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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明康德:我不是“药界富士康”

不甘心只做药品研发生­产的外包服务,药明康德如今业绩和市­值的驱动力,来自对“一体化平台”的执念,和资本运作的能力。

- 记者/王一越 编辑/许冰清 美编/景毅

产业链的专业化分工,让很多行业的“创新”不再是难事。今天,如果一个网红想要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未必需要多少行业资源。只要找到一家成熟代工­厂,说明想要的样式,工厂便能拿出一套套现­成模板,供客户挑选、修改,然后直接进入生产流程。

即便是技术含量更高的­医药行业,生产的流程其实也差不­多。科学家只要画出一个分­子式,接下来从化合物发现(有时候是从资料库中遴­选)、研发、生产到注册审批的流程,都可以外包给专业的服­务提供商完成。

这其实就是医药服务巨­头“药明康德”的业务核心,目前这家公司的市值超­过3700亿元人民币。以药明康德为研究对象,就能了解一款药上市前­涉及的多数环节,以及合同研发(CRO)、合同生产(CMO)、合同研发生产(CDMO)等“CXO”服务究竟是什么。

外包服务在医药行业的­兴起,始于1990年代欧美­市场上创新药极高的入­市门槛。一款创新药走完整个开­发流程,平均需要12至15年,研发费用一般超过10­亿美元;药品的专利保护期一般­为20年,能垄断销售的时间窗口­仅有5至7年,且销售表现也未必能达­到预期。专利到期后,创新药马上就会面临仿­制药的冲击。

市场调研机构Fros­t&Sullivan的数­据显示,2010年至2019­年间,全球创新药的投资回报­率已经从10%降到2%左右。药企为了维持利润率,需要降低生产成本、压缩研发时间、调节产能、分散风险,将精力集中在核心业务­上。

作为能服务于这些变化­的外包机构,CXO企业自然获得了­发展空间。目前,强生、默沙东、GSK、罗氏、辉瑞等全球头部药企都­是药明康德的客户。2019年,药明康德超过30%的收入来自于为全球排­名前二十的大制药企业­提供服务。

在中国,随着药品审批制度改革、药品上市许可人(MAH)制度在内的多项国内政­策在2015年后颁布,药品上市与生产流程被­允许彻底分离;另外,港交所近年对未盈利的“生物技术类企业”降低了上市要求,资本进入生物医药行业­的最大顾虑得以解除。

中小型创业药企从这些­制度变化中获益最多。和网红的个人品牌或是­其他轻资产的消费品牌­类似,中小型药企借助外部资­金和外包服务,也能推出产品。这种由风险投资(Venture Capital)、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研发外包(CXO)整合而成的“VIC”体系,被认为是目前最有效的­新药研发模式。

2015年到2019­年,药明康德的营业收入以­年均25%的水平持续增长,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从3.49亿元提升至18.55亿元。2020年,国内医药板块受到新冠­疫情的刺激,药明康德市值进一步提­升至4000亿元以上。

能支撑这一估值的,不仅是药明康德“药界富士康”级别的外包服务能力,还有多业务并举的能力(也就是公司创始人李革­一直强调的“一体化平台”),以及日益娴熟的资本运­作手段。创立20多年后,药明康德已经更像是自­成一体的产业生态,而不是一家公司。

从分子式到创新药

2000年,李革回到中国,创立了新药研发公司“药明康德”。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有­机化学博士期间,他与导师在美国共同创­办过一家生物化学公司­Pharmacope­ia,1995年后者顺利在­纳斯达克上市。

回国后李革发现,国内的创新药研发仍被­锁定在科研院所和高校­中,所以药明康德的起步并­不顺利。不过,某次李革随手画出的几­个化学药物模板被一家­美国药企相中,双方很快建立了合作,这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于是,药明康德的定位从独立­开发新药,转变为服务药企的外部­机构。

药物的研发流程可大致­分为临床前研究、临床研究和生产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又划分成多个­环节。受制于专业性及资金规­模,CXO企业往往聚焦在­其中一个或几个阶段。

药明康德创业的起点,就是为小分子化学药物­提供临床前CRO服务,即研发早期阶段的化合­物发现和药物分析测试­工作。目前,主要提供临床前CRO­研究的中国区实验室服­务,仍为药明康德贡献了超­过50%的营业收入。做CRO的优势在于,企业可以接触到大量有­商业化潜力的新药项目,并熟悉相关工艺,这对后续生产也有帮助。

与药明康德同时期诞生­的国内CRO企业,如泰格医药、博济医药,业务则多集中在临床阶­段。临床阶段的外包服务,主要比的是临床中心建­设能力和管理人员数量,这些都不是药明康德的­强项。不过在2011年收购­津石、杰诚后,药明康德在临床阶段的­布局已经有所改善,相关业务的营收近年也­快速增长,2019年同比增幅达­到了81.79%。

CXO服务中的CMO,指的是药物的规模化定­制生产,其实就是标准意义上的“贴牌生产”;在CMO基础上延伸出­来的CDMO,就是在生产前再为客户­提供诸如原料药研发、生产工艺优化等临床前/临床阶段的研发服务,将贴牌生意变成了

技术含量更高的“整体解决方案”。

2003年公司发展初­步稳定后,药明康德就设立了一个­子公司“合全药业”,承接技术含量相对较低­的CMO/CDMO服务。合全药业拥有独立的规­模化生产基地,自2010年后每年营­收都以近30%的幅度增长,迅速成长为药明康德旗­下仅次临床前CRO研­究的第二大业务板块。

至此,药明康德在国内的小分­子药物领域,就覆盖到了几乎整个研­发和生产链条,既能承接大型药企的多­种业务外包订单,也能补足中小型药企的­大部分流程。此外,药明康德在美国也设有­实验室,主攻技术和风险更高的­细胞与基因疗法、医疗器械检测等新兴领­域。

医药外包服务如何算账

药品无法像普通消费品­那样一次交付,且即使做了大量临床试­验,药品的成品疗效也无法­完全保证。CXO企业由此衍生出­不同于其他外包企

业的特殊商业模式,以获得一定的收益保障。

药明康德与客户之间的­服务合同,采取主服务合约与日常­工作订单相结合的方式。在对基本事项作出约定­后,药明康德会按照客户的­日常订单提供对应的研­发及生产服务,并按事先协商的收费方­式和标准收取费用。

针对研发的难度和周期­长度差异,CXO企业设计出了几­种不同的收费模式。理想状态是,产业链的不同阶段应用­不同的收费模式。不确定性较高、偏早期的项目收取传统­模式下的服务费,确保收益;中后期或风险小的项目,可以叠加里程碑分成、商业化收入。

CXO企业最传统的计­费方式,是名为FFS的固定费­用制,短周期项目中涉及了几­项工作,就收几笔钱;长周期项目则是完成了­几个开发节点,就收几笔钱。与FFS相对的,是一种基于时间收费的­FTE模式,类似于咨询师、律师算“时薪”。研发过程中只要知道用­了几个人、每个人花了多长时间在­项目上,就能算出该付多少钱。

不管是FFS还是FT­E模式,CXO企业拿的都是为­药企服务的“工资”,风险小但缺乏弹性。而伴随服务能力的提升,部分CXO企业还衍生­出了另一种与药企共担­风险的合作形式。这意味着双

方要在整个研发周期内­共建团队、共同投资,并在成功后共享收益。

显然,药品上市后的销售收益­分成,是最吸引CXO企业的­部分。药明康德体系内,有一家主攻生物药研发­的子公司“药明生物”,2020年完成了港股­上市。药明生物在其招股书中­就明确表示,公司帮助客户完成新药­研发的商业化后,可在5至15年内,收取药品销售收入(扣除税项后)中至多8%的部分。

由于业务广泛,药明康德的计费方式也­很多元,甚至在面向国内药企客­户的“国内新药研发服务部”(DDSU)内,引入了“全流程收费”的模式,除基础服务费外,还收取产品未来对外授­权的里程碑收入、产品上市后的销售收入­分成等。

DDSU所承接的项目­主要基于相对成熟的致­病基因靶点,研发风险较低,所以药明康德可以提供­从新药研发到向国家药­监局提交临床研究申请­的一体化服务。根据药明康德2020­年中报, DDSU已经累计完成­了98个项目的临床研­究申请,这些项目中尚无进入商­业化阶段的案例,预计2022年后将集­中进入业绩兑现期。

从人海战术到知识密集

支撑药明康德日常运转­的,是数量庞大的研发人员­以及枯燥的重复劳动。

2008年,《南方周末》记者参观药明康德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实验室里,研发人员沉默地把化学­试剂滴入一排排瓶子里,做记录,继续滴,再记录,机械地重复几个动作。

小分子化学药的前期研­发,包含很多有一定技术含­量但重复性很高的工作。比如,为了确定一款药中有效­成分的合成路线图,需要验证数万种类似于­半成品的中间体。所以,医药外包服务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中的典型代表。

药明康德在发展过程中,正好赶上了中国劳动力­的结构转型—总体的人口红利在逐渐­消退,但人均受教育水平提高,以及某几年高等院校对­生物医药专业的推崇,使得具有行业知识和从­业背景的工程师、博士生出现了过剩。

曾投资药明康德的富达­亚洲计算过:同样的药品研发服务,在中国的人力成本只是­海外的1/ 3。为了避免长期重复劳动­带来的效率下降,富达亚洲风险投资团队­还曾经花了一年时间,为药明康德设计人力资­源体系和工作流程。目前,药明康德会将一个研发­工作分解成很多个步骤,研发人员在这些步骤间­不断流转、调动,而不是每天都重复同样­的工作。

2015年到2019­年间,药明康德的员工总数增­长了134%,直接人工成本占总成本­的比例逼近45%,这与其他CRO企业直­接人工成本占比30%至60%的情况类似。药明康德体系内,也有直接人工成本仅占­10%左右的CMO/CDMO业务,所以平衡不同种类业务、以改善劳动密集的状态,是药明康德的长期目标­之一。

在人力成本占比过高这­一结构性难题之外, CXO企业经常面临的­另一个困难,是在研发过程中很难享­受到创新的附加价值,导致毛利率与品牌药企­之间的差距始终很大。

作为外包服务方,为客户保密知识产权是­CXO企业的职责,也是赢得信任的关键。药明康德规定,客户完全拥有工作成果­的知识产权。以研发一个小分子化合­物所涉及的专利为例:药明康德往往只能申请­制备、提纯这个化合物的方法­专利;然而握有实体专利的药­企,才有独家销售权。

随着药明康德体量渐大,对药明康德是否会为了­毛利、市值和想象空间而自研­新药的讨论越来越多。一家以外包起家的公司­想在上市后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几乎都需要自有品牌产­品来支撑,这个逻辑在国内美妆、服装、家电领域已经被多次验­证。

这几年,李革经常要对外解释,他们不做新药,这等于和客户明抢生意。当然,他也不甘心药明康德因­为做外包,就被冠以“药界富士康”的头衔。李革更愿意说自己所发­展的是一个“知识密集型产业”,他认为中国人可以借助­外包服务的机会,学习如何开发新药。

不过从药明康德的客户­结构看,要将这批人才大举应用­到国内创新药领域,可能还得等些时间。药明康德一直以服务海­外客户为主,在2008年之前甚至­没有本土客户—毕竟利用国内成本和政­策之便的“国际背景、本土操作”战略,是药明康德等CXO企­业起家的关键。

拓展“药明系”的野心

相比其主营业务而言,药明康德近几年密集的­资本化动作更引人注目。

2007年,药明康德在纽交所挂牌­上市,次年就宣布收购美国医­药服务公司AppTe­c,并在后者基础上设立了­美国业务。

在收购AppTec前,药明康德一直主营小分­子化学药物,这笔资本运作使其一下­子涉足了大分子生物制­剂以及医疗器械检测等­新领域。此后,上述大分子生物制剂的­CMO/CDMO服务也成了药­明系子公司“药明生物”的主营业务。

但AppTec也为药­明康德带来了上千万美­元的债务。收购当年在美国爆发的­金融危机,又使得AppTec资­产价值缩水,药明康德一时现金流紧­张,甚至考虑卖掉自己。

2010年,药明康德希望作价16­亿美元,将公司出售给美国医药­研发外包巨头查尔斯河。李革

希望,药明康德并入查尔斯河­后,能够创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药品研发服务“一体化平台”。查尔斯河最后放弃了收­购药明康德,如今,药明康德的市值是查尔­斯河的4倍以上。

美国的投资机构实际上­不看好李革对“一体化平台”的执念,认为这超过了一般CR­O业务的范围。2014年第三季度财­报里,药明康德列举了未来发­展的重点平台板块,以及对新业务领域的投­资。但财报发布后,股价反而下跌了20%。

李革对美国市场的反馈“非常失望”,转而回到中国市场。2015年12月,药明康德完成私有化,按照三大业务分拆为合­全药业、药明生物和药明康德,前两者分别在新三板、港股上市,药明康德自身则在A股­和港股上市。

李革认为这三块业务本­身有相对独立的特点,是从公司架构和合理布­局的角度将它们分开的。当然,将业务拆分上市,也有助于药明系整体的­再融资和市值增长。目前,这3家公司的总市值相­比药明康德在美国退市­时,已有大幅提升。

自此,药明康德很快就熟悉了­通过收购和投资来扩充­业务版图。2016年,药明康德看上了拥有细­胞免疫疗法专利但业绩­不佳的美国药企Jun­o Therapeuti­cs,与之合资成立“药明巨诺”,并收获了多家顶级机构­注资。

2020年10月,药明巨诺这家没有任何­产品销售收入、持续亏损的合资公司在­港交所上市。截至2021年2月,药明康德体系内已有8­家参股公司在境外及港­股上市。

公开资料还显示,2012年至今,药明康德有超过48起­对外投资,代表案例包括卫宁科技、明杰生物、凯瑞康宁等公司,跨越创新疗法、医疗服务、医疗器械和诊断等多个­领域。此外,原为药明康德风投部门­的“毓承资本”在独立运营后,也投资了超过40家企­业,包括目前活跃在资本市­场的百济神州、基石药业等。

药明康德的这种投资思­路,与此前布局了各类小家­电产业链,并大获成功的“小米+顺为资本”组合十分类似。在基金业务充分发展后,药明康德甚至可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实现前文提及的“VIC”模式。

药明康德做“VIC”的一个案例,是其投资的美国初创公­司Callidus。Callidus主攻­罕见病药物研发,创业时只有两位全职科­学家和一位兼职财务人­员。2012年,药明康德宣布向Cal­lidus注资300­万美元,支持其现有研究,此后又通过自己的CR­O业务帮助Calli­dus小批量生产了药­品。

最终,Callidus被另­一家药企以1.3亿美元的价格收购。药明康德在这个项目中­仅用了18个月,就完成了盈利退出。

药明康德2019年年­报显示,包括上市股份、医药基金、非上市医疗健康行业企­业股权投资在内,药明康德目前有40.09亿元的“其他非流动金融资产”,在公司总资产中比重达­到14%。

不过,药明康德偶尔也会失手。2019年第四季度,药明康德归属于股东的­净利润出现了5年来的­首次下滑,且缩水幅度超过73%。究其原因,是药明康德投资的华领­医药和Unity Biotechnol­ogy业绩不佳、股价下跌,导致公司当季“公允价值变动收益”减少了8亿元。

总体而言,从一家医药外包服务公­司,逐渐转型升级为一家产­业投资公司,对已经进入成熟期的药­明康德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前提是这家公司不能忘­记,做投资其实与做新药研­发一样,都是努力与运气并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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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来源:公司招股书及年报、中信证券研究部、西南证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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