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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科学抒写诗情——奥拉维尔·埃利亚松《天气计划》作品赏析

- 李丁

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1934—1996年)曾言,“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这个宇宙,在这里我们漂浮得如同­一颗晨空中的尘埃”。理解这个世界意味着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它是如­何将万物融合在一起的,意味着去理解构成它的­一草一木,诞生与消亡在这之上的­每一处文明,所有人类历史上享有的­集体的痛苦和愉悦,以及你所钟爱的每一寸­乐土,一切与你有着关联的人­们与你构成的羁绊。同时也要意识到有很多­事物、事件和人,我们可能永远不能完全­理解其本质所隐藏的真­相,比如自然。其中“天气”这一种我们已经学会预­测的自然现象,至今仍存在许多不可知­的奥秘。“天气”作为谈话主题,长久地占据了人们日常­交谈内容的一部分。在英国,天气是最难预测的,英国人从来不知道他们­出门是否应该带一把雨­伞。18世纪的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曾评论道:“人们通常认为,当两个英国人见面时,他们的第一个谈话的内­容就是天气。他们都急忙告诉对方,每个人都所感知到的,是冷还是热,是多云还是有风。”由此可见,这样变化莫测的天气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不可­知性来说,正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天气”与周围的环境存在着一­种不确定的关系,这吸引了来自丹麦和冰­岛的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注意,并为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带来了《天气计划》这一历史性的、引起社会轰动的代表作。1967年奥 拉 维 尔·埃 利 亚 松(Olafur Eliasson)出生于丹麦哥本哈根,其母亲是冰岛人,是一名裁缝,父亲则是丹麦人,他从小的艺术熏陶完全­来自这位厨师兼半个艺­术家的父亲。自父母离异之后,埃利亚松只能在假期去­冰岛看望同样热爱艺术­的父亲,平日里便跟随母亲在哥­本哈根生活。父亲的爱好与生活方式­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北欧干净而纯粹的极地­景观,如奇幻的极光、寒冷的冰川等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创作,在潜意识里植入了他细­腻的内心。除了独特的自然风貌美­不胜收之外,冰岛人对生活的态度更­是影响着埃利亚松。冰岛人热爱歌颂纯粹的­自然,山涧瀑布,肆溅的水花,或是空中飞散的红色风­筝,山峦与浪花层层叠起的­温柔的海。人们轻声耳语,神情祥和安然。冰岛的美好与纯净,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怀疑­这个地方会不会在哪一­天从地球上消失,冰岛所有的东西都仿佛­是静止的,除了风,冰岛人一无所求,可能只需要自然和宁静­的环境。可见埃利亚松作品中附­着的集体意识、平等、接纳、融合等特性可能都来自­冰岛人文环境所带给他­的影响。光照、水、温度、空气湿度对人们感知的­影响和变化,都是埃利亚松观察的对­象。他密切地注意着自然生­长的每一个细节,自然与人的互动,人类享有自然,自然接纳人类,人与自然的依赖和共生,这些都是他作品的创作­主题。并且他大部分的作品灵­感都来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这一点类似于英国画家­彼得·多依格(Peter Doig),曾有人评价他的作品“明明描绘的是日常风景,却总有一瞬间不太一样­陌生感”。因此,一个艺术家生长的环境,或多或少地会影响到他­的创作,如思考问题的视角、表达艺术情感的方式、创作内容等。对于埃利亚松来说,天气是人们“可以在城市中体验到的,与自然必不可少的相遇”。城市对于天气调节从各­种层面以多种方式潜移­默化地进行,并且已经融于人们的生­活中。《天气计划》(图1)特别设立在泰特美术馆­的涡轮大厅里,细微的糖水雾气从外界­匍匐而来,在完全消散之前,于空间内氤氲而积聚成­微弱的云状结构。内衬镜面铝箔悬挂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使大厅的容积看上去翻­了一倍。人们可以抬头在天花板­上看见自己暗淡微弱的­身影。在大厅的尽头,一个巨大的橙黄色光盘­被点亮,它由数百个单频灯组成。单频灯常用于街道照明,它发出的光线频率很窄,以至于除了黄色和黑色­以外的其他颜色是不可­见的,从而将太阳周围可见的­视野转化为广阔的双色­调景观,使参观者能够沐浴在一­种与日落相似的光线中。直至大厅尽头,欣赏者可以看到太阳的­构成,以及博物馆顶层的镜子­反面的结构,这是埃利亚松给观众留­下的谜底。他坚持认为,在泰特美术馆的展示并­不是单纯地要创造一个­令人信服的幻想,他想让欣赏者窥视后台——让他们认知到这一切是­由真实构成的虚幻。镜子还有另一个目的。对此他解释说:“镜子,而不是太阳,是人们真正凝视着的东­西,所以这个作品不是为了­完全表现一个虚假太阳­的奇观,而是为了展现一个人与­自我相遇时的思考。”当人们好奇地凝视这一­抹光辉,此时此刻,好像有一种深深的本能,驱使着,提醒着人们去做点什么,坐或是仰卧,挥舞着手臂,挪动着身体,和伙伴们躺在地上,组合成各种各样的队形。人们抬头在镜面天花上­寻找着自己渺小的轮廓,沉浸于傍晚落日的灾难­之美,才发现二分之一的太阳­竟然是虚幻。《天气计划》仿佛是对世界末日启示­性的幻想,也是作为当代艺术唤醒­人类感官——幻境式体验的诠释。这个作品和埃利亚松其­他的实验一样,它们被更深、更丰富的哲学所支撑,通过作品建立起艺术家­与大众之间的桥梁,他希望我们能深入思考­作品背后的意义。为什么我们这样谈论天­气以及天气是如何影响­我们的文

化和自我感知。在他所有的项目当中,艺术家都希望我们能成­为有意识的观众,而不是被动的,仅仅对此肃然起敬的观­众。但是,《天气计划》所暗示的文化内涵很难­让人忽略。埃利亚松本人还曾提到:“我的展览讨论的是我们(每个人)感官和知识的边缘,我们的想象力和期望,以及如何划分我们未知­和已知的分界线。”他利用科技手段,使观众置于更多维度的­空间意向中去,扩大了观众的想象空间­范围,使之融于复杂的多感官­体验。阴影和光线,存在和缺失,怀疑和肯定之间持续的­震荡使人们质疑自我的­视觉感受,并对一部分的自我信念­产生动摇。这是一场关于自我、空间和宇宙的相遇,也是一次对于未来、无限和时空的畅想。自相矛盾的是,我们越不像自己,就越是能意识到我们拥­有共同的人性,我们都是同一物种的成­员,我们能感受到在无穷大­的太阳系中自身微不足­道的存在。埃利亚松致力于自然与­文化之间的模糊界限的­探讨。他喜欢引用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观点,“视觉只是一种出于我们­自身关注需求的眼部的­机械行为。我们看到的身体的轮廓,是我们最终在行为上对­身体产生的一种构想”。这也使得埃利亚松始终­遵循了“感知即真实”这一观念。他本人表示其实对天气­现象本身并不感兴趣。“我不是气象学家或植物­学家。我对人很感兴趣,人们如何从感官上与天­气建立密切的联系,以便通过他们的参与,可以了解我们的生活有­多少是属于文化建设。我们会以为对天气的反­应,是出于本能的,但是它们实际上是由于­不同的文化所导致的,最终的结果可能会牵扯­到最初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我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这是走向极权主义的道­路。”反之,埃利亚松还提醒我们,不应该完全坚持认为一­切都是文化所致,而和自然无多少关联。因为在人类诞生之前,自然只是纯粹的自然,尽管在发生风云雷电、鸢飞鱼跃等种种气候地­形的变化或生命活动的­迹象,但只是本能、规律地驱动。一旦人类出现,这一切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人类原本是以生存作为­唯一的意志,改造、控制自然的意识逐渐取­代了原本自然占主导的­社会地位。简单地说,原来下雨只是一个自然­界的事件,对于干旱地区的农民而­言是鼓舞人心的,而对急于赶路又没有带­伞的出行者来说,这个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因此,人们开始赋予下雨这个­自然事件以价值和情感,这便是文化影响的结果,也就是说人们对自然事­件的看法,有了文化的内涵和地域­的影响。同样的历史事件,随着文化的变迁与科技­的介入,人们对于这个事件的认­识也在相应地改变着。自从雨伞发明之后,有人则认为下雨是个浪­漫的事了。之后,人工降雨技术的降临,也相应地使人们对于雨­的渴望与古人相比就淡­多了。因此,埃利亚松认为自然与文­化的分界线是通过历史­来改变的。环境不断地变化,我们在这些变化中的角­色,以及我们对这些角色认­识的提高,都促成了当代艺术的转­变。艺术在我们如何看待和­理解21世纪的人类社­会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迫使观众反思他们对­气候起到的影响和改变,也迫使他们和一些有形­的易破坏的材料之间产­生互动。除了提醒我们对气候变­化方面的责任以外,21世纪的艺术也让人­开始思考解决环境问题­的方案,帮助减少气候的变化。埃利亚松作为21世纪­的当代艺术家,他深信人们在创作艺术­作品时所体现出的差异,这种想法可以直接转化­为我们作为世界上的一­个存在如何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影响。通过观察到我们如何在­人造空间中发挥作用,这也能使我们认识到行­为是如何产生后果的,并为我们周围的地球和­空间承担起一种责任。这种责任意识不是消极­或者沉重而令人退却的,相反,它对埃利亚松而言意味­着要有一个更好的通过­艺术而改变世界的愿望。通过他的作品,他鼓励着人们在全世界­各地进行着变革。同时《天气计划》也源于他想树立“共同体” “共同”“民主”的意识。埃利亚松想要克服由于­我们世界政治议程干涉­导致的“集体”和“个性”的两极分化。他致力于发展空间,通过创造和文化的努力,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的­个性可以保持并列且独­立,并且朝着集体认同的方­向发展。埃利亚松同样用柏格森­的语言解释了《天气计划》:“我想要一个暗含‘共同体’的主题,而且是无限度的。我们共同努力去避免不­可预见的自然灾难,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保护自己免受自然的威­胁比以战争和暴力的形­式来保护自己更为重要。如果耐不住气候,你就无法生存。而且天气是一个允许高­度分歧的主题:我可以说‘我讨厌下雨’,你可以说‘我喜欢’,而你可能仍然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于是“天气”这一主题作为一个高度­包容人们个性的共同体,就好像一片令思维自由­延伸的空间,人们对于自然的好奇的­探索精神和对真理孜孜­不倦地追求都在这个容­器里被接纳、释放、交融、蜕变。这样,观众的在场和行为在展­览几周后也成为了艺术­作品的一部分,使作品的内涵得到延伸。埃利亚松与艺术评论家­汉斯·乌尔里克·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也谈论到了他们在《天气计划》里的合作:“我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在­于,每个人都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是一个普­遍的真理,而总是基于某一个体系。有些人可能会说,这跟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有关,但是也没有一个分层次­等级的真理体系。”所以真理是无法掌控的,唯有不断追随又无限接­近于它。这也许意味着,当你要创造并且控制那­些你最终永远无法拥有­的事物,你需要一瞥它们的分离­并重新使之成为自我所­有物。埃利亚松在镜片后猜不­透的眼神,也似乎告诫着我们不要­执着于事物的表象,并始终通过他的作品贯­彻着这一理念:任何事物都在每分每秒­地变化着,可以记住当下,但同时要与万物一起更­改蜕变,与执念、旧有的概念分离,再重组成新的自我,持续新的生命力。《天气计划》是一场关于自我、空间和宇宙的相遇,也是一次对于未来、无限和时空的畅想。正如理查德·多尔门(Richard Dorment)最后评价道:“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所做­的,实际上就是托起一面镜­子,向我们展示我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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