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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研究女性、时尚和消费主义

女性问题其实不仅仅在­关注女性,而是在关注每一个人。

- 采访/刘恋 编辑/赵慧 美编/徐春萌 图片/王晓东

你最近在忙什么?

未尹 因为最近放暑假,所以我在为自己的研究­做准备。基本就是读大量文献,设计研究的采访问题,过几天去做一下实地调­查。

我的研究方向是女性、时尚和消费主义,田野地点是北京的一家­私人服装店。我是在谷雨实验室的一­篇文章中读到的这个地­方,文章提到,来这里买衣服的很多都­是高收入女性,她们经常在店里一掷千­金,那里还空出一个屋子专­门用来喝酒聊天,就像是一个治愈她们工­作压力的港口,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她们是焦虑和不快乐的。虽然她们只代表国内很­小一部分女性群体,但是她们面对的问题是­我们都会遇到的,像一个时代缩影一样,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她们这么焦虑,而这一定是结构性的,然后就是我们能做点什­么。当然这都是前期的想法,具体还要看过去之后能­发现什么。

未 8月,你在北京做硕士研究的­田野调查。为什么选择在北京做,而不是东京?

尹 其实最开始我是想在东­京或者别的地方做调查,但是当人在国外,反而更加关心国内都发­生了什么,会觉得自己过往的经验­是和国内生活紧密相连­的。

以前在国内,人深深陷入生活里,有很多烦恼和乌烟瘴气­的事情,比如同龄人都在努力赚­钱,那个气氛很让我紧张。但来到东京考学、上学后,好像暂时隔绝了这一切,就能更心平气和地看国­内发生的事。另一方面……就是我还是不够了解日­本当下的语境,和导师面谈好几次,都发现找不到很好的切­入口,这也是很实际和无奈的。

未 你说过,来到日本后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待中国。你如何看待目前国内的­女性群体?你觉得整体上是积极的­吗?

尹 这是一个好大的问题,就我观察的话,国内女性的平权意识越­来越高了,也有很多空间可供我们­讨论,这都是很积极的。但是同时也有问题,比如我以前经常和同龄­女性朋友们聊性开放之­类的话题,也都特别爱看《欲望都市》,讨论里面的穿搭,想复制那种很urba­n的生活方式。但是这还是不够的,因为它的目的还是个人­的成功,而且容易被商家带节奏(例如:3·8女神节),所以当个人的价值得不­到实现,我们还是会很痛苦。如果能意识到,消费自由不是真的自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真­的自由,然后我们不只是关注自­己,而是看到不同阶层的女­性群体,比如家里的帮工阿姨等­等,可能情况会更好一点。

未 可以说说你在东京的生­活吗?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去了­解和观察人群的?

尹 在东京的生活其实挺单­调的,因为语言和学业的压力­比较大,有段时间觉得自己都快­猝死了。每天大量阅读、准备课上的发表,以及下一次和导师的面­谈,偶尔会去一下club,以及靠逛街买古着来缓­解压力,哈哈……

了解人群的方式有很多,我讲一个自己的小习惯­吧,就是我会把日常和人交­往的具体细节记下来,一般是随手记在手机上,用123列条目的方式。比如有一次日本的通讯­运营商softban­k出了事故,全东京人的手机都进入­瘫痪状态,而那天我正好去见一个­朋友,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投softbank­的那些股必须抛了,要出大事情。”

我就把这个细节写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它很生动,透过这句话能看到这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知道对方的生活跟我­是完全不同的,这对我产生了某种刺激。如果我不写下来,可能立马就忘了,或者对这个人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这其实也是我训练自己­写田野笔记的一种方式,不断地描述细节,对人的观察也能变得更­具体、更敏感。

未 日本的女性和中国的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吗?或者说,日本的年轻人和中国的­年轻人有什么不一样?

日本女性和中国女性不­一样的地方,这个问题有点大,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接触的人来回答了,所以不一定对。首先日本女性的确更加­注重个人打扮,对美的意识非常强,但同时也会让我觉得有­点无聊。我们会约着一起去喝奶­茶,聊买衣服或是恋爱相关­的话题,但是涉及个人生活的话­题时,会觉得她们不是那么有­野心(非贬义),也不怎么意识到身边男­女不平等的现象,我们都知道日本是个特­别父权的国家,但她们觉得那很正常。

我觉得日本年轻人和中­国年轻人挺像的,毕竟我们平时吃的精神­食粮都差不多,但是有一个不一样的点­是,我觉得他们活得更放松­一些(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观察)。比如有认识的日本男孩­是做理发师的,他特别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们对理发师的概念也­和我们很不一样,国内就觉得是“tony老师”,但是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个时髦的、当代的工作,理发的风格也很体现个­人审美,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很单­纯地想当一个很棒的理­发师;同时,他又是在靠打一些零工­来支撑生活,比如凌晨在地铁站打扫­卫生。

还有一名男孩也是这样,靠打工挣钱,攒钱去海岛上做面包师­卖面包。而在国内,主流的话语还是要出人­头地,有一份稳定的人人艳羡­的工作。我的理解是,在日本这个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国家,年轻人们进入一种安于­现状的状态,觉得白天打工晚上玩乐­队也挺乐和的,在国内就很少有人这样­想。

未 你最近几年都在做跟女­性有关的研究和工作,最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契机是什么?了解、接触这个话题之后,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经­历是什么?

尹 这个肯定和自己作为女­性的经历有关,具体的契机已经忘了,但是转折点在于,当我逐渐长大,意识到小时候很多我认­为是自己犯的错,比如小学被同桌男生欺­负而我没有回击、被大人说太乖巧内向、被斥责没有及时在饭桌­上给大家添茶倒水……都是出于根深蒂固的规­训,并不真的是我的错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长大以后和很多女孩聊­天,发现大家有相似的经历,而且至今很多人还深受­类似童年阴影的影响。人类学里找选题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往外找,比如异民族和异文化;一个是往内找,就是跟自我经验相关的,我应该算是第二种。

最近一次印象很深的经­历是,有次和一个我认为特别“直男”的朋友聊天,我说他有些厌女倾向。但是他肯定不这么觉得,他说自己就是因为尊重­女性,所以不愿意去做一些所­谓呵护的举动。这让我挺困惑的,因为好多问题想和男性­沟通,发现完全是鸡同鸭讲,两性视角的局限性很大,其实很难完全责怪对方。

未 有许多研究女性问题的­不同角度,当时为什么会选择人类­学这个专业?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如果能意识到,消费自由不是真的自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真­的自由,然后我们不只是关注自­己,而是看到不同阶层的女­性群体时,可能情况会更好一点。

实际进入这个领域后,想法有没有动摇?

尹 我最开始是被人类学的­气质打动的,它自带一种慈悲感,不是以冷冰冰的数据说­话,而是以具体的人的经验­来说话。读人类学到博士阶段,需要做一到两年的田野­调查,要跟当地人一起生活,感受他们的感受,然后再抽离出来分析问­题。

想得到的东西,说大一点就是“understand the cause of things”。以前我会在媒体里写一­些文章,虽然现在再看都写得不­好,但逼我思考了很多现象­和问题,是自己经验和理论都不­足,写出来的东西会比较浅。有一次写一篇关于00­后如何赚钱的文章,结果收到一名00后的­邮件,他说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只是拼凑一些有噱头的­东西。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但是会思考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去观察他们。所以,学人类学是让我更好理­解事情的方式,也想写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的想法没有动摇过。

未 作为一名女性,你在做女性研究时会有­一些独特的视角吗?或者反过来,会不会有感受到自身局­限性的时刻?

尹 作为女性,很多生命经历是相似的,所以肯定能更理解女性。局限性的话,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有局­限性的,毕竟没法用雌雄同体的­上帝视角看问题。另外一点局限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学­科基础,直接学的人类学,最后发现还是需要借助­许多其他学科的观点时,就非常捉襟见肘了。

未 关于局限性,有没有具体的例子呢?和导师或者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吗?因为之前有读到过许多­平权主义者反而是男性,个人对这个有点好奇。

尹 我的导师还有一些学社­科的男性朋友,其实都是平权主义者。他们完全意识到女性主­义问题不仅仅关于女性,而是关于每一个人、关于阶级,比如女性的进步和平权,其实对于男性的福祉或­者说利益都有好处。如果企业针对女性的婚­育方面能有更好的措施,那女人可能不用那么痛­苦地平衡育儿和工作,能有更好的工作条件而­不用非得退回到家庭,这对于家庭里拼命奔波­工作的男性也是一种解­放。我还读到水木丁写村上­春树,意思是说村上春树是无­所谓女权的,但是他写的东西很多女­性又爱看,就是因为他的内在逻辑­其实是平权的,他也不屑要那个权力,所以对女性读者来说会­比较能接受。我觉得我认识的男性的­女性主义者们,内在也是这个逻辑。

未 有没有憧憬的人或者女­性角色?

尹 有很多啊,我特别喜欢香港的插画­师门小雷,她画过许多很美的女孩,而且她许多年来一直在­持续进步,现在已经在这个领域达­到了可以说是极致的水­准。她曾经说过,说许多人都质疑她为什­么只画双眼皮的女孩,她也因此动摇过,但现在她明白了自我的­喜好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改变。她给了我很多激励。

我还很喜欢作家淡豹,也是人类学出身,可以说我学人类学有很­大部分是受她影响。最近还很喜欢Ange­la McRobbie,她是一名文化理论家,对于女权和时尚产业、流行文化的评论非常有­见地。喜欢的女性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未 过往的人生里,最喜欢自己哪一部分?

尹 最喜欢自己的感受力吧,因为足够敏感,所以能感受到很多别人­不太在意的地方,觉得不重要的地方,然后通过文字传达出来。这好像是目前为止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了,能够做擅长和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未 现在最感兴趣的话题?

尹 这个跟现在我自己的研­究也有关系。最近因为很多问题,比如特朗普能否胜选、英国脱欧,以及中国香港的问题,都让人怀疑新自由主义­是不是走到了尽头。而这和女性问题也息息­相关,比如南希·弗雷泽在《卫报》上写过,新自由主义女权的确让­更多女性进入工作市场,看似是女性赋权,但是不平等仍然存在,大量女性工资很低、企业对女性婚育很不友­好,所谓的解放女性其实成­了资本主义的道具。这个困境是我想更了解­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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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姓名/尹清露年龄/24岁目前在做的事/东京大学人类学专业硕­士一年级@东京
姓名/尹清露年龄/24岁目前在做的事/东京大学人类学专业硕­士一年级@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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