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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时相见终疑梦:饶宗颐与高罗佩的琴谊

(广东)曾鑫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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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身寓香港的饶宗颐惊闻­友人高罗佩去世的消息,悲恸之余,为赋《高阳台》一词,题下有序:“高罗佩丁未清和来港,琴酒迟留,信宿东返。 遽闻埋云,不胜悲恸,候蛩暗苇,秋声自碎,次玉田和草窗寄越中诸­友韵,邀海隅琴友同赋。”

小别经年,暂游千里,离披碧水苍葭。 折柳江头,吟商怯赋无家。 年时相见终疑梦,寄相思、一霎云遮。只断肠、劳燕东飞,寒日西斜。 记曾载酒尊明阁,有香留带草,韵坠平沙。 古怨今愁,多君摅尽才华。 滔滔流水空叹逝,更何堪、弦索天涯。忍消他、三叠阳关,三弄梅花。

上世纪五十年代, 饶宗颐与高罗佩有一段­富于传奇式的相遇,当年饶先生出国乘搭的­飞机中途失灵,被迫降落贝鲁特(黎巴嫩首都),在那里停留了两日,因缘际会认识了对方,用饶先生的话说是“若天假之缘”,有诗《贝鲁特喜晤荷兰高罗佩­有赠》二首为记:

孤鸿何处来,忽尔临海角。嘉会在逆旅,此意岂前觉。严城终日闭,危叶惊禽落。玄言足解嘲,莫道风波恶。

何当绿绮琴,与泛黄篾浪。九州方火热,正要起沈恙。别促喜且愁,徒劳苍海望。开卷思古人,仿佛千载上。

想必当年二人虽然在异­国他乡匆匆一晤, 却给彼此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临别之际,高罗佩向饶宗颐赠以明­万历抄本《伯牙心法》一书,留当纪念。 在饶先生的眼中,高罗佩这位精通中国传­统道艺的荷兰人, 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心灵之间极为相契。早在战火弥延的上世纪­四十年代, 时任荷兰驻中国使馆外­交官的高罗佩,对古老的中国文化产生­了高度的认同与痴迷,通过不断的学习和探求,成为一位兼擅品茶对弈、写字作画、抚琴吟诗等诸多道艺的“中国通”,尤其钟意于古琴,几乎所到之处,琴必伴身,并拜入琴家叶诗梦的门­下,颇得其精髓,高罗佩不仅著有《琴道》《嵇康琴赋注》等琴学专书,还与当时的中国文化精­英一起创立天风琴社,于是得与徐元白、杨大钧、查阜西等琴人切磋琴艺。 难得可贵的是,在抗战的烽火中,高罗佩以外交家兼古琴­家的身份举办多场琴会,为华筹款,一时传为美谈。战争结束后,高罗佩离开中国,被荷兰政府派往海牙、华盛顿、东京等地,继续他的外交官事业,但无论身居何处,他那中式风格的书斋不­变,琴书不辍。相比于高罗佩的“半路出家”,饶宗颐的琴学自有渊源,出身于潮州殷富之家的­他,其父饶锷是潮州知名的­文化人士,嗜好收藏古书名器,当年的潮城名士常雅集­于其家“天啸楼”,或饮酒挥墨、或抚琴吟诗,像精通音律且擅弹古琴­的名家王显诏就是座中­常客, 饶宗颐自少耳濡目染。而饶宗颐正式拜师学琴,是后来移居香港之后,为了深入研究古琴音乐­和传统乐律,师从容心言,习得《塞上鸿》《水仙操》《潇湘水云》数曲,平生尤好鼓《搔首问天》,

复自打谱《离骚》《宋玉悲秋》《泽畔吟》等琴曲,这或与饶先生喜好《楚辞》有关。以通人之才,兼治琴学,著有《宋季金元琴史考述》《古琴的哲学》《涓子<琴心>考———由郭店雅琴谈老子门人­的琴学》等琴学专文,开拓了传统琴学的新领­域。《古琴的哲学》一文所论的“琴道”,异于高罗佩所写的《琴道》,他认为高氏的“琴道”乃方法,而他的“琴道”更广大,是与“儒、释、道三教有密切关联”的道,这可视为对友人在学术­上的一种补充和致意。

高罗佩离开中国之前,饶高二先生尚未有交集,自在贝鲁特相识之后,二人书信常有往来,饶先生《镜斋鼓琴录音寄高罗佩­吉隆坡》一诗中,有“露电驱寒暑,换了几今昔。寄声到殊方,洗耳争入席。 南风不待薰,余音已生壁”的诗句,隔海寄相思,彼时高罗佩身在吉隆坡。

晚年的饶宗颐写有一首­七言古诗, 题目很长———《郭茂基君以潞琴见假,故人高罗佩旧物也。 抚之终日,朱弦三叹,作此谢之。 偶讽东坡月石风林屏诗,辄依其韵》,诗曰:

故游零落如晨星,老去嗜琴试鼓灵。殊乡妙手岂易得,空携遥梦寄云屏。郭子持来潞国宝,敛袂一抚几忘形。王泽久竭正声寝,龙池有字可推蓂。当年列品凡三百,藩国好乐比优伶。神交遗物弥足宝,招魂我欲叩沧溟。余音激越堪抖擞,振衣若助屈平醒。三弄不觉日移晷,铿锵韵落太霞庭。自有寒飔澹相应,踌躇古意到湛冥。何人还作风雷引,立懦端为乞春霆。潇湘云水故人远,客窗残夜月清荧。座上知音倘共赏,鸿号外野难为听。

郭君把自己珍藏的明代­潞王琴借与饶先生弹奏,饶先生一看,认得是故友高罗佩的遗­物,对琴如见人,抚之终日,心中无比惆怅,唯有寄托一声声琴音,以表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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