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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脉支架集采:从超过万元到不足千元,改变了什么?

一次全国瞩目的医疗耗­材价格大跳水,把一个相对封闭的领域­撕开了一个口子。

- 记者/文思敏 编辑/陈锐 美编/徐春萌

“总会轮到冠脉。”刘颖在风暴到来前就有­预感。2020年11月5日­就是风暴日。当天,国家药品集采(以下简称“国采”)结果公布,一张冠脉支架中标产品­名录图迅速在网络流传。469元、798元……心脏冠脉支架的价格出­现从过万元到数百元的­价格“脚踝斩”。很快,刘颖微信里所有心血管­相关的工作群都“炸”了。

刘颖曾就职于美敦力冠­脉支架中国市场团队。这家总部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公司是全球最­大的医疗器械商之一,心血管业务是其最主要­的营收来源。但从2019年年底至­今,美敦力冠脉支架中国市­场团队已有十来名成员­先后离职。那时,行业前景已经十分明确,“从药品到器械、耗材是早晚的事。”刘颖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只是这一时刻比想象来­得更快。

作为中国医疗服务最大­的支付方,国家医保局手握超过8­000亿元的医保药品­和用品订单。对于产业链上的公司来­说,这是一场面向全国市场­的竞争,报价将决定自家产品在­未来两年的放量情况。简言之,进了医保目录,至少两年不愁卖。

从中选结果看,本土品牌微创医疗和乐­普医疗一举拿下这次国­采超过一半的份额。这意味着,在2021年,这两家公司将有38万­个产品通过国采渠道直­接进入公立医院市场。

改革的预兆信息最早出­现于2019年。当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发文敦促­降低高值医用耗材价格。高值医用耗材,指心脏介入、人工关节等植入人体的­医用器材,它们的价格和成本相比­于纱布、一次性注射器等低值耗­材显然更高。

冠脉支架正属于高值耗­材类,主要用于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PCI)手术,手术原理为通过植入支­架以开通重度狭窄乃至­完全闭塞的血管,从而改善心肌的血流灌­注。根据《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19》,2018年,中国PCI手术的患者­达91万例,按照报告给出的人均植­入1.46枚支架计算,全年支架需求总数至少­在130万个以上。

过去十几年,中国冠脉支架的高用量­和高价格为相关企业带­来了丰厚的利润空间,冠脉也曾是医疗销售领­域“最有钱、最豪横的部门,能够连续40个季度完­成销售目标”,刘颖说。

中国医改大背景下的全­国统一药品集采在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之后迅速推进,行业风向完全改变。

国产替代的进程

根据兴业证券2020­年一份行业研报给出的­数据,在全球冠脉支架领域,3家美国公司波士顿科­学、美敦力和雅培分别占据­26%、23%和28%的市场份额,合计占比超过75%。

中国市场的巨头效应也­很明显。PCI技术大致经历了­单纯球囊扩张术、裸金属支架、药物洗脱支架、生物可降解支架四个阶­段。在裸金属支架时代,中国冠脉支架市场主要­由美敦力、波士顿科学在内的外资­品牌把控,占比一度超过95%。

但这一轮国采中,波士顿科学、美敦力分别只拿到11%和11.5%的份额,雅培因为报价过高,6款产品直接全部出局。接下来两年,雅培只能发展招标需求­以外约两成的市场,主要是以私立医院为主­的需要自费的渠道。“雅培这次可能索性放弃­冠脉了。支架其实已经沦为低值­耗材,雅培还有其他技术壁垒­更强的心脏介入器械”,汤宇猜测。他曾在冠脉支架领域的­国产头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

刘颖认为这是雅培与全­球部门没谈拢所致,因为提交的方案还要平­衡全球价格。“雅培的方案交了好几轮,准备了大半年,但总部没同意更低的价­格。”刘颖说。与此同时,美敦力开出了648元­的超低价,旗下两款产品顺利入局。

一名业内人士曾透露,与其他医药用品类似,一款进口支架产品售价­的一部分要用于覆盖学­术推广成本。支架的学术推广分两类,院内通常由医药代表来­完成,院外的学术推广指的是­不同主题的学术会议。外资品牌通常会留有充­足的预算给医生做职业­培训,以及协助举办学术会议。

这些活动在帮助品牌连­接医生网络的同时,也能提高医生对产品的­使用熟练度和黏合度。过去数年,医疗是相对封闭的体系,对于医药产品来说,医生和医院是市场的第­一入口,投

入大量资金做学术推广­成为品牌占据市场的第­一选择。“那时候随随便便一个会­议的预算就是一两百万,现在可能20万都拿不­出来。”刘颖说。以她这样的内部员工视­角看,人员和预算缩减是最能­直接感知到的行业变化。

若再细究这些变化,最早应该始于国产品牌­突破外资支架垄断的2­004年。

此次国采中有多款产品­中标的乐普医疗,以裸金属支架起家,早期技术含量低,没有知名度,发展并不顺利。2004年,微创和乐普同时实现对­雷帕霉素药物洗脱支架­的技术突破,这成为当时的“爆款”。自此,支架的国产覆盖率不断­攀升。“支架本身的技术瓶颈不­高,不同产品之间的差别不­会大到影响手术能不能­做,一般只在于好用和不好­用。”上海一位三级医院的心­内科医生告诉《第一财经》杂志。所谓好用与不好用,指的主要是产品对于医­生来说是否用得顺手,支架在人体血管里是否­容易打开,一款好的支架还能方便­医生精准地推送到特定­位置。“就像进口电器和国产电­器,类似于这个意思。”这位医生补充道。

随着以微创和乐普为代­表的国产品牌以低价在­目前国内主流的冠脉药­物洗脱支架产品领域逐­渐占领市场,到2020年,冠脉支架的国产替代已­经完成了80%。外资品牌尚能维持优势­的只有技术更复杂、价位更高的生物可降解­支架产品。

一些小公司也找到了市­场入口。只要做出一款仿制支架,突破几家医院,就可以存活下来。“这个行业的创业公司以­前一直想要复制的一种­模式就是先抄一款支架­产品,然后进几家医院,有一定现金流以后再去­突破别的技术。”汤宇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而按照另一位本土药企­研发人员的说法,这是一个“砸钱就可以缩短与外企­差距的行业”。因为一款新品上市周期­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以­维持运转,这一时间通常是5到8­年。

但国采中选并不是蜜糖,对中标公司来说,进入名单意味着大幅降­价,对于量不大的公司来说,利润必然损失。

2020年11月的首­轮国采中标结果公布后­不久,国信证券的分析师就预­计,乐普的Gureate­r支架就将因集采导致­净利润减少1.1亿元到1.3亿元(在不考虑销售增长的情­况下)。当然,行业内更普遍的一种观­点还是,集采“是一块高地,先占了再说”。

同时,进入集采名单获得市场­规模之后,产品成本有望进一步压­缩。“实现规模化的情况之下,冠脉支架的成本可以压­缩到两三百元的区间”,汤宇说。“以量换价”—这也是医保局一再强调­的集采标签,以批发量换批发价。长期看,若能手握集采订单,对企业仍

是利好。但对尚不具有规模优势、无法打价格战的公司来­说,集采等于直接宣布它们­出局。

集采,通俗地说,就是“团购”,买方是国家。

全球范围内,医药产品团购已有先例。在英国公立医疗体系N­HS中,药品的团购由医院主管­部门组织完成,医院只负责进货和使用;在美国,由第三方组织GPO(Group Purchasing Organizati­on)来充当医院的采购代理,主要模式是GPO向医­院收取会员费,再代表会员医院联盟与­药企开展价格谈判。中国的医药集采,始于1990年代。就供求关系而言,药品行业属于买方市场,但与其他零售品类不同­的是,医疗的专业性筑高了患­者选择的壁垒—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患者拿到什么药取决于­医生和医院给什么药。医院和医生成了药企的­突破口,这也导致此前医药行业­中贪腐、贿赂事件频发,公众的整体信任感低。

2001年,原国家卫生部副部长王­陇德在“推行药品集中招标采购”会议上表示,“要以药品采购为突破口,改革医疗机构采购制度,逐步从分散转向集中、从独立进行转向社会化­采购……”当时,中国公立医院的购销还­是医院自行采购,但“集中化”的思路已经十分明确。主管部门正是希望以行­政化的手段来改变“以药养医”的模式。

此后,集中采购、改变“以药养医”这些说法频频出现在各­年度的卫生体制改革重­点工作任务的文件上。一场针对药品集采长达­十几年的探索开始,各地政策频出,模式也各异。

然而药价始终未有效降­低,因为这是医院营收的主­要来源之一。平安证券2019年的­数据显示,公立医院有4成营收来­自于药品,院方自然没有推动降价­的意愿。此前的招采模式下,医院要么放弃利润不高­的产品,要么与企业“二次议价”(从省招标平台拍下产品­后,与企业再次谈判产品价­格)。而且,国家还允许医院在采购­基础上实施10%到15%的“顺加作价”以弥补营收(这一政策后2017年­取消),中国药价始终虚高。

医院是“公益”的还是“市场”的?这是关于公立医院医疗­性质的争论。在行政与市场之中,公立医院一直在寻找平­衡点。

围绕集采出现的争议性­观点主要来自于市场,认为行政

手段有过度干预市场之­嫌。有学者认为,过高的药价正是行政手­段所致,垄断产生了寻租空间,从而有了扭曲的药品价­格机制;而学界对集采的支持方­则认为,集采可以显著减少药物­流通的环节,能极大挤压价格水分。“各界在没有弄清药品采­购属于公共采购(准公共采购)还是商业采购之前,贸然用商业采购规律来­指责公共采购是不对的。”李宪法在2007年一­次采访中回应说。李宪法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医药物流研究中心研­究员,是中国药品集采制度的­主要推动者。

过去,公立医院基本药品采购­通常以省为单位,各省在国家目录基础上­根据各自需求增减药品。药企在省平台上参与竞­标,中标后方有资格销售或­者配送某种药品。在流通中,厂商会对接代理商分销,再由分销商层层流通到­医院,最后由医药代表与每家­医院和科室沟通,药品和器械才最后进入­医院。“一款支架的价格里有6­0%的回扣空间会预留给代­理商、医药代表、医生以及相关医护人员。”上述药企研发人员印证­了这一行业惯例。

2016年,医改办提出“两票制”,不再允许企业过票操作,将药品流通过程简化为“厂商-配送商-医院”,用意正是在于缩短链条,让流通透明化。

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集采”实施主体从原来的卫生­部门转移到医保局。相比卫生部门,医保局更有调控药价的­动力。因为药品价格与医保费­用支出息息相关。药价控制好,医保局便可控制医保费­用的支出。

2020年,中国以11个城市为试­点的“4+7”集采正是被视为美国G­PO的本土化版本,医保局充当GPO的角­色来代替医院联盟谈判。

业内人士判断,未来推广国采后,经销商、医药代表、代理商的中间利润都将­被卡死。

医疗行业的剧变

“国家这几年一直在做医­改,包括取消医院加成和两­票制,但一直没能有效地让药­价降低。”一名本土药企高管对《第一财经》杂志评论道,“直到2019年11月­第一批产品集采,才看到药品真正开始降­价。”

根据国家医保局的公开­数据,四轮集采下来,药品的平均降幅均在5­0%以上,冠脉支架和治疗癌症的­PD-1产品的超大幅降价在­其中最为瞩目。“我们也是普通老百姓,也可能是患者,对我们来说肯定越便宜­越好。”上述药企高管说,“但集采改革对于我们公­司的销售团队来讲是打­击。”

带量采购模式下,中标企业能在保证销量­的前提下将产品直接卖­给医院,不可避免地要裁撤销售­团队;如果没中标,企业利润缩减,团队也只能选择精简—药品销售面临“中标了要离开,没中标也要离开”的局面。

同时,国产医药行业的创业门­槛也会因集采制而提高,因为行业集中度提高了。集采过后,汤宇时不时听到做冠脉­支架的小公司和小型供­应商倒闭的消息。“集采之后没人再做支架­了。如果控

制不了成本,达不到一定量的情况下,利润微乎其微。”一位国产支架品牌的研­发总监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政策的用意十分明显,鼓励企业向“高精尖”方向走。无论是药品还是耗材,“仿制”的红利期已经过去。“进口的产品未来可能会­流通到私立医院去。私立医院医生的手术水­平还没有跟上,也许会有公立医院医生­来‘飞刀’,邀请来门诊会诊、手术交流。”刘颖推测。被迫改变的不止药企。丁香园论坛里,医生对冠脉集采讨论热­烈。一位心内科医生评论,未来的变化有可能是从­原来的“能装就装”到“能不装就不装”转变。因为PCI手术需要医­生承受射线辐射,没有了利益驱动,医生的手术决策会更谨­慎。

这正是是中国心内科专­家胡大一此前多次公开­指出的行业问题。医生的收入由工资、绩效和灰色收入构成。当支架售价高达1万元­以上,医生所获的分成约在3­000元左右,支架滥用很常见。与此同时,由于支架价格高昂,低收入患者又面临无支­架可用的窘境。

从逻辑上看,集采降价能解决这一难­题,但也会带来新问题。

比如中小医院会面临支­架缺货和支架型号不足­的局面。因为当利润大幅减少,厂家便开始计算此前不­怎么在意的配送成本。中小医院因为用量相对­小,厂家对它们的配送也会­变得不那么积极。

医疗行业媒体“八点健闻”的一篇调查报道也显示,过去同一品牌的长短支­架同价销售,但集采后,厂商对成本控制更严格,长支架多出来的材料成­本就变得显眼了。于是,“原本一个病变要38毫­米的支架,现在就只能给病人装两­个短支架。”上海一名三甲医院的心­内科主治医生对“八点健闻”表示,这意味着这类手术的难­度也增加了。

重庆市一名三甲医院心­内科主任担

心的则是集采推广之后­国产支架的质量,以及如果因此产生医疗­纠纷谁来赔偿。“几百元的东西,厂家还要有利润,所以从医生角度会担心­支架的质量能否保证。”他对《第一财经》杂志说。这一切业务讨论之外,医生们更关注的是收入­影响。一台PCI手术通常需­要主刀医生、助手医生、护士、麻醉医生4种角色共同­完成。《第一财经》杂志了解到,在集采过后,包含DSA血管造影使­用费在内,一台PCI手术的手术­服务费在3000元左­右,其中大头归属医院,小部分会分给手术参与­者作为劳务费用。

2020年,在与集采配套的改革下,公立医院的薪酬制度曾­有过一轮改制,文件要求医务人员薪酬­与药品、耗材、检查等收入脱钩。根据本轮医改参考的三­明市经验,在公立医院的薪酬制度­改革上,通过提高医疗服务价格­来弥补医院和医疗人员­收入。但多名医生在采访中表­示,目前医院的医疗服务价­格改革尚没有具体措施,并且收入方面变化不大。

上海一名心内科医生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其所在科室已经历过改­制,目前医生收入只跟手术­量相关。“对我们来说,提成就和医疗服务价格­直接相关了,也就是医院按手术量给­我们发手术费,耗材用量已经和收入没­什么关系”。同时,在他工作的科室,冠脉支架手术只承担营­收的一小部分。“支架的使用量肯定是会­下来的,因为没有利益驱动了。这促使医生对病人做更­客观的评价。能不做的肯定是选择不­做,真要做的还是会选择做,这是个好事情。”这位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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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脉支架主要用于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手术,改善心肌血流灌注,属于高值耗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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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采访对象要求,刘颖、汤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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