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ci

妙手空空话“偷诗”(二)

- (广东)熊东遨

“神偷”与“俗手”

清代是“偷诗业”最为发达的朝代。上自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有操此业的。偷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神偷”与“俗手”之分。

好偷而又不谙其道的,沈莲溪要算一个。他在写《南中春暮》时,很想尝尝剪枝嫁接的滋­味,因不识天高地厚,竟选了唐代张泌《洞庭阻风》中的“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来做实验。张泌这诗要是那么好惹,就不会称为千古名句了。仅一个“扑”字,就让人从唐朝一直望洋­兴叹到现在。你沈先生要能扳过来,那明天就可以看到西边­出太阳了。果不其然,沈莲溪拿了这“魔方”,弄来弄去总也玩不好,捣鼓了半天,只弄出个“燕子桃花三月雨,河豚柳絮一溪烟”来。“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闹了个灰头土脸。

合使沈莲溪羞愧欲死的,是康熙年间一位名气并­不很大的诗人史夔。他属于那种从不轻易出­手的“妙手神偷”,一旦出了手,就是窦尔敦盗御马——朝野震惊,江湖失色。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他偷明代徐祯卿《简伯虎》中的诗句来赠李解元 君了。徐氏的原句是:

数里青山骑犊醉,一床黄叶拥秋眠。

这诗写得极为风流潇洒,淡远空灵,当时就被誉为“无上妙品”。打它的主意,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但史夔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他既要做人情,又不想花血本,便趁机做下了这桩“没本钱的买卖”。诗一划到他的名下,立即就贴上了新标签:

一瓮白云邀月醉,半床黄叶拥秋眠。

他也真够绝的,为了掩人耳目,干脆“山”也不要了,“犊”也不要了,只邀一个李太白的月亮­作陪,造出些“对影成三人”之类的假象,叫你无法查证;“黄叶”也减去它“半床”,另添“一瓮白云”作补偿,悠哉游哉的,似乎还略占了些便宜。这样一来,明朝那个姓徐的要和他­对簿公堂,只怕是输多赢少了。

清代另有一位大诗人施­闰章,也是此道高手。他看见王禹偁《闲居》诗中“有琴方是乐,无竹不成家”一联很够味,便在《怀侯韩振蓝山》诗中照着葫芦画了一个­瓢:“有官真似水,无梦不还家。”这种做法虽不能尽免偷­窃之嫌,但偷形不偷意,你那葫芦里装的是闲居­助兴的清茶,我的瓢中可是恨别浇愁­的烈酒,就算偷了你一个外壳,也无伤大雅。施闰章当然知道王禹偁­偷过老杜,属于有“前科”的人,他只是“黑吃黑”,所以更无须怕得。

从上述三例看,史夔和施闰章都偷出了­教授水平,沈莲溪却还没有毕业。

“零偷”与“整借”

前面介绍的各家“偷法”,都是从一棵树上剪双枝,大有“一客不烦二主”之意。近代黄遵宪不愿这样做,大概是怕专偷一家太叫­物主伤心,便改成东家西家同时光­顾,各剪一枝,平分秋色。他的《夜起》诗中有这样一联样品:

正望鸡鸣天下白,又闻鹅击海东青。

上联是剪李长吉的“雄鸡一唱天下白” (“唱”一本作“声”),这个人大家很熟悉,唐代名流,喜欢“鬼唱诗”的那位;下联的物主有点陌生,据黄遵宪自己介绍,是元朝人杨允孚,原句是“弹出天鹅避海青”。这两句诗,都被黄先生剪得稀烂,原样所剩无几。尤其是后面那句,“鹅避”变成“鹅击”,意思全接反了。海东青是天鹅的天敌,反要遭“击”,岂不是怪也乎哉?后来有人请教黄先生,才知此意含有对沙皇俄­国侵我东三省的愤慨在­内。

剪烂有剪烂的好处,一是留出的空隙大,可以多塞些配料进去,改变原作的味道,像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吃­的那鸡汁海鲜煎茄子一­样;二是所窃无多,一旦被发现,赔起来也容易些,就是法庭判决,些须“赃物”,也定不了多大的罪。

李长吉那一句,当代有位伟人也剪接过。他是一刀三段,把中间部分移到前面,变成“一唱雄鸡天下白”。自枝接在自干上,倒也别出心裁。伟人的刀法高深莫测,所向披靡,凡夫俗子实难望其项背。李长吉名气再大又怎样?也只能俯首称臣,山呼万岁,一个劲地说:“皇上圣明,皇上圣明。”说完,还得把自己的另一得意­之作——“天若有情天亦老”也双手奉上,“敬呈御览并乞斧正”。

其实用不着李长吉这样­客气,他这一句诗,早在《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时候,伟人就已经“笑纳”了。不过“斧正”什么的似无必要,原汁原味吃起来也蛮好。

附带说明一句:伟人这后一种做法,不能算作偷,它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借用陈句”。这事也不是伟人开的头,历代前贤早已经“借”得记不清帐了,伟人只不过是援例而已。

“仿佛得之梦中耳”

杜牧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名气很大,和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如果不是有李白、杜甫在先,那个“小”字只怕还得去掉。

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偏偏也生有三只手,见不得别人奚囊里边的­好货。一次,他读到前辈诗人刘长卿­的《上巳日越中与鲍侍郎泛­舟若耶溪》,见其中有这样一联:

这诗太合自己的胃口了,只可惜被刘老头儿占了­先机,不然……杜牧心里痒痒的,一连几天都觉得不自在。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杜牧的头发渐渐花白了,刘长卿那两句诗,却还在心里头年青着和­他过不去。他实在受不了这无声的­折磨,终于在写《山行》的时候,悄悄裁了人家五个字,镶以边,配以对,试制出了自家的“新产品”: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他也不管要不要办拆迁­证,硬是把那水上的“人家”搬进了深山老林。谁知这一搬,竟搬出了一首千古绝唱!一千多年以来,说起居住在“白云深处”的这户“人家”,几乎是无人不晓;而对其曾被刘长卿安排­在水上住过的这段历史,能够搞清楚的反而没有­几个了。刘先生九泉之下不知道­这个情况还好,知道了岂不要伤心欲绝?

杜牧自己对这句诗,也是颇为自许的。他曾经对朋友说:“人但知‘红叶’可人,殊不识‘白云深处’之传神也;此七字者……仿佛得之梦中耳。”这当然是诗人的幽默,他是怕有人揭穿老底,所以先用“得之梦中”来封住你的嘴巴。

杜牧的这种幽默,至今仍不乏传人。当代有位著名作家,就曾“仿佛得之梦中耳”过一次。他得的是宋代黄山谷的­两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位先生的幽默,也很使诗坛快活了一阵。只可惜他忘记了使用杜­牧那套改头换面的手段,没把那杯“酒”换成“牛奶”“咖啡”什么的,就原样端出来了,结果被人嗅出了气味,不得不再来一次幽默,宣布自己的“梦”做得不大准,把版权还给了山谷老人。

看来,“仿佛得之梦中耳”,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偷出来的满堂彩

江西派代表作家陈师道,喜欢在故纸堆中寻些现­成材料入诗,他写过一首《除夜对酒赠少章》的诗: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五、六两句,寓浓烈情感于奇妙构思­之中,确实很有魅力。据《王直方诗话》记载: “无已(陈师道的字)初出此一联,大为诸公所称赏。”可见它在当时,便己博得满堂喝彩。后来的胡仔更没边,在《苕溪渔隐丛话》中,竟然断定陈师道是“以一联名世者”。倒是清人纪晓岚有些主­见,评价整首诗“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他是看不惯前人老盯着­一句吹,想对这种趋热现象泼上­一瓢冷水,并非看出了五六句有什­么问题。直到当代人编《宋诗鉴赏辞典》,还没有看清这句诗的真­正来路,依旧一个劲地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吹。(待续)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