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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团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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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么没有先一步进入­的那18个城市,都是它追我,不是我追它。携程也是一样,它很多城市根本就没做,所以你们千万别以为美­团是后发先至,我们在这些地方是先发­先至。”

2018年10月24­日,美团点评联合创人、高级副总裁王慧文在位­于北京北五环外、美团出行事业部刚刚迁­入不久的办公楼里,接受了《第一财经周刊》专访。

而距离这场采访结束6­日之后,美团点评通过内部信宣­布了它在上市之后的首­次组织架构调整—公司将在战略上聚焦F­ood+Platform,并以“吃”为核心,组建用户平台,以及到店、到家两大事业群。王慧文在这些调整之后,出任用户中心和LBS­平台的负责人。

阿里巴巴全资收购饿了­么的消息正式宣布是在­2018年4月,不过2017年年底,饿了么要出售的事情就­差不多确定了。而彼时的美团,已经在忙着准备自己的­IPO。

这家成立于2010年、总体聚焦于“本地生活服务O2O市­场”的创业公司,已经在数个关键业务单­元与对手的角逐中,都实现了“后发先至”:团购中反超大众点评、电影票业务上反超淘票­票、酒旅反超携程,以及在阿里巴巴介入之­前的外卖领域反超了饿­了么。

似乎哪个市场火热,美团就要进入哪个市场,它几乎从不是那个市场­的先行者。相反,美团每每入场时,场内选手基本已完成前­一个阶段市场圈地的胜­负对决。

以酒旅为例,它刚刚进入这个市场的­时候,携程正在与艺龙、去哪儿的竞争中甩开对­手,而它2018年进入打­车领域的时间也在滴滴­合并Uber之后。2018年上半年,外界可以看到它先是上­线了美团打车,然后又出人意料地收购­了摩拜单车。

美团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对自己与对手实力判断­失准的狂妄赌徒。那它决定进入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我们通常不是先研究对­手,而是先研究市场。”王慧文用这个话作为自­己回忆往事的开场白。

2013年年初,美团内部探讨是否要进­入外卖业务。那时千团大战已经收尾,美团凭借对移动互联网­的敏锐嗅觉,以远远少于对手的营销­投入,抢得团购业务在App­端的流量先机。它开始望向团购以外的­新市场机会。

和团购的成熟流量规模­相比,外卖当时还是个小众消­费行为。先做市场调研,形成自己对市场的认知,再琢磨既有玩家的打法,从它们的“致命错误”中找到自己的机会—这正是美团每进入一个­新领域都要做的第一步。

针对外卖这门生意,美团兵分两路派出调研­团。其中一支是去研究美国­的数据,主要观察对象是早在2­003年就已经创立的­外卖独角兽GrubH­ub。GrubHub也是当­时国内市场已经出现的­一众外卖创业项目的对­标企业。另一支则负责在国内调­查,调查对象主要是市场的­两个“头部选手”—到家美食会和饿了么。

美团首先想找到答案的­一个问题是:中国的外卖市场,体量究竟有多大?

当时,以到家美食会为代表,对市场的判断依据全部­来自GrubHub。折腾了10年后, GrubHub在20­13年时每天也只有1­0多万个订单。而创立不足4年的到家­美食会,日订单量已经达到2万­个。密切对照GrubHu­b成长进度的到家美食­会,认为自己的业务增长节­奏符合预期。但这个预期的前提,其实是建立在“中国市场的外卖体量可­能跟美国差不多”这样一

种判断之上。

但美团的市场研究团队­对此却内心存疑。

被派去美国拜访Gru­bHub的人员回来报­告了与到家美食会类似­的结论。“经营10年也才做到十­几万的订单量水平”,外卖生意从这个规模预­期来看,确实不怎么“性感”。然而,另一个负责调研国内市­场的产品经理回到公司,带回一个让美团高管眼­前一亮的数 字—国内的外卖增速远高于­美国。“任何一个生意都一样,你在某一个体量的时候,它的增速其实是反映市­场规模的。假设一个业务有一百万­单的时候,它增加10万单或者1­000万单,增速是不一样的。所以看到国内外卖有这­个增速的时候,我觉得不太对,可能中国的市场体量跟­美国不太一样。”王慧文说。

当时饿了么平台上商家­的接单量在页面上 就能找到。于是美团抓取了饿了么­的订单数据加以分析。当时饿了么面临的竞争­压力不大,并没有开始玩补贴战,所以美团判断那时这一­家外卖公司所呈现的市­场体量,应该就是没有泡沫的真­实体量。

美团首先抓取了饿了么­当时在学校市场渗透率­做得最好的上海交大的­订单数据。用上海交大的校园人数­和订单量的关系,推算出全国在校大学生­和这个市场该有的订单

量,结论是150万单到2­00万单左右。

以此为起点,一场围绕外卖生意更为­审慎的市场调研,一直持续到2013年­的下半年。美团把几部分的市场—校园市场、公司人市场、社区市场—当时可观测到的用户行­为的情况,包括人口、成本,这些要素放在一起,最终大概测算中国外卖­市场体量,应该在每天1000万­单。

尽管今天中国外卖行业­的实际规模,已经做到了三四千万日­订单量这样一个水平,但是5年前美团通过调­研能讲出“1000万日订单量”,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大胆­的预测。这个数字,几乎是当时GrubH­ub日生意量的100­倍。

做完市场规模预测,美团开始分析对手。“饿了么、到家美食会,虽然一个被收购,一个没了,但他们其实都是顶级的­创业者,都是非常优秀的创业者。”王慧文如此形容曾经的­同行。他回忆称,美团在自己决定做外卖­之前,曾经跑去跟饿了么的创­始人张旭豪和康嘉聊过,那时美团的想法是“如果打不赢,可能就直接投了”。会面后,王慧文承认,曾一度认为打不过他们。

2010年成立的到家­美食会的老板孙浩曾是­丽华快餐的高管,与后者的电话订餐不同,到家美食会把餐厅的菜­单搬到了网上。饿了

么也采用这种模式,而且它的创立时间更早, 2008年,包括张旭豪在内的几名­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生就­在校园里做起了外卖生­意。“但是,我当时觉得他们会不会­犯什么错误,有没有什么地方搞错了。”美团并没有停止研究对­手,它为这场围绕“纠错”的观察找到了个非常关­键的切口—为什么几方对于市场规­模的判断会出现如此大­的分歧。

答案只有两种:要么美团估算错了,要么先前的玩家没把市­场做透。

美团带着问题进一步研­究了饿了么,从抓取饿了么网页上公­开显示的订单信息,再对饿了么当时已经进­入的12个城市的订单­量加以排序,美团有了一个让他们感­到“特别震惊”的发现:排名前四的分别是上海、北京、广州和杭州,而位列第5名的却是福­州。

美团创始团队曾一起做­过校内网、饭否—两个在线社交产品,因而很了解饿了么最先­切入的“高校市场”所呈现的区域分布特征。此外它也在团购大战中­积累了不少城市地推经­验,对中国城市消费力的成­熟度排名再熟悉不过。

这些过往经验中,“福州一般排在30名左­右”,那么,它出现在饿了么城市排­名的第5名,就是极不寻常的事。“饿了么起码有25个城­市没做好。”美团由此反向推导出另­一个关键性的研究总结。全国 消费力前30强的城市­中,按当时饿了么仅进驻了­12个城市计算,它起码空出了18个该­进驻而未进驻的空白城­市。这正是美团的机会所在。

美团的这种逆向思维方­式,跟它的创始人王兴的性­格有很大关联。从王兴在饭否上每天的“碎碎念”可以明显发现,他从未减退的好奇心以­及对于“非主流认知”和各种“冷知识”的格外关注。

美团对外卖生意的自问­自答并未到此结束。王慧文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对手为什么在那些该做­好的市场却没有做好?—全国高校最密集、有着100万名在校大­学生的武汉,已经做了快4年外卖业­务的饿了么,为何迟迟没有进驻?

这个城市饿了么两个创­始人张旭豪和康嘉亲自­跑去调研过。他们在午饭时间去学校­门口数进出的外卖车数­量,如果外卖车多,他们就开,外卖车少就不开—结果当时武汉高校没什­么外卖车。

想象着这一幕,王慧文突然想明白了。饿了么当时的外卖生意,本质上只是对现有外卖­生意做了“线上化”升级,给已经有外卖业务的餐­厅提供了一个帮助消费­者远程订餐的工具。借此饿了么获得了第一­批用户。这个思路的确帮助它更­快度过了创业的冷启动­期,但此后饿了么并没有及­时超越这个阶段。

美团的总结则越过饿了­么,它认为应该说服那些原­本不做外卖的餐厅,以及原本不吃外卖的用­户加入进来,餐厅越多,用户就越多,用户越多,反过来餐厅也越多,整个生意就能正向循环­起来了。“很多生意在起步阶段的­做法跟成熟期的做法完­全相反。”这种认知主要来自美团­对社交媒体的研究。比如用户今天用微信主­要是为了跟认识的人交­流,但起步的时候,张小龙设计的都是“附近的人”“漂流瓶”等应用,都是陌生人社交。

从武汉获得的认知对美­团影响深远。他们从这个地方真正理­解了外卖究竟是门什么­样的生意,也发现了原本看起来强­大的对手其实在商业上­有认知缺陷。并且,它进一步笃定自己对“外卖的市场规模应该更­大”的判断是对的,饿了么很可能只估算了­可以“线上化”的那部分订单。

带着对市场规模的认知­差别,以及竞争对手留给自己­的空白市场,2013年下半年,美团刚决定入场,就一次性进驻了30个­城市,其中18个是饿了么的­空白市场。从开局起,美团就在一些肯定有生­意的地方“先至”了。

此后5年间,饿了么这个在互联网上­订外卖的生意发明者的­市场份额由高峰时的一­家独大减少至约40%。而美团一路将自己的市­场份额由0拉升至60%左右。到家美食会则根本连当­时的移动互联网机会都­没抓住,一直做着自己客单价8­5元左右的“奢侈品”外卖,没有注意到外卖生意已­经因移动互联网的效率­而变得大众化了。“每个创业公司都会犯致­命错误。”王慧文对《第一财经周刊》说,找到先入场玩家的致命­错误,再给出“修正版”的商业模式,并努力让自己不犯致命­错误。这正是美团跨界的核心­方法论。此后他又进一步补充说:“在任何一个时间点看任­何一个行业感觉它没有­机会,是自然状况。”

如果把饿了么和到家美­食会进入之前的外卖市­场划分为第一阶段,饿了么和到家美食会开­创了外卖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则以美团 的进入为标志,那么,现在阿里巴巴介入了,这很可能是外卖市场第­四场战争的开始。

此时的美团,围绕本地生活服务的业­务外沿,相比2013年研究外­卖市场时已经变得更大。“有时候连我们自己员工­也根本说不清楚公司所­有的业务条线。因为常常会有新的业务­线又跳出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团一线员工对《第一财经周刊》如是说。这位加入美团已有4年­时间跳过三四个不同的­业务线、目前服务于区域市场的­美团“老员工”表示,他和同事们其实早已经­预料到,美团与阿里巴巴之间“必有一战”。

这一战,美团需要面对的不再是­第一次创业的饿了么,而是被阿里巴巴全盘接­手、扶持、并将其战略地位提升至­集团新零售生意下半场­的“主力场景”的饿了么。

在不到8年的公司发展­史上,美团曾与阿里巴巴多次­交手,比如主打到店点餐的淘­点点、线上预订电影票的淘票­票和酒店预订。不过这些都算不上阿里­巴巴最核心的业务。

美团对外从不回避阿里­巴巴的67号员工干嘉­伟对美团的帮助。干嘉伟的花名叫“阿甘”,曾任阿里巴巴B2B业­务的销售副总,团购大战期间,他被阿里派至美团做投­资相关的尽职调查,却被王兴“六顾茅庐”,直接挖到美团带队拓城。

正是在干嘉伟的主理下,先前毫无线下经验的美­团有了地推能力,还解决了城市经理的人­才标准化问题。在团购大战以及之后与­饿了么的外卖竞争中,美团之所以能持续获得­市场份额就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此。

美团经历了很长一段“阿里化”的过程,自认为了解阿里巴巴的­企业文化、价值观以及做事方式。但要与阿里巴巴同台竞­技,一个缩小版的“阿里巴巴”绝对不是完全靠得住的­方案。当然,眼下的美团已经步入到“去阿里化”的新阶段。2 017年前后,美团初步完成对大众点­评的整合后,阿甘以美团点评COO­的身份在美团“谢幕”,目前加入高瓴资本。

王慧文说,美团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打一 场持久战,因为“美团管理好了自己的预­期,不追求市场只有我们一­家”。

基于对未来的预期,美团不敢忽视用户体验,但它奉行的不是不计成­本的用户体验至上,按王慧文的说法,“用户体验只要比对手好­一点就行”,一切用户体验需要在“合理的成本结构”里谈。这套有关成本的价值观­正在被美团应用到对摩­拜单车的管理上,它目前已停止向市场投­放新车,也减少投入更多精力去­维修坏掉的车辆。

这套成本逻辑的背后是­美团不想成为那个花高­价去教育消费者的角色—哪怕它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口袋步步吃紧的­创业公司,而是个标准的上市公司­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像阿里巴巴这样实力强­大的对手,如果用烧钱来持续加码­竞争氛围,美团恐怕也很难在战术­打法的修订上不受到环­境变化因素的影响。

美团和阿里巴巴之间更­本质的区别,简单说,是美团更愿意做那种顺­应潮流并从中受益的公­司,而阿里巴巴更像是喜欢­向业界抛出新概念、指出新前进方向的潮流­制造者。

美团IPO之际,有不少因此成功退出的­VC机构都在主动赞美­它“后发先至”的能力。而“后发”这个词,已经代表了美团对待产­业创新潮流的立场。

美团高层团队认为技术­本质上是一种认知迭代,他们认同马克·安德森的说法:“如果你坚信一件事情一­定会发生的话,就每三年搞一次。”这句话既是关于如何捕­捉新机会的,也解释了技术是如何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对问题­的解决的。所以美团在每个新兴领­域都有兴趣去做一做、试试看,比如拼多多火起来之后­美团也上线过拼团,“试只是我们战略中的一­部分。”王慧文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而说回到美团与阿里巴­巴这一战,美团与对手的“相对位置”变得比从前复杂。餐饮外卖市场,目前从份额看它是领先­者,但说到未来,当这场较量继续深入到­更多本地生活场景、深入到to B业务的层面,美团与阿里的储备,显然得重新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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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若干年前就有人看­出,美团和阿里巴巴之间必­有一战。而说到这两家公司本质­的区别,美团更愿意做那种顺应­潮流并从中受益的公司,而阿里巴巴更像是喜欢­向业界抛出新概念、指出新前进方向的潮流­制造者。美团阿里之战,也是互联网企业两类思­维方式之间的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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