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识别到底是如何进入小区的
人脸识别技术在使用和信息采集过程中,天然地容易引发个人信息保护方面的担忧。这也使得这一技术进入社区时,不可避免地引发争议和拉锯。
没有人告诉徐杰,他可以凭自己的脸刷开楼栋的单元门。在今年4月搬家前,徐杰租住在上海一个1980年代末建成的老小区里。小区名叫寿山坊,毗邻上海南站。像散布在这座巨型城市的许多居民区一样,寿山坊是封闭式的,小区正门出入口有刷卡的人行道闸,不过早已故障,闸口常开。
刚入住寿山坊时,徐杰随身带两把钥匙,一把用来开自己的防盗门,一把用来开单元楼的铁门。第二把钥匙从去年9月开始被智能门禁卡代替—寿山坊小区更换了所有单元楼的门禁设备,并要求业主、租户和其他外来人员在指定时间到居委会会议室登记信息、办理新卡。
新的对讲系统还直接绑定住户的手机号码。这样一来,住户远程通过手机应答对讲,就可以打开单元门。智能门禁安装一段时间后,徐杰已经习惯了手机开单元门的方式,他觉得这样更方便,不用带门禁卡。
直到有一次回家,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单元门口,没等按下门铃,“滴”的一声,门锁就自动打开了。徐杰发现,在新的智能门禁设备上,附有一块手机大小的彩色电子屏。每当有人走近单元门,屏幕就会亮起,显示摄像头拍到的动态影像,影像中的人脸会被框出。试验了几次之后,徐杰确定,自己就是靠“刷脸”打开了这扇铁门。“当时第一反应是惊吓,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个门禁有人脸识别的功能。”徐杰告诉《第一财经》杂志,自己的确收到过一份告知书,通过这张居委会、业委会和物业公司三方共同落款的A4纸,他知晓自己要去办一张门禁卡,也得知办卡的时间、地点和需要准备的材料,可告知书通篇都没有提及人脸识别,更没人提醒他会被采集人脸信息。
徐杰回忆起,去居委会办卡的当天,除了携带身份证、录入手机号码,自己还被要求端坐在一个类似机场安检的摄像头前,拍摄了照片。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面部信息被采集了。
基本在同一段时期,附近的几个小区也完成了类似的改造。它们都由政府部门出资,主要工程就是在社区、酒店、商业地产等出入口增加带有人脸识别(或车牌识别)功能的摄像头和门禁,并与公安部门的后台联网。
在公开报道和可以查询到的政府文件中,与此相关的名词很多,比如“神经元”“微卡口”“智慧社区”“智慧城市”“雪亮工程”等。它们有的是区县级别的项目,有的是整个城市的规划目标,有的是全国公安系统的重点工程。但可以明确的是,“人脸识别”作为这些概念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在广泛、快速地进入中国城市的社区。
人脸识别技术在使用和信息采集过程中,天然地容易引发个人信息保护方面的担忧。这也使得这一技术进入社区时,不可避免地引发争议和拉锯。另一方面,通过观察人脸识别进入小区的故事,也可以借机考察社区—这一中国城市的毛细血管—的治理和决策结构。
陈林反对人脸识别进入他所在的圣莫妮卡小区。今年7月,他和徐杰一样,收到了一份告知书,落款同样是居委会、小区业委会以及物业公司。不过这份告知书中清楚写明,准备采集包括业主和租客在内的每一个居民的人脸头像信息,用于完善小区人脸识别门禁系统的数据。
陈林的第一反应是扔掉这张纸,因为上面没有盖章,他以为是假的。后来在微信群里,社区民警确认了这是真的,并且重新张贴了盖章的告知书。陈林很快在群里表达反对,他认为,采集居民的人脸信息,以及更换安防系统这样的事务,应该事先征得业主讨论同意,而告知书上带有强制意味的通知口吻,让他觉得不舒服。
圣莫尼卡小区规模不大,只有三个楼栋、两百多户住户。对于采集人脸信息是强制还是自愿的问题,除了陈林,至少有十多位业主通过电话和社区的微信群表达担忧:面部信息的采集方是谁?数
据由谁保管?安全如何保障?在陈林看来,人脸识别可以带来的便利,不值得他冒过多与之不相匹配的风险。人脸生物识别信息不像普通的密码,它具有唯一性,一旦泄露或被窃取,造成的后果是不可逆的。
反对的业主们找到居委会,希望可以召开一次业主大会,由负责人在会上把设备和技术相关的问题介绍清楚, “居民有哪些担心,可以在会上提出来。”但居委会没有同意。业主们又联系业委会,可是小区的业委会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即使在业主微信群里被业主@,他们也几乎没有发声。
按照丰翔社区居委会给《第一财经》杂志的回复,圣莫妮卡小区的人脸
识别门禁等安防系统,是居委会和街道从试点指标中争取到的,是出于善意,旨在提升小区的安全管理,改善居民体验。由于不需要小区出资,所以也不需要经过业主大会通过。
在圣莫妮卡小区的业主微信群里,一位业主说:“我们应该也有法律赋予的拒绝‘善意’的权利。至少应该按照流程讨论它。”
居民也曾向丰翔社区居委会询问,有没有刷脸以外的选择。得到的答复是:刷身份证。陈林觉得有些荒唐,回自己的家,为什么一定要刷脸或者刷身份证才可以?后来,居委会又回复说,也可以像过去一样,用手机门禁。
总结下来,圣莫妮卡小区的业主诉求主要是两点:对技术本身安全性的担忧,以及对社区决策流程的不满。
陈林后来回忆起来,大约在一年前,社区居委通知业主,将在小区门口安装人脸识别门禁。当时居委会的解释是,安装这一设备是响应上海市智慧城市建设的文件要求,圣莫尼卡小区只是先行了一步,最终全市范围内所有小区都会覆盖。不过居委会并没有提供文本,而是让业主自己去网上搜索。
丰翔社区居委会所指的,是上海市政府在2016年发布的一份规划文件。这份《上海市推进智慧城市建设“十三五”规划》更多是纲领性的阐述,文中的确提到智慧社区建设“应遵循‘标杆示范、逐步推广、全面覆盖’的原则”。
更具体的指标来自公安部门和街道层面。根据《上海智慧公安建设五年规划》,2018至2020年,上海各区每年在各街道完成不少于1/3的智能感知设备安装。2019年上半年,所有封闭式住宅小区全部完成“基础版”智能安防建设。
实际操作中,在酒店等出入口,以“微卡口”为名的安防系统升级已经是强制规定。每一个酒店的出入口区域,都需要按照规定自费安装人脸识别的摄像系统,并且直接连接公安系统。此外,新建的小区和物业也已经全面铺开。而在已有居民社区,推广则采用试点和征得同意的方式,并没有完全强制的规定。“目前上海许多年龄较长的老旧小区都在逐步改造,多为政府部门出资。”岑红福告诉《第一财经》杂志。他是一家名为携同科技的弱电工程服务商的工程总监,从事智能化工程行业已有二十余年。
岑红福刚组织完成的一个项目,情况和圣莫妮卡小区正好相反。小区业主自己推动,用自己的业主维修基金,为社区装上了包含人脸识别在内的一整套智能安防系统。
这个上海虹桥河滨花园的项目,工程总价约为150万元,包括126个摄像头、12个高空抛物摄像机、511户智能楼宇入户可视对讲和出入口的人脸识别门禁、车牌抓拍等。投票决策,提供生物识别信息,日常使用协助政府机关,反映居民意见日常管理和使用,保管数据完成智能安防建设指标
设备采购、安装、运维提供规定型号的产品和操作系统提供视频专线,承包公共区域安防项目
这一造价不菲的项目能够顺利推行的原因有很多。虹桥河滨花园是一个建成16年、定位颇高的社区。但像中国的大多数小区一样,十几年来,物业费没有变动,各项成本却普遍提升,结果就是物业服务水平下降。这就造成前一届业委会和物业之间矛盾频发,物业一直无法说服业委会动用维修基金,只能使用广告等公益性收入投入日常的管理维护。最后,矛盾的焦点之一,就是老旧的安防系统—那些早已瘫痪的摄像头—无法阻止小区里逐渐出现的偷盗和高空抛物问题。
2017年,经过一轮业主大会重新选拔物业的流程(其中包含争吵甚至肢体冲突),等到新的业委会上任时,面对的是小区较为破败的设施环境、多年积攒下来的充裕的维修基金,以及想要改善社区硬件条件的迫切民意。
张烨石是新当选业委会的副主任,他的本职工作是律师,他知道推动这样的工程,首先就是要规避风险,减少负面效应。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决定权交给所有业主,让他们投票。
每年年底,虹桥河滨花园业委会会在业主群里组织讨论,让大家选出下一年度排序靠前的小区改造项目是什么。业主票选出优先级最高的工程,业委会再去推进。招标、品牌、方案的选择,也都是经由微信群或者是业主大会,征求多数业主的意见。头一年的改善工程,业委会选择了简单,也比较“得民心”的工程,比如改善入口处的流水景观,紧接着就是安防系统更新。
携同科技在改造项目当中通常扮演的角色是,参与投标、设计智能化方案、从厂商那里采购设备,以及布线、安装、系统平台的搭建,提供后期运维服务等。除了小区项目,携同科技还会承接一些酒店、商场、仓库和政府部门的项目。
据《第一财经》杂志了解,相比之下,公共场所(比如道路、人行道)的项目,大都是由电信运营商负责,因为相比于摄像头的硬件安装,此类工程最大的工作量在于前期准备,比如接入光缆,而这部分业务本来就由电信运营商负责。
在上海这样规则严格的城市,携同科技这样的工程方其实选择空间不大。按照上海市新的地方标准,智能安防改造项目所用产品的型号、施工流程等都有明确规定。比如包含人脸识别功能的智能摄像头,在实际操作中,小区大都会选择海康威视、大华等国内一线品牌的特定型号。
以上海地方标准完成项目的话,费用会更高,仅仅是前端的监控设备价格就会贵上30%左右,如果后端再上传到可以和公安系统联通的平台,还会增加数万元的成本。
在岑红福看来,配备智能化安防系统已经成为内地城市不可逆的一股风潮,这其中既有政府的推动,也有小区居民自身的诉求。中国的商品房小区发展了二十余年,许多建成时条件十分不错的小区,硬件设备都已经进入更新换代的周期。按照岑红福的说法,在他接触的小区中,大多数居民对安全的需求,大于对隐私的担忧。
相比之下,国外同行想要在海外实行同样的项目,遭遇的阻力会大得多,即使在公共道路上安装普通摄像头,也会遭遇周围居民的质疑:是否有必要?某种程度上,这也使得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