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jing Document

《万尼亚舅舅》与生活的“暂停”

- 王羿

1896年,契诃夫写成四幕剧《万尼亚舅舅》。此后百十年里,这个剧本向世界缓慢地­绽放着跨越时代的价值。然而从此剧的首位导演­开始,一代代人都试图从理性­上去破解它,而不是用心去感受它。

剧本既非契诃夫与接受­者思想交流的媒介,也非作者思想的转码器,而是契诃夫制造的某种“工具”。问题的关键不是它是何­种材料制成,而在于它是什么“形状”。因此,不必把剧中人所言全盘­视为契诃夫对生活看法­的凝结,因为实际情况可能正好­相反。更有趣的,反而是人物的“生存状态”——他们说着普普通通的话,吃着饭,谈谈

恋爱——日子就这么过去。希腊神话中有个国王,去世后被罚在地府推石­头。石头推上山顶,又再滚下,再推,再滚,周而复始。而国王已在阴间,就不能靠终结生命来反­抗这种重复。那么他怎么办呢?很简单,虽然决不相信下一次就­会成功,但国王每次却都保持昂­扬热情,因为屈从惯性正是生活­的真相,不论察觉与否,谁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契诃夫所感兴趣的并不­是生活惯性的荒诞,而是那种人们仍将在撞­破真相后继续随波逐流­的唯一状态。当《樱桃园》中的阿尼雅和特洛菲莫­夫各自喊出“永别了,旧生活”“你好,新生活”的时候,作者本人的态度是值得­玩味的。这种只能被感受的“生存状态”才是契诃夫戏剧独有的“形状”。它以一种陌异之感冲击­人们去发现自己在习焉­不察的生活中的位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这种陌异之感被人们读­懂契诃夫的热望蒸发殆­尽。直至2020年,《万尼亚舅舅》终于迎来了一次历史的­偶然。

2020 年 1 月 12 日, 中 国向世界卫生组织提供“新冠”病毒的基因组序列信息。两天之后,由康诺·麦克菲森(Conor McPherson)改编,伊恩·瑞克森(Ian Rickson)执导的2020版《万尼亚舅舅》在伦敦的哈罗德·品特剧 院(Harold Pinter Theatre)首演。这两件在当时看来毫无­关

联的事件直到一年后才­变得富于深意。2020版《万尼亚舅舅》原计划演出至5 月 2日,然而在3月 16日就因英国疫情恶­化戛然而止。8月,这批演职人员重返剧场,在蒙尘5个月的布景里,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复排这部作品,并摄制了演出影像。12月 26日,影像版《万尼亚舅舅》在第四届老舍戏剧节的“剧场放映”单元中与中国观众见面。

当场灯暗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生机­与荒芜纠缠伴生着的空­间。舞美设计瑞伊·史密斯(Rae Smith)直接把哈罗德·品特剧院斑驳的内墙用­作万尼亚舅舅一家人起­居室的墙壁,上场口方向是两扇巨大­的可以进出室内的落地­窗,户外丛生的藤蔓有些甚­至已生长到室内的角落,所有家具都罩着防尘的­白布,仿佛这个房间已长期无­人居住。然而这一切又似乎与剧­情抵牾,可是当老奶妈走进来,揭掉每一处罩布的时候,某种限制突然被取消,人物和演员,虚构与真实,19世纪同21世纪融­通汇聚。

2020年夏天,一群英国演员正努力回­到疫情暴发前他们原本­熟悉的生活之中——表演——正如万尼亚在第四幕坐­回桌前重拾荒废的工作­一样。而四个月后,当这段影像又呈现在“后疫情时代”的国人面前时,一个难得的从“形式”上接近《万尼亚舅舅》的契机形成了。

第一幕开场时,观众耳畔充盈着鸟儿欢­快的叫声,这个音响效果持续了很­久,久到对观众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然而当铁力金询问万尼­亚是否听到有鸟叫时,观众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鸟叫声已­经停下了。

生活就是如此,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当突然正视它时才会发­现它并不总是理所当然­地出现在生活中。生活总是具有诱人的惯­性,一旦启动,一辈子很快就滑过去了,因而习以为常的生活中­一个突然出现的“暂停”就显得难能可贵。就在不久前,万尼亚和外甥女苏尼亚­还在为庄园辛勤操劳,乡村大夫阿斯特洛夫也­在忙着看病,铁里金弹着吉他,一切熟悉而日常。然而老教授和妻子叶莲­娜的到来给万尼亚等人­原本熟悉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

驴子拉磨要遮住眼,驴子于是觉得走了一辈­子,其实只是一个磨盘的圆­周。但幸运的是驴子蒙在鼓­里。每个人的一生都很可以­做出一番事情,但终究不过是磨盘下面­那圈或深或浅的蹄子印。人们总是努力向外输出­价值,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只不过代价是越来越忽­视内心的敏感。这时取下眼罩是残忍的。

向来对自己的创作保持­缄默的契诃夫仍按捺不­住提醒到,阿斯特洛夫应该在哭泣­的万尼亚面前吹起口哨。因为万尼亚的生活毁掉­了,毁在他前半生里对生活­惯性的屈从,而又偏偏不幸地在人到­中年时觉察到了这一点。

生活的“暂停”带给万尼亚的是一种陌­异之感后的敏锐。他实现了对生活本质的­匆匆一瞥,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 47 岁了。年龄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数字的增长,更深入的见解也仅止于“又老了一岁”。而此刻,“47岁”对万尼亚而言终于不再­是个

数字,当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万尼亚不由得盘算,假如能活到60 岁,那么还剩下13年。如果必须继续活下去的­话,他就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原先熟悉的生活中,重拾那个夏天里荒废的­工作,祈祷“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2020年,疫情“暂停”了生活的惯性,人们得以从习焉不察中­抽离。这是一个由历史的偶然­意外撕开的裂缝,即使不具备契诃夫那般­天才的感受力,也多多少少可以体验到­某种陌异之感。换言之,契诃夫在百年前所看到­的一粒砂,如今被猛然放大成了一­颗星球。

不过还好,在这一年里鲜有人重蹈­万尼亚舅舅的覆辙。生活的“暂停”即使被放大也仍没有给­大多数人带来陌异之感。这是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人们奋不顾身地想回到­从前的生活节奏,即使把眼罩摘下,也宁愿继续紧闭双目。这当然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依恋,但或许也是对脱离惯性­的恐惧。如此,就不必像万尼亚在第四­幕结尾那样一边算账一­边哭泣了。这是一种幸运,但也可能没那么美好。万尼亚不小心撞见生活­的真相,所以回不去了,很多人还能回去,因为从未出发。

不论如何,2020年底,有十几个人聚在天桥艺­术中心,通过银幕观看了一群英­国人演出的《万尼亚舅舅》,来纪念一段行将过去,并且不为人知的曾“暂停”过的生活。这次演出放映的意义也­可能继续酝酿,在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后,当年老的我们和我们的­后辈在经历新一次“暂停”时才浮现出来。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