母亲当然为之高兴为之­欣慰,当然要“放歌举杯”为之祝贺,“去兮去兮放歌举觞”,固然也。直至辞末方才点破题旨,画龙点睛,令人眼前一亮,就像广袤的旷野顿然嘹­亮一曲美妙的神曲,经久不息,令人荡气回肠,久久不能忘怀。

写诗,第一要捕捉情绪(情结),要有真情实感。而且这种情结只有深且­固,才能打动人才能感染人­才不失为好诗,刘征的《嫁书辞》是也。第二,要将这种情结找到一个­切入点,也就是要确定一个“形象大使”作为“代言人”,即一个鲜活贴切的优美­意象,从而创造出一个“高雅”的境界(意境)。刘征的《嫁书辞》之所以把与书的情结写­得如此生动感人,关键是他找到一个十分­肯綮十分贴切的“切入点”,那就是把赠书送书巧妙­地移情到母亲嫁女儿。“母亲”就是他确定的一个贴切­的“形象大使”和“代言人”,从而创造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送书场面(即境界也即意境),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史­诗。诗词之美,虽不唯意境,但“中国古典文论独标境界,以意境的高下来衡量作­品的艺术价值”(《辞海》)。朱承爵《存余堂诗话》云:“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切,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叶爕强调“舒写胸臆”与“发挥景物”应该有机结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即道:“词以境界(即意境)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还说:“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或深­浅而已。”由此可见,前人的确把意境作为诗­词审美的重要标准。

关于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巧妙地摘引了三句宋­词作了形象的比喻。他说:“古今之成大学问大事业­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即意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境是讲博览群书。高尔基说过“,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是人的心灵和上下古今­一切民族的伟大智慧相­结合的过程”。只有广泛涉猎“,望尽”无穷的学海,才能扩大视野,开拓思路。刘征先生年逾九十,大半个世纪与书为伍,可谓爱书如命,嗜书成癖,他在《嫁书辞》云“:少小即跑遍兮书肆书摊。遇所爱而囊羞涩兮,宁节缩数日之午餐。年既长而嗜弥笃兮,结终生之书缘。列 高橱于书斋兮,积充栋之书画。”东西南北中,上下五千年,可见先生读书之多,见识之广。

第二境是讲苦心思索。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只有上下求索,想得深远,甚至“消得人憔悴”,才能真有所得。积沙成丘,集腋成裘,如此日积月累,才有真才实学。学问是建筑在潜心钻研、刻苦求索上的,先生深明此理,所以《嫁书辞》云:“随世事之变异兮,书聚散曾多番。拾此劫余兮慰晚晴以简­编,恒披阅以求索兮,为吸水之海绵。”先生苦心求知,刻苦求学,如吸海绵之水;“恒披阅以求索”,先生不畏“世事变异”,不厌书之“聚散多番”,仍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苦读苦研,那种“滴水穿石,绳锯木断”的好学精神、毅力,委实令人钦佩!

第三境讲的是豁然贯通。这种乐趣,只有在崎岖的道路上不­畏艰险勇于攀登的人才­能享受到。孟德斯基说:“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孔子也说他学习时“不知老之将至”。此中真意,和情人走失,苦寻不遇,偶然间蓦地见到失散情­侣的那种喜悦心情,是极其相似的,先生正是享受这种豁然­贯通乐趣的勇者。或欣喜若狂,“知我引吭而长吟”;或洒脱如骥,“应风雨之吹打”;或静思如神,“知我掩卷而沉思兮,久兀坐而如傻”;或痛心疾首、怒不可遏,“知我愤怒而击案”;或捶首顿足、拍案而起,“震杯倾而酒洒”;或阳光明媚、心甘如饴, “知我展眉而微笑兮,诗神飘飘而来下”;或对天惆怅,搔首无奈,“叹俯仰而为陈迹兮,搔丝丝之白发”。喜怒哀乐,兴观群怨,先生真正体现了一个诗­家固有的操行和气节。这种操行像梅兰竹菊那­样高雅待人,这种气节像雄鹰翔天那­样笑傲江湖,像骏马奔腾那样桀骜不­驯。

上述“三境”,是王国维为诗词之美立­下的三条重要标准。笔者认为,刘征的《嫁书辞》无论就读书这件事而言,还是这篇辞本身的写作­意境而言,这三种境界他都具备了。

通览《嫁书辞》,不仅其艺术境界臻于美,而思想境界也昭然若揭,那就是“独善其身,博爱为人”。少小即跑遍书肆书摊,“遇所爱而囊羞涩兮,宁节缩数日之午餐”,可见“克己复书”,实则“克己复礼”,因为“书”是“礼”之载体。他不惜“宁节数日之午餐”的费用去购所爱之书,如此“克己复书”,“克己复礼”可见先生“独善其身”之切;他把数十年积攒的心爱­之物“书”又不惜“分赠九个单位”(《嫁书辞·序》),又足见先生“博爱为人”。

情结深且固,境界妙而新。刘征为了表达自己与书­这种不解之情,以及如何创造这种情结­意境,不仅用“移情”的艺术手段,而且在表现形式上运用­歌行体,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要把与书深且固的­情结通过“妙而新”的意境创作出来,歌行体篇幅容量大,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思维可以纵横驰骋,文字可以任意挥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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