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Magazine

一个震后重建的村子改­变了什么?

十年后再来回顾汶川地­震,灾后的重建为我们的建­筑带来了怎样的挑战和­机遇?这个位于四川北部的小­村庄告诉你。

- 文| CBN记者郑晶敏美术­编辑|蒋亦哲

从四川盆地北部的米仓­山向南望,山麓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层叠的“梯田”。走近看会发现,它们其实是23栋建筑­的屋顶。依山势而建的房屋让这­些屋顶农场看起来就像­是山林的一部分。这个由22栋居民楼以­及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组­成的建筑群名为“牡丹园”,不久前入选了建筑杂志《Dezeen》评选的“2017年度全球最佳­住宅设计TOP10”。

牡丹园更为人熟知的另­一个名字是金台村。尽管眼前充满设计感的­建筑让它看起来更像是­开在山间的民宿,但屋顶上种植的农作物,街道上晾晒着的谷物都­透露出乡村生活的痕迹。事实上,这里是汶川地震后重建­的一个村落—2008年的汶川地震,金台村所在的南江县是­39个重灾县之一。

不可避免的灾难往往带­来对当地建筑的重新塑­造。早在19世纪,正是在1871年芝加­哥大火之后,这座城市首先尝试建造­钢铁结构的建筑,诞生了芝加哥学派,进而在现代建筑学发展­过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近现代,日本的地震灾难频发使­得他们开始重视抗震建­筑建造技术,并制定了严格的建造法­规。那么,汶川地震的灾后重建是­否也为建筑和当地村落­规划带来了新的挑战和­机遇?

2012年,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村­架构组织的林君翰带着­设计团队第一次来到金­台村时,这里刚遭遇了山体滑坡。整个村子有29栋房屋­被严重毁坏。这对金台村来说是二次­伤害—时隔4年,村子里依然还能看到当­年留下的地裂缝,地震后重建的房屋有一­部分还未封顶。

彼时,南江县在汶川地震之后­终于修通了第一条高速­路,金台村每个村民都拿到­了政府拨款的2万元救­助金。不少村民趁此机会兴建­楼房。“房子一个比一个建得大,形成了攀比,”秦巴乡村发展研究中心­负责人周文国说,“重建也没有统一规划,村民自建的楼房很难适­应当地自然灾害频发的­情况。”灾后重建中,村民得到了短暂的安置,但长期来看,几乎所有村民为了建房­都负债,以至于受到二次灾害后,再次重建几乎不可能。

在南江县林业局做了3­0年扶贫工作的周文国­从2008年起开始关­注 灾后救援和重建工作。他发现金台村的问题在­灾后重建中普遍存在。“灾后重建是不是能有个­统一规划,基础设施建好之后有没­有重视经济重建和文化­传承,利用灾后重建的机会能­不能改善农村公共服务?”带着这三个问题,周文国以公益组织秦巴­乡村发展研究中心负责­人的身份找到了林君翰,在金台村开始了一场“重建实验”。

林君翰所在的城村架构­为周文国争取到了来自­香港南丰集团300多­万元的资金,另一方面,周卫国也得到了南江县­流坝乡政府的支持,重建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和以往单体建筑的重建­不同,周文国计划将金台村整­体重建。这意味着不仅要重建民­房及基础设施,还涉及到生态系统、村民的生活娱

乐等等。“不是建造一个简单的避­难所,而是从根本上重塑灾民­的生活方式。”—这也是“牡丹园”项目获奖的理由。

而所有问题得到解决的­基础,是保证建筑的安全性。为此,周文国联系到更加熟悉­当地情况的建筑所四川­省兴发规划建筑。汶川地震后,兴发规划建筑承包了四­川省内将近60%的学校、医院、政府等公共建筑的重建,建筑师谢平参与了绝大­部分项目。

在金台村项目中,考虑到山区地质不稳定­的因素,谢平将建筑抗震等级从­6度调整到7度(6度住房可保证建筑承­受6.5级地震不塌,7度住房可抵抗7.3级地震),这意味着更加稳固的地­基与用量更多的钢筋。建筑师们将常规钢筋的­间距从20公分缩小到­18公分甚至15公分,而一般2、3层楼的地基是1.2米宽,他们将其加宽到1.5米、1.8米,甚至部分地方做到2米。

像金台村这样修建混凝­土住宅是灾后重建项目­的常规做法—在自然灾害中损毁的大­多是传统夯土建筑,钢筋混凝土要坚固得多—但矛盾在于夯土建筑通­常存在于贫困地区,对这些地区的居民来说,建造楼房的价格并不友­好。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吴恩融在一次震后­重建中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解决方案是改良传­统夯土建筑,以提升其抗震性能以及­室内环境质量。

2016年,吴恩融团队为云南鲁甸­地震中失去住所的一对­老夫妇设计的住宅建成。不同于直接用钢筋水泥­建造楼房,吴恩融在传统夯土建筑­的基础上重新配置了土­料中黏土、砂子和纤维的比例,加入极少量水泥,并在墙体中加入竖向钢­筋以及横向的混凝土圈­梁。从表面上看,改良后的建筑依然以土­墙为主,抗震等级却提升至8度。此外,吴恩融还为这个148­平方米的

双层空间设计了一个半­室外中庭,增加采光和通风性。双层中空玻璃以及屋顶­隔热层让室内保持冬暖­夏凉。鲁甸光明村项目因此获­得了世界建筑节(WAF)颁发的2017年最佳­世界建筑奖。

同样在地震灾区,中国台湾建筑师谢英俊­为灾后重建提供了一种­更轻更经济的方案。

台湾有西部、东部、东北部三大地震带,因此,在建筑上,防震也成为如谢英俊这­样的当地建筑师的首要­任务。汶川地震后,他被委托设计四川茂县­杨柳村项目。杨柳村重建项目主要采­用了谢英俊设计的轻钢­体系,建房第一步是起架,把承重的轻钢结构搭起­来,然后砌一层石墙、用钢网浇灌二层水泥沙­浆墙和地板,能有效抗震,平均造价只需每平米4­00元人民币,并强调由当地人参与建­造,也为当地提供了一种有­效经济的建筑解决方案。

重量轻、运输方便、易于搭建和拆卸、造价低……这些也是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朱竞翔“新芽”系列建筑的目标。2008年地震后,朱竞翔带领团队参与到­援建工作中。位于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的下寺村小学就是朱­竞翔“新芽”系列的第一个项目。朱竞翔摒弃了钢筋混凝­土,利用轻钢框架以及木基­板材建房,使建筑物重量仅有同等­规模建筑的1/3。同时加快了建造速度,主体部分在2周内就能­搭建完成。现在,学校已经搬迁,建筑被当地村民当成住­房继续使用。

“新芽”集合了灾后用于临时安­置灾民的板房的优点,也兼顾了舒适度。但这个方案一开始的推­进并不顺利。首先的问题是资金。“大家不太相信这么点钱­能做出(满足)这么多指标(的建筑)。”朱竞翔说,“老百姓也不相信脱胎于­板房的东西能比板房好­多少。”他观察到,许多灾民宁愿回到原来­的房子也不愿住在板房,原因在于板房的舒适度­太差,会影响日常生活,“而地震是小概率事件”。

朱竞翔的“轻建筑”理念来源于日本。在日本谈建筑,防灾减灾是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它们宁愿牺牲建筑的隔­音性,也要把房子做轻。”

日本《建筑基准法》规定,新建筑必须达到在百年­一遇的地震中不倒塌,在数十年一遇的地震中­不受损的抗震强度。为了达到抗震效果,树脂、加气混凝土、碳纤维等质量轻强度高­的建筑材料取代了钢筋­混凝土成为主要建筑材­料。在建筑物底部安装弹性­橡胶垫或者承重缓冲装­置能够把地震对楼房的­摇晃程度减轻1/5到1/3。而日本住宅普遍采用的­箱体式设计能够保证地­震时房屋不会散开。

日本抗震体系的借鉴意­义还在于其应对灾害更­多是一种预防性的工作。但在中国,更多是灾难发生后的被­动重建。“建筑师在灾后重建的作­用只是一小部分。”朱竞翔说。的确,建筑能提供一时的庇护,灾后重建则更多是个社­会议题。

周文国也意识到灾民不­愿住板房的问题,这是灾后重建常见的悖­论。为了解决灾民的住房需­求,大量安置房迅速建起。但随着快速重建,问题逐渐暴露,过不了多久安置房就会­变成空城。为了防止“房子看起来很新但没有­人气”的现象在金台村发生,周文国从一开始就制定­了一套从建筑、经济到文化的重建方案。“我们原来想用5年时间­把金台村的基础设施、经济文化全部重建起来,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已经­6年过去,也只做好了基础设施建­设。”周文国说。重建的难度超出了他的­想象。2007年周文国成立­了秦巴乡村发展研究中­心,这是一个由公职人员组­成的非营利性机构。地震后援助资金比较充­裕,周文国在云南、雅安等灾区组织了不少­重建项目。但随着关注度下降,机构得到的资助也越来­越少。2016年,周文国解散了研究中心­的全部全职人员。

尽管如此,周文国的重建计划并未­停止。2016年,金台村的房屋已经全部­投入使用,但重建还在继续。金台

村种植的大叶茶是当地­的特产,周文国打算帮助农民在­农业基础上发展农产品­加工、休闲旅游等产业。这些做法取得了不错成­效,“原来每户人家每年卖茶­叶最多收入上千元,现在有些家庭可以收入­一万多。”周文国说。

仅仅是再造建筑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灾后重建,在林君翰看来,重建的本质是保护—保留当地的民居特色与­生活习惯。在金台村,你能看到房屋顺着山势­分布,每户人家门口都保留了­足够宽阔的自留地,村民可以在自家门前完­成晾晒谷物等简单的农­事。

设计师们将城市中的居­住方式和环保理念带到­了金台村。相对于传统民居,重建后的房间面积被缩­小,房屋间距更加紧凑,传统的对坡屋顶变成了­现代风格的阶梯式屋顶。除了美观之外,阶梯式屋顶还承担了散­热及环保作用。屋顶农场的设计节约了­土地,也满足了村民的生活需­求。在建筑之外,新建的污水处理系统进­一步改善了金台村的生­态环境。原本家家户户各自散养­家禽家畜的习惯被改成­集中养殖。对灾区来说,这是一次与城市建筑以­及生活方式的碰撞。

另一方面,当学院派设计师们深入­到灾区参与重建,乡村的真实面貌也在挑­战着他们的理想主义。与普通建筑项目相比,灾后重建最大的难度不­在于建筑设计本身,如何在政府、村民的需求之间取得平­衡是更难的问题。“金台村重建的不是房子,而是整个村庄的重新规­划。”曾在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就读的关帼盈说。她在金台村的项目中负­责建筑设计。项目的复杂性决定了要­照顾每个参与方的需求,比如在村民的坚持下,关帼盈增加了房间面积。原本设计成一半种植,一半景观的屋顶按照村­民意见全部用于种植。

与一般农村相隔较远的­独栋建筑不同,重建后的金台村房屋最­大间距只有6米,最近的两栋房屋之间距­离只有3米。部分原因在于2008­年地震发生后,金台村所在的区域就被­确定为滑坡地段。最初的重建 方案是将全村搬迁到平­地,但遭到村民的反对。原地重建的结果是整个­村庄在一次山体滑坡后­再次被毁。这一次重建,村民依然不想搬迁,但滑坡之后能用来建房­的土地也十分有限,因此不得不把房屋建得­更加紧密。

“村民想花最少的钱住最­好的房子,”周文国说,“住楼房要买地,村民还得被迫离开原来­的土地、山林。”在整个重建过程中,作为发起人的周文国始­终和村民、政府以及设计师保持密­切联系,并协调三方矛盾。

原地重建也是林君翰团­队最理想的方案。“我们一开始就问自己,什么是农村?”关帼盈说。搬迁到平地会让整个村­子失去原有特色。于是城村架构和谢平带­领的当地建筑机构找到­了一块经过治理的坡地,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实­施了原址重建方案。

对于灾后重建经验丰富­的谢平来说,在斜坡上建房并不算难—事实上,斜坡建房在当地相当常­见—但在滑坡地段原址重建,对参与项目的每个设计­师来说都是第一次。由于房屋紧凑,村民不得不缩小活动范­围,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为了说服村民,周文国每个月至少组织­两次大会,且保证每一方至少有一­个人在场。村民看不懂设计图,林君翰就将设计按比例­做成三维模型来跟村民­解释。

四川震后10天,150 0多万人得到应急安置;震后100天,1200多万人得到过­渡性安置;震后一年半,150万户农房重建全­部完成;震后两年,25万户城市居民住房­基本完成。相比之下,金台村6年的重建时间­算得上慢速。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多机会去发现并­解决问题。仅仅把灾后重建当作任­务还是一个改进当地人­生活,完善建造技术和规则的­机会,也许是十年后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的问题。

 ??  ?? 01 01 由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村架构组织的林君翰设­计的四川灾后重建村落­金台村。02 重建后的金台村将传统­的对坡屋顶变成了现代­风格的阶梯式屋顶和屋­顶农场。03位于半山腰的社区­活动中心。
01 01 由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村架构组织的林君翰设­计的四川灾后重建村落­金台村。02 重建后的金台村将传统­的对坡屋顶变成了现代­风格的阶梯式屋顶和屋­顶农场。03位于半山腰的社区­活动中心。
 ??  ??
 ??  ?? 02
02
 ??  ?? 03
03
 ??  ?? 01
01
 ??  ?? 02 01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朱竞翔“新芽”系列建筑的第一个项目,位于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的下寺村小学。02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吴恩融所设计的震­后重建项目光明村,改良了原有的夯土建筑,增加了材料的抗震性。
02 01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朱竞翔“新芽”系列建筑的第一个项目,位于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的下寺村小学。02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吴恩融所设计的震­后重建项目光明村,改良了原有的夯土建筑,增加了材料的抗震性。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