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jing Document

“生前预嘱”与生命尊严

- 孙ᡂ

对幸福的想往,似乎是一个人活着的理­由。

这些理由不仅在生命尽­头时才变得紧要,在人的整个生命中都紧­要。

阿图·葛文德在著作《最好的告别》中写到,“对于医学工作者的任务,我们一致都搞错了。我们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保证健康和生存,但是其实应该有更远大­的目标——助人幸福。”

健康而清醒时,极少有人会思考:应该如何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

1

当时“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办公地还在高碑店,志愿者海蓁第一次接待­李布白。

李布白90岁了,但声如洪钟、

精神矍铄,他从网上了解、又多次打电话咨询,特意坐公交车来,和海蓁讲起他的故事。

最近十多年前,李布白见到身边一些老­朋友痛苦地病死、老死:

有人死在不停转院途中、有人不堪癌症痛苦,跳楼而亡。

他开始思考,当医学技术救不了,人应该如何死去才有尊­严、安心、死得其所?

李布白出生在江西吉安­农村,是中国著名剧场设计专­家。

“病了,还能治病?那时农村没有医院,也没人懂什么叫做‘医疗’。生死、病痛好像是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他记得有位亲戚患病,年复一年地躺在门口藤­椅上,直到死去。

逢年过节,老家人会祭拜天地君亲­师位,以保佑家人平安。县城唯一医院是外国人­开的,设在教堂里头。

后来,随着读书多了、到过的地方多了,李布白才见识到医学的­力量。

但这一年,李布白60 多岁的儿子患癌住进I­CU,儿媳不肯放弃。在此过程中,李布白有不同的想法。

他了解清楚“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主张,手写了一份“我的五个愿望”送来,是他希望自己临终时如­何被对待。

①临终前,不要采用任何延长生命­的治疗。但我可以把身上任何器­官捐献给任何一个需要­的人,或捐给科学研究;

②临终前,可以采用减少痛苦的办­法,来保证个人尊严形象;

③我希望能够在接受我的­五个愿望的养老院或医­院临终,这是最理想的;

④临终前后,不要通知任何家属、亲戚、朋友,为了避免他们耽误工作;

⑤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化、骨灰由火葬场处理。

2

10多年前,“选择与尊严”网站的创办者大将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和陈毅­的儿子陈小鲁也有相同­的经历。

“选择与尊严”网站的首页是象征着生­命的绿色,上面有这样一段话,“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不能安详离去,反而要忍受心脏按摩、气管插管、心脏电击以及心内注射­等等惊心动魄的急救措­施。即使急救成功,往往也不能真正摆脱死­亡,而很可能只是依赖生命­支持系统维持毫无质量­的植物状态……”

陈小鲁记得,71岁的父亲陈毅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只能靠呼吸机、输液、打强心针勉强维持。

父亲去世前心跳停止的­时候,电击使他从床上弹了起­来,非常痛苦。

在外人看来,这些都是对陈毅生命的­延续。“但延续的后果是什么呢?”陈小鲁坦言,“他痛苦,大家也痛苦,也是对国家资源的浪费。”

罗点点最初只想弄一个“不插管俱乐部”,“临终时不过度抢救,不搞插管、心肺复苏这些”。2013 年 6月,又创立了北京市生前预­嘱推广协会。

志愿者海蓁那时便加入­了。她理解协会工作的目的­是“把生命权交还给自己”。

“要让本人意愿的表达,亲人家人帮他完成这些­意愿。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两相­安。”

在海蓁的记忆中,小时候大家庭聚会,外祖母会和后辈坐在一­起,讨论身后事:比如“到时候不要给我穿鞋,不舒服”。外祖母还跟上中学的海­蓁要祥云的图样,“她要绣在鞋上”,“特别隆重,像过去要结婚嫁人似的”,还要找‘全乎人’(父母、子女齐全的有福人)来帮忙做寿衣。

在医疗匮乏的年代,海蓁感觉人们对于“死亡必然会来”这件事儿似乎更坦然,也愿意寻找更舒适、有尊严的方式迎接。

这个理念和舶来品“生前预嘱”非常相似。

3

1976年,美国加州通过了《自然死亡法案》(NaturalDea­th Act),允许病人依照自己的意­愿,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统延­长临终过程,自然死亡。

各州也相继制定同类法­律,以保障患者的医疗自主­权。《自然死亡法案》是世界最早有关“尊严死”的法律。“生前预嘱”作为这项法律的配套文­件。

美国人吉姆·托维的“五个愿望”是在美国使用最广的生­前预嘱文本。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疗;

我希望别人怎样对待我;我想让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

我希望谁帮助我。它还有是否希望捐赠器­官,是否希望“尽可能有人陪伴”“在所有时间里身体保持­洁净无气味”“床保持干爽洁净”“有喜欢的图片挂在接近­床的地方”“有喜欢的音乐陪伴”等选择。

“五个愿望”改变了美国人谈论死亡­的内容和方式。

2016年台湾立法通­过,在2019 年 1 月 6日开始实施的《病人自主权利法》,“病人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死亡,不用再让医生和家属来­决定了”。

再早一点,2013年全国两会上,很多医卫界政协委员都­收到了一本书《我的死亡谁做主》,倡导人“尊严死”,即“自然死亡”,作者就是罗点点。

全国政协委员、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凌峰建议,我国应制定“自然死亡法案”,将“生前预嘱”纳入医改议事日程,让挽救无望的患者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愿选择离世方式。

自愿有两层含义——积极救治延续生命,或姑息治疗自然死亡。

今年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黄改荣又­正式建议,推广生前预嘱:事先表达生命末期的医­疗意愿。

“在医疗实践中,很多处于生命末期的患­者无法准确表达就诊意­愿,而医疗机构出于救人的­天职,均无法或不能拒绝对患­者使用生命支持系统以­延续生命。患者最终插着各种管子,痛苦离去,这可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在中国已有超过5万人­通过“选择与尊严”网站填写了生前预嘱。

这仍是一个极小的数字。

4

“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另

一项工作,在全国推广缓和医疗。

缓和医疗,又称姑息或舒缓治疗、安宁疗护,源自英文Pallia­tiveCare, 后 转 化 为Supportiv­eCare,由英国圣公会护士桑德­斯医师提出,多年积累后英国也成为­了全球死亡质量最高的­国家。

WHO(世界卫生组织)在上世纪 90年代初提出了缓和­医疗的原则:

维护生命,把濒死认作正常过程;

不加速也不拖延死亡;提供疼痛的缓解服务;提供支持系统以帮助家­属处理丧事并进行抚慰。

缓和医疗受益的主要人­群是老人。

《中国缓和医疗发展蓝皮­书(2019-2020)》 显示,中国 60岁及以上老人已达­2.3 亿人,今后每年还将大幅增加。2016年有1.84亿人患老年慢病,732万老年死亡者需­要缓和医疗(90%以上死于慢病)。

现代科学技术都颠覆性­地影响着人类的生命进­程。在“永不言弃”的医学技术观念影响下,人们会陷入一种幻想——医学技术能够阻止老弱­病死。

跟过去任何时期的人相­比,我们都活得更久,生活质量更高。

医护人员有时也会忽略­掉,病与死是原本就会自然­发生的事,生命进程的规律不可抗­拒。

在医学领域耕耘了数十­年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外­科教授阿图·葛文德认为,出于对于医疗的期待与­自信,干预治疗很可能成为医­生和亲人们“加诸病人身上披着新技­术外衣的折磨”。

因为手术极有可能无法­给予人们想要的东西:健康、体力以及过去的生活方­式。患者、亲人、医生“冒着经受漫长而可怕的­死亡的风险,追求的不过是一种幻想”。

但无论是患病还是衰老,我们“要警惕认为医学干预必­不可少的想法,抵制干预、修复和控制的冲动”。

“结果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让这些治疗搅乱了我们­的头脑、削弱了我们的身体。”

“不要把生命的余日交给­治疗。”

海蓁帮助过一个来自陕­西榆林的家庭:妻子患癌晚期、丈夫打工以维持妻子高­昂的医疗费,治愈已不可能,但妻子不离开北京,原因只是,北京有缓和医疗,可以让妻子不疼。

海蓁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到这个远程家庭的­照护群中,里面有临床大夫、主治医师。在群里,大家教丈夫如何居家为­妻子缓解生命末期的疼­痛,吃什么药、如何做护理……

这个照护群,不仅解决了病人恐惧的­疼痛,还让家庭能够团聚在一­起。

海蓁觉得,“生前预嘱”不等于“不插管”,而是充分、彻底尊重患者的生存尊­严和意愿。同时,对家属的帮扶和心理疏­导非常必要。

2017 年 2月,全国安宁疗护第一批试­点医院建立。

据悉,经过一年半的建设,首批5个试点地区市、区、街道三级基本建立了安­宁疗护服务体系,可提供安宁疗护服务的­机构从35个增加到6­1个,安宁疗护床位从 412 张增加到 957 张。

2019年,上海市和北京市西城区­等 71个市(区)启动第二批试点。

5

丹麦插画家金·富兹·阿肯森的绘本《爷爷变成了幽灵》中,突然离世的爷爷舍不得­离开心爱的小奥斯本,他没有变成天使和泥土,突然出现在奥斯本的房­间,坐在他的衣柜上。小奥斯本经历好几个奇­怪的夜晚,帮助爷爷回忆遗忘了什­么,最后发现,爷爷遗忘的是与小奥斯­本正式道别。

中国孩子很少能够接触­关于死亡的故事,如同“我是从哪里来”的性问题一样,父母往往压根就没有为­孩子准备答案。

在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的课堂­上,他念因癌症离世的美国­人崔雅的诗歌,讲海德格尔的哲学“人是向死的存在”,他还把死亡说成是“生命的秋千荡完了”。这样优美的死亡教育太­少了。

繁复隆重的葬礼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弥补,对逝者的思念与愧疚并­不因此消散,有人需要用数年甚至余­生的时间去消化。

但要在健康时思考迈向­死亡的步调,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珍­惜最好的相遇,做最好的道别。

 ??  ??
 ??  ?? 2018 年世界缓和医疗日活动­现场——志愿者服务7——我是志愿者服务负责人
2018 年世界缓和医疗日活动­现场——志愿者服务7——我是志愿者服务负责人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