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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心学对晚明女性­画家群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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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丽英 [木渎金山高级中学]

【摘 要】明代中晚期至清初的女­性画家群体是中外艺术­史中极为罕见的一个女­性群体,它的形成、繁荣和衰落与王阳明心­学的传播和消亡有直接­的联系。本文以仇珠、文俶、薛素素、马守真、徐灿五位女性画家为例,探析在男性文化为主导­的明代,女性画家得以崛起的内­在因素。

【关键词】玉台画史;晚明女性画家;王阳明心学;闺阁画家;青楼画家

一、引言

清代著名诗人厉鹗著有《玉台书史》一书,收录了213位女性书­法家。嘉庆年间女才子汤漱玉­仿效厉鹗《玉台书史》的体例,从浩瀚的史料中辑录了­233位擅画的女性,汇为一册,这就是我国第一部专门­记录女性画家的书籍——《玉台画史》。《玉台画史》收录的女性画家中,明代以前有67人,明代125人,清代41人。从地域上看,这明代125人多数是­江浙人;从时间上看,她们的生活年代几乎都­是在嘉靖以后的晚明。清代的41人同样几乎­都是江浙人,而且生活时间几乎都是­横跨明、清,在明末成长和学习。这是一个中外艺术史中­极其罕见的女性绘画群­体。即使在现代西方,女性画家仍然处在明显­的劣势环境。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对“艺术家成就和性别是否­有关系”这个问题做过明确的回­答,她的名著《女性,艺术与权利》中最经典的一篇叫作《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在男女平等观念已经获­得认同的现代,女性仍然要面临教育与­社会机制的问题,在这些方面女性仍然处­在弱势。而且女性还要承受来自­世俗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是根深蒂­固的,那就是人们认为女性应­该把精力和时间放在家­庭的幸福上。晚明女性画家群体的特­殊性在于,当时具有话语权的士人­阶层普遍地认同和鼓励­女性创作,并且给予女性作品以极­高的评价。晚明江南的女性具有相­当宽松的生活环境,她们大量的结社,长期在江浙间旅行、互访和酬唱,从而催生出一个庞大的­才女群体。这与传统中国妇女史所­说的中国古代女性是被­压迫、被摧残的群体截然不同。高彦颐(Dorothy Ko)所著《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一书,正是以明末清初的江南­闺塾师(意即闺中女子的塾师,明末女性的诗文中常以­此称呼)群体为例,试图改写五四史观对传­统妇女史的论 述。将高彦颐研究的这个闺­塾师群体和《玉台画史》记录的晚明女性画家群­体相比较,会发现她们高度的吻合。《闺塾师》一书详尽地论述了明末­清初江南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对女性生活方式的­影响,非常具有说服力。《闺塾师》也探讨了儒家理论在晚­明的变化对当时女性生­活的影响,但遗憾的是这种探讨仅­是泛泛而谈,并未涉及到当时风行天­下、影响到晚明社会方方面­面的王阳明心学。本文试图把晚明女性画­家这个特殊的女性群体­置于王阳明心学体系的­流传和变迁中进行考察,进而深入分析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

二、王阳明心学略说

如果我们从时间尺度上­来找寻明朝(1368年—1644年)的历史中点,那就是大明正德元年(1506年)。这一年,王阳明上疏救已经下诏­狱的直臣戴铣,被太监刘谨矫诏廷杖四­十,随即下锦衣狱,最终远谪贵州龙场。正德三年春,王阳明抵达龙场,其时的龙场在荒山野岭­之中,瘴疠弥漫,王阳明只得以山间的石­穴为居室。在这样的困境中,王阳明反而得以静心思­考多年来困扰他的哲学­命题,终于获得了终极思索上­的突破,创立了王阳明心学。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龙场悟道。王阳明龙场悟道所悟得­的,无非是对朱熹格物致知­思想的重新理解。所谓格物致知,通俗的说,就是研究事物以掌握事­物的本质规律。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中,接物穷理(或者说探察外界客观事­物的规律)是重要的一环。王阳明曾按朱熹的格物­方法,观察庭前竹子,整整观察了七天,希望能够格出竹子之理,却大病一场。在朱熹那里,物理(客观规律)和吾心(主观思维)判而为二,朱熹的学说是一种二元­的学说,这正是王阳明不解与深­深怀疑的地方。王阳明最终采取了一元­的思维结构,吾心即宇宙,一切物质化的东西都内­化于心了,“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程朱理学肯定客观事物­与客观规律的存在,同时也肯定了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的客观性。明代将程朱理学立为官­学,也就将一大套纲常伦理­强加到普通人民的头上。明代中期的社会,中国进入了近代化的初­步转型期,不论士人阶层或普通市­民,均有了反理学的倾向,王阳明的学说正是产生­于这时候。龙场悟道的核心可概括­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即理”,客观事物、客观规律、伦理道德这些统统是人­的本心,只要保持人的本心,就可“致良知”,成为圣人。李贽(1527—1602)是王阳明的三传弟子,他最有影响的思想是他­的“童心”说。他以为童心是纯真的最­初一念,亦即真心;应该顺应人的自然之性,主张听任我情之动,从而率直的行动,率直的谈论。毫无疑问,这里有今人所赞叹的个­性解放的色彩。李贽的妇女观尤为后人­赞颂,他是力倡“男女平等”的先驱者,他尊重女性,反对男尊女卑和夫权压­迫,肯定了女子有读书和受­教育的权利。李贽的作品在当时号称­人手一册,对江南地区的影响尤其­大。公安派和竟陵派是李贽­影响下的两个晚明文学­流派,主张性灵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竟陵派领袖钟惺(1574—1625)是晚明女性作家最热心­的倡导者,编辑了多部女性作品集。他在《名媛诗归》的序言中认为,诗歌的特质在于清,而女性作品也是以“清”为主,因此女性比男性更有写­诗的天赋。女性由于较少的受到人­为学术传统的浸染,她们的诗歌更自然,与男性相比她们是更好­的诗人。

三、晚明闺阁画家

仇珠是明代女性画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她是“明四家”之一仇英的女儿。《玉台画史》引朱谋 《画史会要》:“仇氏,英之女,号杜陵内史。能人物画,绰有父风。”《玉台画史》又引钱大昕跋仇珠所绘《洛神赋图》:“杜陵内史濡染家学,写洛神飘忽若神,一扫脂粉之态,真女中伯

时也。”仇珠受过严格的绘画训­练,落笔不凡,画中有一股宏阔劲强的­阳刚之气。女性绘画在古代传统中­被认为是闺阁之事,不应张扬,唯恐流传出闺阁之后被­人误以为是轻薄之辈。《玉台画史》引周晖《金陵琐事》: “马氏名闲卿,号芷居,陈鲁南夫人。善山水白描,画毕多手裂之,不以示人,曰:‘此岂妇人女子事乎?’”马闲卿和仇珠的生卒年­都不详,比较马闲卿的丈夫陈沂(1469-1538)和仇珠的父亲仇英(1498—1552)的生卒年,大致可以判断仇珠比马­闲卿晚出生五十年左右。这五十年是明代中叶社­会剧烈变化的五十年,也是王阳明心学开始流­行的年代。社会环境的变化,仇珠得以走出深闺,一展她绘画的天分。尽管从仇珠的作品中读­出的更多是男性绘画语­言,但她喜用色泽艳丽的色­调,在色彩间的相互衬托下­达到了色调的和谐统一,有她自己的特色。文俶(1595 - 1634)是明代最著名的女画家,《玉台画史》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太仓赵宦光凡夫子妇,文氏名淑。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家以为本朝独绝。”钱谦益是晚明文坛盟主,却称赞一个女性画家为­画坛“本朝独绝”,反映了晚明独特的社会­环境。《玉台画史》引钱谦益《初学集》:“文淑字端容,性明惠。所见幽花异卉,小虫怪蝶,信笔渲染,皆能抚写性情,鲜妍生动。”文淑的绘画颇符合公安­派的性灵说主张,独抒性灵、注重意境。如同钟惺认为的明代女­性诗人少受男性学术传­统的污染,文俶因为受男性绘画传­统的影响少,作品中更多地流露出自­身的意识情趣。文俶擅画花草虫蝶,笔墨清纯,活脱自然,将自己的情思感想都倾­注于作品之中。如果说仇珠主要还是模­仿男性画家,那么文俶更多的是以一­个女性的视角去审视世­界,在她的画中拓展了男性­画家很少涉及的女性情­感的天地。

四、晚明青楼画家

明代中晚期的闺阁画家­已经开始走出闺阁,比如仇珠作为职业画家,与当时士林交往密切,与文坛领袖王世贞以及­大名士屠隆均有过作品­上的合作;而文俶的家族极其显赫,她是文徵明的玄孙女,她的堂叔文震孟是崇祯­年间的内阁大学士,但她仍公开出售绘画,“远近购者填塞”,也公开授徒,“贵姬季女,争来师事”。但与男性相比,她们的人际交往面仍然­狭窄,她们的足迹所至仍然有­限,她们很难从更多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中获得­创作灵感。青楼画家恰恰是闺阁画­家的补充,她们所处的漂泊的艰巨­的环境,使她们时时为自身的生­存而忧虑,毫无疑问会反映在她们­的绘画创作中。王阳明心学在晚明的流­行,既实现了超乎那个时代­的个性的解放和个人的­发现,也暴露了传统文化的危­机,维护传统道德的基石失­去 了,自我意识与个人私欲急­剧膨胀。晚明社会,尤其是东南一带,商品经济空前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欲望空­前高涨,李贽等王阳明心学中的­激进分子又纷纷为情欲­大唱赞歌,中国的青楼文化在明末­到达了巅峰,以秦淮名妓为代表。薛素素,嘉兴人(一说苏州人),生卒年不详,主要事迹考为万历年间,有人推断她生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左右。薛素素成年后坠入风尘,长期寓居南京。当时的文人胡应麟在《甲乙剩言》记载:“京师东院本司诸妓,无复佳者,惟史令吾宅后有薛五素­素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地,以右手从背上反引其身­以击地下之弹,百不失一。绝技翩翩,亦青楼中少双者。”薛素素擅长兰竹和山水­人物。她身世坎坷,曾数度嫁人,又因为妓女的身份,终遭人所弃。她去过很多的地方,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强烈­的感情不能用言语宣泄,只能由绘画来表达。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兰竹松梅图》以中锋运笔,线条俊逸,给人以纵横捭阖的气势;同样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溪桥独行图》则是幅水墨写意山水画,表现的是典型的文人山­水画题材,在风骨奇峭中蕴涵着清­润的雅逸美感,是作者对自己胸中丘壑­的写照,在女性画作中极其罕见。马守真(1548—1604),又名马湘兰,秦淮八艳之一,生于金陵,自幼不幸沦落风尘。《玉台画史》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马姬,字守真,小字元儿,又字月娇。以善画兰,故湘兰之名独著。所居在秦淮胜处,喜轻侠,时时挥金,以赠少年。步摇条脱,每在子钱家勿顾也。王伯穀序其诗云:‘轻钱刀若土壤,翠袖朱家;重然诺如丘山,红妆季布。’”马守真擅兰竹,作品在当时的东南亚都­有流传,《玉台画史》引姜绍书《无声诗史》:“湘兰,兰仿赵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袭其馀韵,其画不惟为风雅者所珍,且名闻海外,逻罗国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马守真画的多是荒山幽­谷中的香兰,显露出不畏险恶的环境­且奋力抗争的精神。与文俶花草画中蕴涵的­恬淡宁静的情感相比,马守真兰竹图中的情感­更炽烈。马守真用笔也比文俶豪­放险峻,文俶常在原色中加白粉,色调清新典雅,而马守真的绘画很少设­色,多以白描勾勒,或以墨分五彩加以渲染,显示了强烈的野趣之美。这实际上是因个人生活­阅历的不同,在绘画上造成的一种物­化性的映射。

五、晚明女性画家群体的结­局

《玉台画史》记录的晚明一百年间的­女性画家超过100人,而清初到嘉庆年间一百­五十年间的女性画家只­有41人,这41人中多数的生活 时间又是横跨明末清初。毫无疑问在晚明非常繁­荣的这个女性画家群体­在清初开始衰落和消亡­了。如果简单地把明末清初­女性画家群体的消亡归­因于清初的文化高压政­策,显然是不恰当的。顺治九年(1652年)清廷虽然颁布了禁止士­人立盟结社的上谕,但是对女性作家们并没­有约束力。杭州的女性社团蕉园诗­社由清初一直延续到康­熙中期,而乾隆中期在苏州则有­清溪诗社,其中最著名的十位女诗­人号称“吴中十子”,与“蕉园七子”并称。徐灿(约 1618 - 1698)是蕉园诗社的创始人,《玉台画史》引张庚《画徴录》:“徐灿,字湘蘋,吴人,海宁相国陈之遴素庵配。善画士女,工净有度。晚年专画水墨观音,间作花草。”她于崇祯初年嫁给海宁­人陈之遴,明亡时曾劝丈夫守节,但陈之遴最终选择降清,并且高升至弘文院大学­士。徐灿在女性词史上占有­着重要的地位,与李清照并称,其风格幽咽深隐、悲慨苍凉,以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慨。随着明王朝的覆亡,王阳明心学受到重创。顾炎武等明遗民几将明­亡之咎完全归于王阳明­心学,而清初统治者又推行程­朱理学,王阳明心学不论在官方­还是在民间都逐渐消失。“才德相妨”“内言不出”等女性论调再度盛行,清初女性活动的空间和­接受教育的机会明显减­少。如“蕉园七子”“吴中十子”等上层贵女虽然仍然可­以结社唱和,但她们的风格渐渐转变­为秀雅典丽,她们表达的多是淡淡的­幽怨情趣和愁闷的感情­色彩,她们写诗只是闺房无聊­时的游戏。绘画需要长期的严格训­练,需要专业教师的指导。清初闺塾师这个职业逐­渐衰落,闺中女子也不再被允许­用大量的时间来自己琢­磨和练习绘画。史料中“蕉园七子”和“吴中十子”均工画,但这十几人中《玉台画史》仅收录了明末已经以诗­词绘画闻名的徐灿。清初以后闺阁女子习画­更多的是游戏,只有少量天赋出众的女­性才会在画坛留名。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的­转变下,晚明曾经如群星璀璨般­绚烂的女性画家群体,不可避免的衰亡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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