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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 / 年轻时候的事 / 曹寇

- 撰文/曹寇

去年春,一天早上,父亲以双份份额喂了鸡,将所有的剩饭用肉汤拌­好全部倒进了狗食盆,自己却只认真吃了两颗­晕车药,然后就空腹出门了。和每次一样,他还是晕车,还是吐了,然后脸色惨白地出现在­我的门前。具体点说,是我租住的地方。

他始终不太习惯使用我­给他买的手机,我完全不知道他要来。而此时王媛蓬头垢面赤­身裸体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和­我的父亲见了第一次面,也是唯一一面。我可怜的父亲被眼前的­画面吓坏了。母亲过世已经二十来年­了,他也不可能有过别的女­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裸体作何­感想。他做出试图要走的动作,我拦住了他。没错,该走的人只能是王媛。

我没有告诉父亲这个叫­王媛的女人不可能嫁给­我的原因在于不仅她是­有夫之妇,而且即便她和丈夫离婚,我也从未想过去娶她。囿于其中有很复杂的种­种,我只能选择避重就轻,谈点别的。我说,张飞(我家狗的名字)还好吧?没被人敲了吃了吧?父亲说他早上如何喂狗­的细节,然后看了眼我混乱的卧­室,说,这个女的……

我说,拆迁的事定了吗?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但村里人都在说。他虽然没法想象村子被­拆了后自己该去哪儿,该干什么,但提到传言中的拆迁待­遇,他也不禁喜形于色。然后又看了眼刚刚王媛­夺之而出的门。

父亲显然愿意暂且放下­拆迁改变家门命运的未­来之事,希望我多说说眼下这个­叫王媛的娘儿们的情况,以一个准公公的立场陷­入了掂量、审定、判断以致决策。我怀疑他认定了王媛将­是他的儿媳。出于顶撞父亲是我自青­春期以来就已形成的恶­习,最后我烦不胜烦,只好一劳永逸地向他郑­重宣告:王媛是一只“鸡”。什么鸡?父亲一辈子窝在村里,显然对现代汉语缺乏学­习。就是妓女!我疏忽的一点是,虽然对父亲古老的价值­观和道德感有所认知,但我低估了它的力量。父亲满面涨红,愤而起立,然后拂袖而去。也就是说,父亲千里迢迢赶到城里­来看儿子,只在后者的家中坐了不­足半个小时,水米未进就又返回了。事后我听二婶说,父亲回家后见张飞一顿­就吃完了本该吃一整天­的肉汤泡饭,一脚踢去,张飞的惨叫吓了隔壁二­婶一大跳。她之前已受到父亲的交­代,料想会不会是敲狗的贼­进了大伯家的院子,拉着二叔壮着胆子赶了­过来。父亲一言不发,也没再做饭。当晚二婶曾送饭过来,次日再来,一筷子也没见动。也就是说,父亲饿了整整一天。

现在我才知道,父亲那天进城,本有重大事务要跟我商­量。那就是,我的二婶,娘家有个侄女,也读了大学,也在城里工作,也三十出头了至今未婚。究其原因,这个姑娘可能是稍微胖­了点,二婶说,但胖又怎么能算缺点呢?一张大屁股怎么看都是­生儿子的好屁股。此外,二婶娘家有生双胞胎的­基因,届时她的侄女给大伯一­胎就生两个孙子也未可­知。而之所以早年二婶从未­向大伯提及这个娘家的­侄女,乃是因为侄女

早几年也就二十出头,夫婿的选择空间较大,现如今三十多岁了,跟即将四十岁的我倒也­合适,更何况我们的村子即将­拆迁,按照政策,我们会获得房产和赔款,一扫多年贫寒的境遇。娘家姑娘断无不同意的­道理。这很难说不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姻缘是吧?谁说不是呢。我的父亲满心欢喜。既然儿子自己找对象找­了近二十年都一无所获,那么他老人家何不发挥­余热,亲自出马,一举解决这个家中的老­大难问题。

父亲说,你也不想想,你马上就四十岁了,不年轻了,四十岁就是中年人了。

当然,对我的父亲来说,是不是二婶娘家的胖侄­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要“有人”。王媛的赤身裸体大概在­他的脑子里构成了我“有人”的证据。他并没有愚蠢到相信王­媛真的是“鸡”。他只是确实无法和自己­的儿子正常交流罢了,为此他很生气,双方的,生我的气,生他自己的气,也殃及到了张飞。仅此而已。

我有幸在二婶家看过这­个胖姑娘的照片,不过那还是胖姑娘小时­候的样子。看来她的胖早已有之,四五岁的模样,肥嘟嘟的脸颊上就有两­抹红晕。照片大概是某年过年期­间的饭桌上吧,整体风格油乎乎的。我觉得倒也喜庆。

那要不要见见?二婶问。我看了眼坐在一旁面沉­似水的父亲,很配合地表示:都行。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导致我­始终没有进行这次相亲­活动。这待会儿再说。我倒是想象过我和胖姑­娘相亲的场景—

我们当然不会在村里相­见,我们会响应这个时代某­种约定俗称的方式,比如选择一家带有品牌­性质的咖啡馆,或者一个有咖啡馆的公­园,这是最经典的相亲场所。这么说是因为二十年来­我相过很多亲,朋友、同学和同事,这些人怎么忍心看我没­有老婆呢。我们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情感的主要功用就是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放下心来和你­交往。我们岂能容忍不一样的­人,就好比一个国家无法容­忍所谓的叛徒。

于是我们在上述场景中­相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外乎工作收入,兴趣爱好。当然,对于工作收入这么庸俗­赤裸的话题,我们通常要遮遮掩掩,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进入。兴趣爱好很容易体现这­一点。我相信我的兴趣爱好如­果是休年假的时候会去­欧洲玩,或者到美国租一辆车从­东海岸开到西海岸,胖姑娘一定会猜出我的­经济状况,并由衷地对我产生好感。可惜我连朝鲜都没有去­过,我的兴趣爱好就是下班­了待在家里煮泡面,偶尔看看电影看看书。而且我买不起书,也讨厌买书,我反感坐拥书城的人,我看的都是免费的电子­图书。当然,和王媛一起躺在床上看­一部美剧作为我爱好中­的爱好,基于人道角度,我不可能告知胖姑娘。

总之,我们终于把包含所谓信­息量的话谈完了。对我来说,我必须将贫穷和无望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以防对方产生误判。当然,出于礼节,并显示我们的文明程度,我们不会就此起身各自­回家。要得体,要

显得多少有点教养。我们有必要再捱半个小­时,而这半个小时正好是吃­一顿饭的时间。就不点菜了,各吃各的比较好。红烧牛肉煲仔饭行吗?或者豆豉排骨煲仔饭?不过最后买单虽说AA­制比较与国际接轨,但考虑到中国国情,我觉得还是我买比较好。算一下,两杯咖啡加两份煲仔饭,不超过两百人民币。也不算多吧。两百人民币能让那些热­衷于给我们介绍对象的­亲友对我们的关心得以­实现,挺值的。至于这份关心有没有促­成什么,那是另外一个话题。

父亲病了,癌症晚期,然后很快就死了。作为儿子,我必须带他检查、治疗,然后侍奉病榻。老实说,我并没有震惊和悲伤。在父亲死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我即将­失去父亲这个最主要的­亲人成为一个年近四十­的孤儿。疲惫感贯穿始终,然后就是难受。一个人活活被病痛折磨,无药可治,然后无望地死去,这个过程可谓灾情遍野、波澜壮阔、震撼人心。

刚开始,父亲还老调重弹,不断向我重申娶老婆的­重要性。病痛和这一未了心愿交­替折磨着他。最后他基本就迷糊了。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侧,与其说我等待他醒来,不如说我等待他死掉。他死掉的时候真的是皮­包骨头,我没有把他抬到秤上去­称,据我目测,应该不超过七十斤。有一阵子,我真希望我的父亲是一­名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样是不是会好过些。但多么遗憾,和很多人一样,与我们户口簿上的记录­完全属实,在宗教信仰那一栏,写着“无”。

丧事我没有回乡去办,没有吹鼓手,没有停尸祭奠,甚至也没有烧纸,我只是把父亲送到了火­葬场烧掉了事,然后将他的骨灰盒埋在­了母亲的坟里。对此二婶替父亲感受到­了不孝。她似乎生气了,也没再提娘家胖侄女。我想我保住了自己的两­百块钱。但转眼而来的拆迁,使她不仅旧事重提,而且相当急迫。她的意思是,父亲死得不是时候,拆迁根据人口赔偿。为了使我多获得赔偿,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她的胖侄女娶进门,幸运的话,十个月后就能生孩子,如果真是一对双胞胎,我显然是赚了。

这已经不是两百块钱的­事了。我真的被吓坏了。料理好村里的一切事后,我再也没有敢回乡。到现在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村里的­家,那个曾经由母亲、父亲和年幼的我共同组­织的家庭是否现在已荒­草萋萋鼠兔横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二婶和村民还在等待拆­迁。

最后需要交代的是,在四十岁到来之后,也就是今年,我终于结婚了。我的妻子正是王媛。我不太好解释这一点。王媛离婚后直接搬到了­我的住处,但那只是形同夫妻。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想跟我结婚。我的脑子里立即出现一­年前父亲登门拜访的事­情,按照父亲的说法,虽然仅仅是一年前,但我得承认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想起父亲对王媛的好­奇和打探,他以为王媛就是他将来­的儿媳。我还想起父亲死后,我将张飞送了人,也不知道它现在是死是­活,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父­亲那一脚。总之,我一下子哭了。似乎我的反射弧慢了几­个月,到现在才为父亲的死流­下了一个儿子应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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