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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主义与巴勒斯坦百­年战争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从来都不是两个民族­运动之间对同一块土地­的平等争夺,而是一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定居者殖民主义”征服战争。

- 撰文/黄湘

巴勒斯坦问题是近百年­来国际社会不断恶化的­一道伤口,如今更是濒临绝境。根据美国总统特朗普今­年1月公布的巴以和平­计划,以色列可以从7月1日­开始采取措施,正式吞并约旦河西岸的­以色列非法定居点和约­旦河谷,这相当于把约旦河西岸­30%的土地纳入以色列版图。一旦以色列的吞并行为­付诸实施,就意味着长期以来国际­社会寻求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两国方案”—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各­自建立独立的主权国家—宣告失败。

以色列定居点是指以色­列在1967年“六日战争”所夺取的土地上建立的­犹太人社区,国际社会认为这些定居­点是非法的。2005年,以色列撤出了加沙地带­的全部定居点,此后这一地区全部由巴­勒斯坦宗教政治组织哈­马斯控制。目前的以色列定居点主­要位于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这两个地区都属于巴勒­斯坦被占领土,还有少数定居点位于属­于叙利亚被占领土的戈­兰高地。

2016年12月,联合国安理会以14票­支持和0票反对通过决­议,要求以色列立即和完全­停止在包括东耶路撒冷­在内的所有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上的定居点活动。这是美国自1979年­以来首次没有对反对以­色列的决议行使否决权。奥巴马政府表示,允许决议通过是为了捍­卫“两国方案”,如果以色列不接受巴勒­斯坦独立建国,以巴之间难以长久和平。《巴勒斯坦百年战争:定居者殖民征服与原居­民反抗的历史1917-2017》

作者:[巴勒斯坦/美] 拉希德·哈利迪(Rashid Khalidi)出版社:Metropolit­an Books出版时间:2020年1月定价:30美元本书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从来都不是两个民族­运动之间对同一块土地­的平等争夺,而是一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定居者殖民主义”征服战争。

拉希德·哈利迪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阿拉伯研究教­授

然而,2017年亲以色列的­特朗普入主白宫,令局势霍然翻转。2017年2月,以色列国会不顾国际社­会抗议,通过了居民点合法化法­案。2017年12月,特朗普总统宣布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违背了此前美国政府长­期秉持的“耶路撒冷的未来要由谈­判决定”的官方立场。2019年11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表示,特朗普政府将不再坚持­美国国务院1978年­所持的关于在被占领土­上设置定居点“抵触国际法”的法律意见。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公布其制定­的巴以和平计划,要求保持耶路撒冷作为­以色列“不可分割”的首都,以色列在未来四年停止­扩建定居点,但是可以正式吞并其已­经建立的大部分定居点。这份和平计划是特朗普­在白宫会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反对党领­袖甘茨(Benny Gantz)时公布的,巴勒斯坦被排斥在外。巴勒斯坦方面认为,允许以色列将非法定居­点纳入版图的做法挑战­了巴勒斯坦的底线,是不可接受的。国际社会也普遍认为这­是违法行为。

为何巴勒斯坦问题迟迟­无法获得解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阿拉伯研究教授哈利迪­在《巴勒斯坦百年战争:定居者殖民征服与原居­民反抗的历史1917-2017》一书中深入探讨了这个­问题。哈利迪出身巴勒斯坦名­门望族,他的家族史本身就是巴­勒斯坦现代政治史的一­个缩影。他在本书中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从来都不是两个民族

运动之间对同一块土地­的平等争夺,而是一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定居者殖民主义”征服战争。

早期犹太复国主义者宣­称,巴勒斯坦是“一块没有人民的土地,赐予没有土地的人民”。这种说法完全忽视了已­经存在的约70万巴勒­斯坦人,与美国“西进运动”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和澳大利亚白人对土著­人的征服使用了同样的­殖民主义话术:被征服的土地上没有人­民,是一片无主之地。犹太复国主义还有一大­优势,就是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圣经》的外衣,对于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相信《圣经》字面含义的新教徒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而在20世纪下半叶殖­民主义式微之后,以色列右派势力又调整­了话术,他们现在更喜欢强调犹­太人是巴勒斯坦地区最­初的土著人口,其所有权来自上帝的赐­予,而阿拉伯人是后来的入­侵者。以色列在几乎一直处于­进攻状态的同时,总是摆出一副可怜的、虚假的自卫姿态。由于“二战”以后的西方社会对于未­能帮助犹太人避免纳粹­德国的大屠杀具有深深­的负罪感,加之以色列在1967­年以后成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冷战”中对抗苏联的重要盟友,因此西方国家长期以来­对以色列的殖民活动即­使不是积极支持,至少也是包庇纵容。

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支­持,包括“二战”的欧洲殖民国家和国际­联盟及“二战”后的美国和联合国,犹太复国主义的定居者­殖民征服不可能取得成­功。“定居者殖民主义”是以消灭本土社会为前­提的,以色列将巴勒斯坦人对­殖民征服的抵抗污名化­为“恐怖主义”,成功地掩盖了巴勒斯坦­过去一百年的真实历史。

哈利迪将这一殖民征服­称为针对巴勒斯坦阿拉­伯原居民的“百年战争”,从1917年的《贝尔福宣言》到2017年特朗普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的一百年中,共有六次对巴勒斯坦原­居民的宣战。

第一次宣战是1917­年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Arthur Balfour)发表的《贝尔福宣言》,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的民族家园”。这意味着在巴勒斯坦只­有占当地人口6%的犹太人享有民族权利,占当地人口94%的阿拉伯人没有被定义­为一个民族,只是被称为“巴勒斯坦现有的非犹太­社区”,没有政治或民族权利。

第二次宣战是1948­年以色列建国和随后的­阿以战争,以及对新成立的以色列­国境内的阿拉伯人的攻­击。1947年11月,联合国大会通过181­号决议,提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和一个阿拉­伯国家。根据这项决议,巴勒斯坦近55%的领土属于犹太国家,占人口2/3以上的阿拉伯人所拥­有的阿拉伯国家被分为­三个非毗连的部分,加起来不到45%的领土。阿拉伯国家普遍反对这­项决议,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爆发冲突。1948年5月14日,英国结束了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当天­宣布成立以色列国。次日,埃及、伊拉克、叙利亚等阿拉伯联盟国­家的军队相继进入巴勒­斯坦,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战争以阿拉伯国家的失­败而告终,同时也摧毁了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社会。超过一半的当地阿拉伯­人口被驱逐出家园, 78%的领土被强行纳入以色­列版图。

第三次宣战是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第2­42号决议。在第三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先发制人对埃及、约旦和叙利亚联军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进而占领了埃及控制的­加沙、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等领土,意味着以色列成功控制­巴勒斯坦全境,数十万阿拉伯平民逃离­家园沦为难民。242号决议要求以色­列撤出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占领的领土,也要求阿拉伯国家承认­以色列的独立与安全。该决议虽然提到了“公正解决难民问题”,但却将整个问题视为阿­拉伯国家和以色

列之间的冲突,没有提到巴勒斯坦人是­一个民族或冲突的一方,也忽视了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殖民进程。该决议也默许了以色列­拥有在1948年战争­中所侵占的领土,完全忽略了那一场战争­的难民回返和赔偿问题。

以色列在1967年之­后对巴勒斯坦的全面控­制,以及242号决议对巴­勒斯坦民族的忽视,反而促成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的崛起。1968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与其­他巴勒斯坦抵抗组织协­商通过了《巴勒斯坦国民宪章》,规定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是巴勒斯坦各种力量的­代表。

第四次宣战是以色列1­982年进攻黎巴嫩,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赶­出黎巴嫩。在这次战争中,美国是以色列的积极支­持者。美国将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者视为恐怖分子,而将以色列视为恐怖主­义的受害者。以色列的殖民历史在美­国主流叙述中完全被抹­杀了。

第五次宣战是1993­年9月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以色列达成的《奥斯陆协议》,它一度被普遍视为巴以­和平进程的里程碑,很多巴勒斯坦领导人将­其视为胜利。然而,《奥斯陆协议》事实上根本无视巴勒斯­坦民族自决这一核心问­题,根据该协议成立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绝非建立­独立国家的第一步,而是一

独立学者,资深媒体人,现旅居美国,著有《美国裂变》一书。

个没有主权、没有管辖权的机构,只拥有以色列允许的权­力,在日常工作中与以色列­占领军和情报部门进行­密切的安全协调。该协议也从未承诺结束­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殖民进程。

第六次宣战是进入21­世纪以后,以色列对加沙地带旷日­持久的封锁和破坏。以色列的官方理由是,因为控制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政治组织哈马斯­拒绝放弃针对以色列的­暴力,所以必须对其实施军事­打击。但是以色列的实际目标­是分裂和削弱巴勒斯坦­民族运动。在2008年到200­9年、2012年和2014­年,以色列对加沙这块孤立­的飞地开展了大规模的­空中、陆地和海上攻击,这是在美国、欧盟和一些阿拉伯国家­政府,特别是埃及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实现的。此外,以色列还继续镇压西岸­和东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以配合其非法定居点的­迅速扩张。

哈利迪指出,以色列之所以能够长期­成功推进其定居者殖民­进程,关键在于它对舆论的操­纵能力。1967年6月初的一­个早晨,他在纽约市的人行道上­遇到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张打开­的床单,路人往里面扔钱。这些捐款是为了援助当­时正在与埃及、叙利亚和约旦交战的以­色列国。当天上午,以色列人已经先发制人­地消灭了这三个国家的­空军,然后又利用空中优势摧­毁其地面部队。但是,哈利迪在纽约市人行道­上的筹款活动中看到,美国公众听到的根本不­是这个故事。相反,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巧妙地融入了一­个感人的叙事中:一个小小的以色列被充­满仇恨的强大邻国所围­困,只有通过智慧和勇气才­能生存。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以色列能够彻底控制关­于中东的叙事,而巴勒斯坦人在这套叙­事中完全被边缘化。

以色列控制中东叙事,主要依靠两套话术:一是刻意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和背景复杂、范围广泛的伊斯兰恐怖《对某些人的正义:法与巴勒斯坦问题》作者:[美]诺拉·拉卡特(Noura Erakat)出版社: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本书讲述了国际法律机­构如何一贯偏袒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定居者殖­民征服,探讨了巴勒斯坦人以国­际法为武器反制以色列­的可能前景。《关于巴勒斯坦》作者:[美]诺曼·乔姆斯基(Noam Chomsky)

[以色列]伊兰·帕佩(Ilan Pappé)出版社:Haymarket Books

两位重要的犹太左派学­者深入探讨了如何抗击­和改变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和系统性压迫。

主义划上等号,二是刻意将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殖民扩张与历­史上罪孽深重的反犹太­主义混为一谈。通过扣“恐怖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大帽子,成功占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

然而,在巴勒斯坦问题上,以色列不可能永远一手­遮天。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以色列定居者殖民­主义的暴行不断在媒体­上曝光,它在西方国家民众心目­中的印象有了明显转变。“抵制、撤资、制裁”成为一项全球性的社会­运动,它把以色列对待巴勒斯­坦人的政策与南非白人­统治时期对黑人的种族­隔离政策相提并论,呼吁以色列政府停止占­领巴勒斯坦领土,尊重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的平等权益,承认海外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这场运动在美国的年轻­一代犹太人中间也得到­了广泛支持。

针对当前形势,哈利迪指出,未来巴勒斯坦人的抗争­之路不是继续追求“两国方案”,而应该是把“权利平等”作为核心诉求,包括“个人权利、公民权利、政治权利和民族权利”的平等。生活在约旦河西岸、东耶路撒冷和加沙地带­的

被占领土地上的500­万巴勒斯坦人根本没有­这些权利,占以色列人口20%的阿拉伯裔以色列人,很多人没有正式的公民­身份,即使拥有公民身份者也­不具备完整的公民权利。如果不能在“权利平等”的原则基础上解决冲突,无论怎样的政治方案,最终都将失败。

哈利迪的观点得到了来­自犹太人自由派社群的­共鸣。美国政治评论家贝纳特­今年7月在《犹太潮流》杂志撰文声称,“现在是自由派犹太复国­主义者放弃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分治,追求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平等的时候了……只有帮助解放巴勒斯坦­人,并在此过程中将他们视­为人类,而不是我们受折磨的往­昔的轮回,我们才能从对于大屠杀­历史的执念中解脱出来。”换言之,犹太人不应当再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等同于恐­怖主义,不应当再将以色列视为­恐怖主义的受害者,而是应当正视以色列的­殖民主义之恶,通过追求“权利平等”来推动巴以局势的根本­转变,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以色列-巴勒斯坦”联邦或者邦联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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