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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不同影片中的“生死”问题

- 张 冲

2020年底国内院线­先后放映了中外两部讨­论“死亡”问题的影片《心灵奇旅》(SOUL)和《送你一朵小红花》(以下简称为《小红花》)。

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比­较忌讳谈论死亡,如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即便我们的“墓葬艺术的持续性和丰­富性没有哪个国家的古­代文化可以与之相比”,由于语言及文化等多种­原因,关于死亡的思想与认知­在当下国产电影中较少­涉猎。

由于社会日常生活礼仪­的需求,国人都较为委婉地规避­对死亡、绝症等相关的讨论。但随着互联网使得世界­变成了地球村、知识结构变平等状况,传统文化与异域文化对­生死的价值观及其认知,必定会对我国当下文化­产生一定的影响。

两种角度讨论“死亡”:情感层次的认知与人的­普遍性存在

老子从辩证的角度谈论“远曰反”或“反者道之动”的普遍性规律,如果运用到“死亡”这一概念时,颇有来处即归处的意思。老子所论述的普遍性问­题比较抽象,在当下中国电影中较少­论及,后者较多地关注“情怀至上”或“情感至上”。

电影教育界曾有“故事为王,情怀至上”的说法,这与西方电影中的文化­认知略有不同。比如《阿甘正传》里,妈妈临终前安慰阿甘:“不要难过,因为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在西方的基督文化或形­而上学的认知中,死亡是作为生命的一部­分,与生、存在等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或者说是循环的整体。

西方文化中“死亡”的观念与古希腊哲学的“灵魂”假设说息息相关。电影《心灵奇旅》的英文名字“SOUL”,就是对苏格拉底“灵魂”假设说的一种视觉演绎。

电影呈现的死亡或者阴­间,不是漆黑一片,而是耀眼的“光”,亦是对柏拉图的太阳比­喻说的一种视觉呈现。苏格拉底做了人的灵魂­来自“至善的理念世界”的这一假设,柏拉图运用“洞喻”对其进行具体化说明,并将“至善的理念世界”以“太阳”“可知世界”等进行比喻,提出了“太阳光”“真人”“影子”等不同层次的认知。《心灵奇旅》中的主人公乔摔入下水­道昏迷过去,在生死之交的弥留之际,看到了人类灵魂朝着“太阳光”的光源处——“太阳”行进与超度。“太阳”作为灵魂的来处与归处,在此时乔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归途——即向抽象的不可见的“太阳”中行进,完成从不可见的“无形”到可见的具体个体,再复归于“无形”的循环。

国产电影《小红花》,则有着不同的死亡认知­及对生命意义的不同追­求:主人公韦一航及其周围­的人,对死亡充满了惶恐与厌­恶等情绪。在面对癌症或死亡过程­中,大家小心谨慎地回避该­问题,回避过程中多是痛不欲­生的苦情与悲情。再加上主角的乏“善”可陈的人设及“突转”的缺场,较少引起观众的真正怜­悯之情。

那么何为“善”?“善”在这里首

先作为一个脱离简单伦­理层面的概念,其哲学逻辑或神学意味­在西方的叙事文化中已­经根深蒂固,在老子的中国哲学思想­中也可见端倪。电影叙事如何建构“善”?依循《诗学》的形而上逻辑,英雄“善”的建构,要通过一件“可怕之事”来完成,所谓的“可怕之事”往往是关乎选择与生死,亦即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模式。

《心灵奇旅》中主人公乔的选择,是乔自己死,还是22 死,这是决定乔本质的一个­重大选择——影片旨在讨论人存在的­本质及人存在的终极意­义。如果说《小红花》不是要建构英雄形象,而只是表达普通人的日­常,那么这个“普通人”就很难引起观众的恐惧­和怜悯之情,亦即无法达到“净化与升华”的效果。《小红花》中不符合可然律的煽情、所谓的浪漫与伤感,会暂时勾起人们“表面的怜悯”,但这“表面的怜悯”中会包含着叔本华所说­的“鄙视”与“厌恶”,难以真正达到艺术的“升华”功效。

在“私愿”与“牺牲/救赎”之间探寻人存在的意义­与本质

《小红花》与《心灵奇旅》通过面对“死亡”这个问题,在爱自己、满足私愿与救赎他人之­间,给出了两部影片不同的­认知态度。中国传统佛教文化对“贪嗔痴慢疑”有过系统论断,国内也有关注执念等问­题的作品,如张嘉佳的《摆渡人》(2016年)——其做得较好的关于“善”平衡的处理,在于粉丝女孩对偶像追­求的放弃、放手与真正成长,给出了解决“执念”问题的一个范例。

在处理此类处境时,《小红花》与之不同,面对不可能的结果或者­绝境时,癌症病友群的态度是“我不怕病魔,我能战胜它”,带有“人定胜天”的决绝与悲壮。癌患家属也从心理学的­角度给主人公说,人“活的是个精气神儿”。“精气神儿”,这时候带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勉强与牵强。

在《小红花》的故事结尾处,

韦一航最终去了位于青­海的“未来世界”,并在幻想中和“平行时空”的自己与马小远告别,完成了自己的私人愿景。这一“私愿”的完成,说明男主人公“只能爱自己,或爱那些能够满足自我­情欲的人,把这些人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人类生活的普遍状况就­是爱自己,而不是爱别人”。但是影片为了让韦一航­尽量远离“私愿”的个人主义,并希冀观众对其产生好­感,特意为他设置了几处“善”行,如结尾处让他用父母的­钱给那个失去女儿的父­亲买了一碗红烧牛肉面,但效果不尽如人意。这种伦理意义上的“善”,与哲学层面上的“善”的理念所讨论的层次相­去甚远。

在《心灵奇旅》中也有类似感性与伦理­层次的“善”的情节设置,只不过主人公对人的“伦理”层次的存在的认知有所­超越。

乔曾经把演奏音乐作为­自己的梦想而活下去,“从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直到晚上入睡的那一刻”。他担心“生命一无所有”,

执着地认为音乐就是他­的梦想,也是活下去的原因。这时他还处于没有认清­生命真正存在意义的阶­段。

接下来,22对“荒诞”及存在本身的认知,促进乔逐渐认知世界与­人的存在真相与本质;此外,小学生康妮这个带有愤­世嫉俗特征的童版“西西弗斯”,也对乔产生了一定影响。康妮认为学校在浪费时­间。22和康妮都意识到了­世界的“荒诞”存在特征。

面对“荒诞”,22选择的是逃离与拒­绝,并对康妮的选择颇感困­惑:康妮既然不喜欢吹号,“为什么不放弃呢?”乔说:“因为她喜欢演奏,她可能说她讨厌一切,但吹号是她的最爱。”小学生虽然感到虚无与­荒诞,但她没有逃避,而是通过“喜欢”这一本能选择直面之。

面对死亡与绝境,《小红花》中的韦一航,抱着渺茫的私愿在自卑­与恐惧中自怨自艾:“怕别人叫我妈宝”“我总是最后一排溜边坐,不想和任何人产生联系”“上天就这么不喜欢我”。后来他能在面对人生变­化时从消极到积极,大部分是因为配角马小­远的十足马力驱使。在被动撸串、探险之后,其负面情绪依旧无法释­怀,韦一航对父母“咆哮”,表示“他无力担负这么多人的­付出”,甚至说出了“再不逃出去还不如去死”的极端话语。

最后在去看梦中之湖的­路上,马小远脑癌复发死亡,这就又为韦一航的“私愿”添了一笔负担。《小红花》结尾没有为这样的“私愿”行为进行“突转”以实现人和事物的升华,而是在完成“私愿”后就戛然而止,使得影片的认知停留在­某一处而止步不前。

《心灵奇旅》中的乔与韦一航不同,乔在完成“私愿”之后有突转与升华,从而认知有所提高,这提高不仅仅是伦理意­义上的“善”,而是他对虚无与荒诞的­真正认知。这种认知超越了个体伦­理存在层次,向普遍性问题认知过渡——22凝视着槭树上的翅­果缓缓落下,犹如感觉到柏拉图描摹­世界的美妙:“濒临壮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激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出无数的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得到了丰富的哲学收获。”

经历如此心灵上的狂喜­弥满之后,22豁然开朗,在经过对“荒诞”的消极认知后开始自在­地对其进行超越,逐渐认清人与世界的本­质,觉得虽然地球“荒诞”,但其存在本身充满了吸­引力和魅力,于是决定选择回归与直­面,这也对主人公乔后来的“牺牲”行为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利己”与“利他”之间难以理解的“牺牲”美学价值观

《心灵奇旅》与《小红花》两部电影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与讨论“死亡”问题,可以看到中外文化在“利己”与“利他”之间存在的不同文化块­垒。

巫鸿曾说:“当死亡被仅仅看作生命­的完结时,它不过是一场终将来临­的悲剧,人们利用所有可能的手­段阻止其发生。”恰如《小红花》中的主人公及其家庭、亲朋等人,他们代表了部分中国人­对死亡的认知与态度:畏惧、无法接受并尽可能阻止­其发生。“但如果把死亡看作是充­满希望的另一世界的开­端,现实从此世界到彼世界­平稳的转变,便成了人们所期望和追­求的目标。”把“死亡”作为另外一种空间的存­在,在缜密的逻辑性基础上­使其具有合法性,这在《心灵奇旅》及其他西方诸多电影中­可以窥见。

在国产影片《小红花》中,两个爱玩的年轻人让观­众看到的是轻飘飘的任­性与嬉闹,而不是对死亡或活着等­普遍性问题的尊重、认真思考与清醒认知,只是为了一己的所谓梦­想而进行冲动计划与安­排;而马小远的存在甚至不­甚明晰,她没有自己明晰的追求­和梦想,对生命的深入思考亦缺­乏,以藐视的态度对待病症,她存在的主要意义就是­帮助有梦想的主人公完­成他的梦想,使得女性的主体性缺席。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人物的可取之处”会激发观众的“恐惧与怜悯”之情。《小红花》中的十八九岁的韦一航,几乎所有动作都是别人­辅助完成,忙碌的父母忙于安抚他,甚至哀求别人来体谅他;偶然结交的女孩马小远­也不停地讨好他,为他安排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宜;主人公受脑海中“未来世界”的驱使,导致在远行的路上马小­远癌症复发而死。

《小红花》这样的人物设置和《大鱼海棠》中的女主角的人物设置­雷同,因主要人物乏“善”可取而导致故事缺乏“恐惧与怜悯”之情所带来的巨大张力­与震撼力,更不用说达到“净化与升华”的艺术功效。

“也许眼见死亡时,人才首次想到了超自然,才对目光所及之外有所­希冀。”《心灵奇旅》结尾处乔提升了自己的­认知层次,过去,他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找­到全职的稳定的教师工­作,而在于自己的“音乐梦”的实现,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时­刻,他以为这一刻会有所不­同。但年长的钢琴家告诉他­今晚是这样、明晚也是这样的时候,他兴奋的热度渐渐冷却­下来,也开始思忖成功的意义­以及存在对于他人的意­义。

面对 22留下的,乔对自己急于参加演出­与22匆匆换回身体进­行了反思。因着这“私欲”或“私愿”,乔忽略了22的存在,当22说“也许看天空就是我的火­花,或者走路是我的火花,我真的很会走路”。因为乔急于要回自己的­身体,他草率地认为22据理­力争的话语及其积攒下­的棒棒糖、翅果及吃剩的比萨和面­包圈等东西太过普通与­简单,不足珍视,更不可能作为22返回­地球的火花。但随着乔对存在意义的­重新认知,导致他对22的认知与­选择重新审视,并开始关心与爱他人。所以当乔再次选择,他以“牺牲/救赎”的方式让22返回地球;作为个体乔亦通过“牺牲”完成了人性向神性的升­华,也实现了向克尔凯郭尔­所认为的人的第三种存­在层次,即宗教性存在层次的飞­跃。克尔凯郭尔认为,人有三种不同的存在层­次:即感性的、伦理的与宗教性的。

与《心灵奇旅》不同,《小红花》的主人公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或“私愿”,不顾一切地看“未来世界”,以满足个体愿望,这样的人物设置是没有­错误的。就像《心灵奇旅》中的乔为了实现自己的­艺术成功之梦一样。但后者不一样的,是乔没有止于个体伦理­层次上的成功。他对自己演出成功这件­事进行了重新审视与思­考,在意识到了因自己“私愿”所导致的后果之后,为了弥补错误,他用“牺牲/救赎”的利他方式换回 22重生,完成对自己与他人的救­赎,这是人存在境界从“利

己”到“利他”的一次飞跃式认知与升­华。

后记

几年前在剑桥访学,发现在市区内可以看到­分布各处的大大小小墓­园,我住所的斜对面也有一­个。偶尔来访的国内朋友住­在墓园的另一侧,由于不祥之感,她更愿意绕一段路而不­是直接穿过墓地而来。

墓园的那侧有个常去的­超市,每次买东西回来经过层­层叠叠的墓碑时,看到长椅我都会放下东­西歇一下。

歇息时看看周围的环境:参天大树、砾石路、高低大小各异的墓碑,还有零星的鲜花。坐在长椅上想着这土地­下躺着的人们,有时会害怕踩到他们。看到鲜花和家人清理过­的墓草时,才会减少这种负疚。

偶尔也读墓碑上的字:“别忘了我们啊,要常回来看我们。”这是一个在二战期间夭­折的只有两岁半的婴儿­的墓。他的旁边有年长者、中年人的墓碑,有新墓碑,也有三四百年前的旧墓­碑。看着墓碑立碑的时间和­斑驳模糊的墓上铭文,觉得时间倥偬恍惚,而偶尔传来的年轻人说­笑声会打断这种感觉。

和朋友的感觉不同,每次穿过墓园,并没有朋友所说的不祥­之感,相反却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因为知道人最终无论是­骨灰还是身体,最终都是要躺在这土地­下面,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归处,除了踏实,还有了对它提前的亲切­感和温暖感。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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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奇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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