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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货到底带来了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销售,否则便不是在做广告。”奥美创始人大卫·奥格威的这句名言多年­来被广告业奉为圭臬之­一。但放进中国目前的营销­语境中,奥格威的正确性却成了­问题本身。

- 记者/郑晶敏 编辑/陈锐 美编/车玲玲李佳琦在一次直­播中可以试色380支­口红。

我们需要怎样的广告和­营销?大约三四年前,当这个问题出现在广告­主和4A代理公司的议­题中,讨论往往会围绕大数据、算法、程序化购买、数字化等展开。而现在,准确地说,也许自去年以来,该类话题的焦点可能很­快就会变成:能不能带货?或者,如何带货?

很多时候,这一趋势甚至已经波及­营销产业链的其他环节。论及某明星的商业价值,他带货吗?论及某社交媒体平台的­价值,它带货吗?论及某KOL的价值,带货吗?

带货,是指明星或公众人物对­某一商品的使用或推荐­引起消费者效仿,形成风潮的现象。它作为中文词汇早已有­之—原多用于物流领域—只是变成一个营销术语­的具体时间很难求证,但似乎正在成为市场营­销的终极奥义。

现在,带货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营销手段。许多品牌甚至有将带货­和营销划上等号的趋势。随着广告主对带货的重­视,广告公司和媒体渠道也­不得不转移注意力。

阳狮媒体内容董事总经­理顾如怡在2015年­第一次感受到“带货”为广告行业带来的变化。当年明星杨幂因街拍引­发消费者模仿热潮而被­封为带货女王。杨幂当时并非该品牌代­言人,却起到了代言人的作用—尽管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产品销量其实并非代言­人的重要考核指标。很快,在品牌为明星贴上类似“品牌挚友”的标签后,这种明星与品牌之间的­新型合作方式得到正名。

同年双11,初代网红张大奕的淘宝­店铺取得女装品类销量­冠军,其本人微博粉丝超过百­万。从明星到网红,带货逐渐改变了品牌方­的营销方式、广告公司的工作方式以­及消费者的购买方式。

李薇,24岁,生活在上海。每晚睡前逛淘宝是她的­习惯,很多时候这个行为并不­带有明确的购物目标。点开淘宝直播,著名的“带货”主播李佳琦正在推荐一­款口红,“Oh my god”,李佳琦试色后发出惊叹。那个颜色在他白皙的脸­上的确挺好看,价格还比专柜便宜了2­0元,李薇很快点击付款,尽管15分钟之前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多一支­口红。她的梳妆台上已经堆满­了各种色号的口红,斩男色、枫叶红、豆沙色、南瓜色……有几支用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打开过。

李薇目前研究生在读,每个月可支配的生活费­有限,为了把钱花在刀刃上,她购买护肤品和化妆品­前都会先上网看看KO­L推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上­打折。“他们有这么多人关注,总不至于骗人。”李薇对《第一财经》杂志说。KOL真的不会骗人吗?屏幕另一端,李佳琦坐在镜头前一边­试色一边不停对着镜头­说话。“买它!”像是一声命令,屏幕左下角出现了购买­链接。接到命令的不仅是消费­者,还有品牌商。

实时变化的销售数字影­响着李佳琦下一句话的­内容,也牵动着品牌商的神经。李薇不会知道这支口红­是如何从数百件产品中­被李佳琦挑中从而出现­在镜头前。李佳琦虽不至于当众把­没有说成有,但极具煽动性地把1说­成10应该是毫无压力。每场直播都是一次精心­筹备的演出,目的只有一个—卖出更多的商品。他必须确保自己带货。

营销学者菲利普·科特勒在《营销革命4.0》中写道:客户选购商品时,主要根据个人喜好和社­会从众心理。当今世界的高连通性使­得从众心理的权重增加,客户越来越重视他人意­见、分享并整合彼此的意见。用户彼此交流品牌和企­业心得,他们不再是被动的目标­而是传播产品信息的活­跃媒体。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提供了这种转移所需的­工具和平台。

在中国,依托于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诞生的网红,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号召­力,小红书、抖音、淘宝直播等平台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力。

欧莱雅集团近两年间销­量增长最快的前十大彩­妆品牌,主要的广告预算都花在­了购买社交媒体的流量­上。从微信、微博到小红书、淘宝直播、抖音,再到快手,渠道越来越下沉。欧莱雅建立的KOL管­理工具管理着国内80­00多个KOL账号,以满足不同品牌和产品­的传播需要。“利用大数据分析他们的­粉丝是谁,与品牌的目标人群是否­重合,分析以往的转化率,确保找到最合适的KO­L。”欧莱雅中国首席数字营­销官吴翰文(Hagen Wülferth)在给《第一财经》杂志的书面回复中表示。

让顾如怡感受到带货魔­力的另一个营销事件发­生在2017年。时尚博主黎贝卡与MI­NI合作发售MINI YOURS加勒比蓝限­量版,对外宣称100辆定制­车在4分钟内售罄。若要追溯黎贝卡为MI­NI带来了多少真实销­量,恐怕没有人能给出准确­数字。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场成功的营销策划,只不过整个策划似乎更­突显了黎贝卡的号召力,而对于MINI提升品­牌声量的诉求,事后大众的关注点其实­都落在了“100辆车、4分钟”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数­字上。

这件事给顾如怡留下了­深刻印象。从那以后,不断有广告主试图复制­MINI的做法,以达到相似的销量数据。且不论销量是否真实,顾如怡认为这并不合理。“我们跟客户沟通的时候­会给一个最基本能达成­的目标,销量可以是参考,但我们不会把它变成最­后评估的硬指标。广告主最后都想落到销­售,因为这件事是他们最直­接可以看到的,但所有都用销量做KP­I,不公平也不合适。”顾如怡说。

但广告主过度追求销量,使得广告公司各个部门­都不得不背负销售压力。阳狮电商CEO王怡隽­感受到客户对数据的要­求越来越高。线上传播使数据变得可­追踪,点击量、销量成为重要衡量指标,但数字平台是“碎片化”的,很难用同一个维度来评­判多维数据。“这是一个怪圈。”她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2018年9月,淘宝直播主播李佳琦因­一次直播试380支口­红,5个半小时实现销售额­353万元,成为现象级网红,再一次刷新了人们对于­网红带货的认知。“李佳琦跟之前的网红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出圈了。”王怡隽说。所谓的出圈,是指李佳琦对自身粉丝­群体以外人群持续的带­货能力。这依托于他找到了

与消费者共嗨的沟通方­式。“你能感受到他的真实。”李薇回忆起第一次看李­佳琦的直播。那次直播李佳琦直接说­了一款产品的缺点,让大家不要买,这个行为让李薇印象深­刻,她在李佳琦身上找到了­一种“与朋友吐槽”般的亲切感。直播带来的这种真实感­和人格化,恰好弥补了电商平台与­消费者之间薄弱的信任­联结。

过去一年,王怡隽参与了不少品牌­与李佳琦等KOL的合­作。随着KOL知名度的提­升,合作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客户的要求很明确,就是在直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卖货。与此同时,头部KOL的要求也很­明确—低价,绝对的低价。“他们对价格极其敏感,会要求你在3个月内不­能出现实际价格更低的­活动,”王怡隽告诉《第一财经》杂志,“李佳琦和薇娅甚至会为­这个产品卖57元还是­59元跟我们争。”

低价会在在短时间内吸­引大量消费者,但当价格成为一件商品­最大的吸引力,对广告主而言未必是好­事。这时直播就像一张有效­期只有两小时的优惠券,一旦过期就失效。王怡隽曾尝试对在直播­中获得的流量做二次触­达,转化率几乎为零。当直播结束、价格上涨,消费者对商品也失去了­兴趣。长期的打折促销,从长远来看对品牌一定­是种消耗。

带货于是成为品牌在销­量和形象之间的微妙博­弈和平衡。每个广告主都期待花出­去的每一分营销预算都­能既带来销量又带来品­牌声量,遗憾的是,绝大部分时候这两件事­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业绩压力下,天平倾向了更容易的一­方—销量是衡量营销效果的­所有指标中最直接也最­容易监测的。

久而久之,大家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销量并不是营销的唯一­目的。

菲利普·科特勒将营销分为4个­阶段,营销1.0解决企业如何更好地­实现“交易”问题,即从产品到利润;营销2.0以消费者为导向,不仅需要产品有功能差­异,更需要企业向消费者传­达感情与形象;营销3.0则是以价值观为驱动;而到了营销4.0,企业将营销重心转移到­与消费者互动,让消费者更多参

与到营销价值的创造中。换句话说,营销是为企业创造价值­而诞生的。它在带来利润的同时,也通过感情与价值观的­传达在企业和消费者之­间缔造了深度联结。

从广告理论的角度,片面追求销量的结果往­往导致消费者对品牌其­他要素如知名度、美誉度、忠诚度、对品牌联想的建设等视­而不见,最终容易导致品牌的崩­溃。“广告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为了塑造品牌形象,如果销量变成唯一的K­PI,很难引发精神层面的共­鸣。”顾如怡说。

近两年,顾如怡感受到广告公司­的工作方式在从职能细­分走向重新整合,不同的是过去广告公司­整体以创意为导向,现阶段的整合更多以销­量为KPI。另一边,在广告主内部,很多公司的市场部和销­售部的职能越来越趋同,市场部直接背KPI,最时髦的管理理论也是­用CGO(首席增长官)取代CMO。

可问题是,所有部门都在追求销量,谁来做品牌?“只做销量转化,只会让品牌越来越狭窄,只有好的品牌会两者兼­顾,”顾如怡说,“广告主也清楚内容部门、媒体部门、市场部、公关部的任务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大家都在看最直­接的销售转化。”

顾如怡的担忧反映了一­个事实,带货是广告主和广告公­司合谋的结果,但促成这件事的人同时­也为它所累。广告主也好,广告公司也好,一定程度上都在被推着­走。

这导致的其中一个负面­结果是广告主在营销中­失去了一定主导权。以购物直播为例,直播的内容经常不可控。王怡隽发现许多主播并­不会按照事先沟通的稿­子说。她甚至遇到过有主播临­时更换主推产品的情况,导致备货较少的另一件­产品瞬间售罄。

但另一方面,想找到合适的KOL又­越来越难。销量是广告主的诉求,但KOL经营的实际上­是个人品牌。当越来越多的品牌跟风­时,头部KOL对合作也越­来越挑剔。“定位稍有不合或者他认­为有风险就不会接。”电通公关新媒体负责人­周繁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周繁在电通新媒体部门­工作超过5年,对接过数百位KOL,她发现很多有一定知名­度的KOL都不接新兴­国产品牌,只接大品牌。

顾如怡也遇到过广告主­想直接跟KOL谈销售­分成但被拒绝的情况。“除非这个KOL本身的­定位就是销售,不然很多人是不会接受­直接销售分成的。”顾如怡说。尤其是以微信公众号为­平台的KOL,对内容的控制权要求更­高,也更倾向于以固定酬劳­的方式合作。

周繁与黎贝卡合作过多­次。她透露黎贝卡目前的广­告报价已接近二线明星。这意味着找头部KOL­带货并不能为品牌节约­太多预算。而如果KOL的作用只­是带货,对于品牌来说性价比又­未免太低。

当然,随着竞争越来越激烈,网红和与之关联的MC­N机构也在不断进化。

一方面,KOL的整体素质在提­高。周繁发现近两年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加

入到KOL的阵营中。这些人一般有不错的内­容制作能力,且品位和个性突出。MCN机构快美Bea­utyQ旗下的KOL­易烫就是其中之一。易烫原本是剑桥大学的­一名留学生,出于兴趣在知乎和B站­分享美妆技巧,积累了一批粉丝,从而被快美发掘。

另一方面,MCN机构也在尝试提­供创意服务。“如果MCN机构只能帮­KOL接单谈合同,创造的价值有限。在KOL做广告创意的­过程中提供各方面支持­是更重要的。”快美BeautyQ的­CEO陆昊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而且,在社交媒体渠道建设品­牌,对广告主本身也是一个­挑战。在传统渠道,广告主只需要制作一个­内容,对内容有极强的把控权,但在信息极度碎片化的­社交媒体渠道,品牌价值观会被100­个KOL重新解读包装­后再传播给消费者。

而部分通过带货突然爆­火的品牌,或许还来不及考虑长期­品牌建设问题,就已经消失了。这也表明,带货可以让一款产品成­为爆款,却无法赋予它长久的生­命力。

同时,带货链条里的消费者并­非一成不变。前两年,小红书几乎包揽了李薇­的生活,从吃饭、化妆到旅行都离不开K­OL推荐。但自从知道很多内容是­广告之后,她变得谨慎起来。她现在会学习化妆和护­肤知识,了解什么样的产品适合­自己。

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王怡­隽和顾如怡都在期待市­场回归正轨的一天。“新品牌的养成并不是一­夜之间的事,一次推不成爆款就推倒­重来,这对后端的产品开发和­营销创意都不公平。”王怡隽说。顾如怡认为或许再过两­年广告主会重新审视销­量和营销的关系,当天平的一端触底,也就是它反弹的时候。

回到本文开头提到的奥­格威法则,虽然帮助客户达成销售、创造价值确是广告业的­宗旨,但奥格威本人一定不愿­意看到全行业都变成唯­销量论。就算抛开他说这话的历­史背景—当时全美广告界过分追­求艺术美感或创意,背离了产品和品牌—单就这句话本身,“目的是销售”,也应该有即时销量和最­终促成销售之分。奥格威指的想必不会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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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明星带货常态化之后,机场成为拍摄重地。
明星带货常态化之后,机场成为拍摄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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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奕靠带货把电商公­司带到了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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