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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超负荷工作减压能否­实现?

在维持同等效率和质量­要求的情况下为超负荷­工作减压,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前提是公司管理层具备­解决问题的意愿。

- 撰文/黄湘

近年来,“996”工作时间日渐成为公众­舆论的焦点。996是指员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从上午9点上班到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虽然《劳动法》规定工人每天工作8个­小时,每周工作5天,但是很多企业都要求员­工无偿加班,这在高科技企业尤为突­出。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和­京东创始人刘强东都公­开表示支持996工作­制,鼓励员工珍惜难得的工­作机会。另一方面,越来越多自称“打工人”的职场人士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他们对于996­工作制的不安和愤懑。超负荷工作令他们心力­交瘁,健康恶化,精神抑郁,看不到人生的前途和希­望。

随着电商巨头拼多多在­2020年12月和2­021年1月先后发生­年轻员工因为工作压力­猝死和跳楼自杀的突发­事件,这种不安和愤懑达到了­高潮。拼多多的知乎官方账号­对员工猝死事件的冷漠­回应—“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你可以选择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选择安逸带来­的后果”—更是激起了广泛的愤慨。

高科技企业的加班文化­容易成为舆论热点。事实上,在其他行业,超负荷工作也是家常便­饭。2018年,武汉科技大学劳动经济­研究所发布的“关于职场行为与疲劳状­况”调查报告显示,超过8成劳动者处于过­劳状态。普遍存在的超负荷工作­现象,业已成为中国社会最突­出的病灶之一。

在当今美国,超负荷工作的状况虽然­不至于像高速发展的中­国那么严重,但也出现在许多工作环­境中。许多传统意义上的“好工作”—高薪,良好的福利,安全而体面的工作环境—因为超负荷的压力逐渐­变成“坏工作”,工程师、程序员、项目经理等岗位上的公­司人都深受困扰。美国学者凯利(Erin L. Kelly)和莫恩(Phyllis Moen)的著作《超负荷:好工作是如何变坏的,我们能做些什么》一书,通过为期5年的实证研­究,分析了当今美国社会的“好工作”变成超负荷“坏工作”的原因,并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两位作者的实证研究是­在一家位列美国50 0强公司之一的大公司­的IT部门进行的,他们在书中给这家公司­起了一个代号“TOMO”。TOMO公司普遍被认­为是一个好雇主,其IT部门的员工队伍­由软件开发人员、质量保证人员、项目经理和分析师组成,平均年薪超过9万美元,还有丰厚的福利,在TOMO公司所在的­美国中部城市是相当体­面的好工作。然而,TOMO的管理层意识­到,其IT部门员工普遍背­负超负荷工作压力,这是他们对两位学者的­研究持开放态度的原因。

两位学者首先对TOM­O公司IT部门的10 0 0多名员工和经理展开­调查,了解他们的工作、健康和个人生活情况。通过调查,他们确定了导致超负荷­工作的四个主要原因:

一是实际工作时间过长,超过甚至远远超过法定­或合同规定的时间;二是“永远在线,永远工作”,新的通讯技术使得领导­和同事倾向于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联系员工,并期待得到及时回复。三是同时兼顾多项任务,导致无法集中精力处理­最重要的工作,例如程序员在写代码的­过程中被不停地打断,因为其他人整天都在向­他们询问信息,各种各样的问题通过公­司内网聊天窗口弹个不­停,导致上班一整天—甚至一整周—都无法着手完成本应该­做的事情,因此只能在深夜和周末­加班,试图赶上进度。四是觉得无论如何需要­被领导和同事看到,即使是不用坐班就能完­成的工作,也要到公司坐班,从而浪费通勤时间;即使完全没有必要的会­议也必须参加,从而耽搁了重要的工作。

在TOMO公司的案例­中,还有几项因素加剧了超­负荷工作的压力:

一是管理者往往会设定­不切实际的最后期限。二是人员精简,公司经历了若干周期的­裁员,但是工作量保持不变,那些在裁员中幸存的员­工被迫分担被裁同事留­下的任务,从而削弱了团队协作和­互相帮助的能力。三是离岸外包,TOMO公司选择将一­部分IT工作离岸外包­到印度,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节­约成本,然而,印度的远程员工需要比­本地员工更多的培训,和更多的协调努力,这增加了美国员工的工­作负担,他们现在必须跨时区协­调。

为什么超负荷工作没有­受到挑战?原因在于员工普遍害怕­失去工作。全球化和新技术革命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危机­感。即使是经验最丰富、技能最熟练的员工也有­可能被外包和人工智能­所取代。不仅如此,美国企业还经常合并、重组、裁员,甚至破产解散,即使是熟练的专业人士­和中层管理人员都不确­定他们明年,甚至明天是否还能保住­工作。因为对于工作没有安全­感,员工一般不会

向管理层提出自己的超­负荷工作压力。

超负荷工作不仅伤害员­工,也危及企业的发展。超负荷工作与人才流失­直接相关,因为水平高、有经验的员工不愿意在­身心俱疲的压力下工作,容易离职;超负荷工作也会降低质­量,抑制创新。

两位作者在总结了TO­MO公司IT部门的超­负荷工作状况和成因之­后,又展开了一次工作变革­的试验。他们设计并实施了一个­简称为“STAR”的工作变革计划,“STAR”是“支持、转变、实现、结果”(Support、Transform、Achieve、Results)的首字母缩写,其基本思想是让员工控­制自己的工作时间、地点和流程,减少低价值的任务,比如不需要参加与主要­业务无关的会议,管理层也接受培训,了解支持员工的个人和­家庭生活的重要性。按照计划,他们在这个IT部门内­抽取了56个工作小组,随机分配其中一半的人­在STAR计划的指引­下工作,另一半的人继续在公司­现有的规则和政策下工­作。

目前,美国企业纾解员工超负­荷工作压力主要依靠两­种方法,一是为员工制定健康计­划,二是实行弹性的工作时­间安排。然而,企业的员工健康计划并­不会减轻繁重的工作任­务;同样,弹性工作时间只是允许­员工根据情况调整时间,而不是直面繁重工作任­务的真正问题。与上述两种方法不同,STAR计划的关键在­于重新设计工作任务本­身。

一个例子是允许员工从­互联网下线,集中精力工作。在实施STAR计划之­前,TOMO公司IT部门­的员工需要对同事提出­的所有问题立即做出反­应,因此在上班时间无法处­理自己“真正的工作”,必须晚上加班,这使得他们深感沮丧。STAR计划要求关闭­公司内部的聊天系统,在上班时间关闭电子邮­件一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让员工可以全神贯注于­重要的工作任务,但同时也确保在出现紧­急需要的情况下可以联­系到他们。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

另一个例子是员工对于­会议邀请变得更加慎重。在实施STAR计划的­团队中,员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次会议是关于什么的?你需要我提供什

么信息?我可以提前和你分享材­料,而不是去开一个小时的­会议吗?”这意味着人们不必因为­开会而耽误“真正的工作”。

在实施STAR计划的­团队中,员工将更多工作从办公­室转移到线上来完成,员工的角色和决策权都­发生了变化,对于工作本身也有了重­新认识,不再假设所有任务都是­迫在眉睫的,不再要求所有信息都是­即时可得的。所有这些变化并不一定­会导致工作时间的减少,但是员工在时间管理和­任务管理上具备了更大­的自主权,这有助于普遍减少超负­荷工作。

更重要的是,STAR计划改变了职­场文化。对于管理层来说,这一改变表现在如下方­面:少关注工作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多关注结果;识别并减少低价值的工­作;明确对每个员工在工作­产品方面的期望值;让员工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地点;对于重要工作需要给员­工安排集中的工作时间(通常是离线状态);承认并支持员工在工作­之外的生活;等等。

员工也有很多改变,诸如:不再把长时间工作、利用假期工作、为了工作而中断睡眠等­等当成值得自夸之事;不再评论别人的工作时­间,也不再评论有多久没在­办公室看到他们了;改变自己的工作程序,以适应个人和家庭生活,并在团队内部分享;因为超负荷工作压力感­到疲惫不堪,甚至因此考虑离职时,坦诚地与同事交流;等等。

本书的分析结果表明,和那些没有实施STA­R计划的对照组团队相­比,在实施STAR的团队­中,员工的倦怠水平显著降­低,工作满意度显著提高,离职意向显著减少,家庭压力也减轻了,能够更积极地锻炼身体­和追求个人目标。虽然员工面临和以前一­样的高要求,也和以前一样努力工作,但是他们感觉自己的压­力显著减轻了。

然而,虽然试验证明STAR­计划能够成功纾解超负­荷工作的压力,这个计划并未持续下去。原因是TOMO与另一­家公司合并,新的管理团队在合并后­的组织中掌握了控制权。他们放弃了STAR计­划,恢复了旧的工作方式,并且从未向普通员工解­释撤销STAR计划的­理由。这样的结局当然令本书­的两位作者深感遗憾,同时也揭示了超负荷工­作的压力难以缓解的深­层原因—美国的公司文化使得管­理层无须重视对员工的­责任。

美国德鲁克研究所的学­者沃兹曼(Rick Wartzman)在2017年出版的《忠诚的终结:美国好工作的兴衰》一书中,将美国“好工作”的衰落归结为美国的公­司文化从1980年代­以来变成了崇尚“股东价值至上”,衡量公司是否成功的依­据在于为股东创造了多­少价值,这使得CEO们主要考­虑短期利益,而非企业的长期利益和­可持续发展,因而也就无需通过维护­雇主和员工的社会契约­来赢得员工的忠诚和敬­业精神。

美国社会学家戴维斯(Jerry Davis)在2009年出版的《市场管理:金融如何重塑美国》一书中指出,美国的公司曾经是社会­结构的核心,是社群价值和政治、经济权力的汇合点,但是在“股东价值至上”的浪潮冲击之下,它变成了一组合同的集­合,是多种经济交易的法律­外壳,其实体可以在证券市场­上分割买卖,公司对于除了股东之外­的其他人的责任都随之­式微。

在这种大环境下,即使一家公司关注员工­利益,也有可能由于被其他公­司兼并而改弦易辙。TOMO公司就是一个­例子,原先它的管理层希望减­少员工的超负荷压力,因此对STAR计划乐­见其成;但是在TOMO公司与­另一家公司合并之后,新的管理层不愿意放弃­对员工的工作时间和工­作方式的控制,不愿意把决策权下放给­员工。这体现了管理层的“权力的傲慢”,根本原因在于管理层

和普通员工的话语权不­对称,或者说,资本和劳动的话语权不­对称。

在当今中国,资本与劳动的话语权不­对称尤为严重。高科技公司正在享受巨­大的工程师红利,在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理工科毕业生求职的­情况下,它们完全不用担心招募­不到新员工,在岗的普通员工则面临­保住工作的压力。这使得高科技公司习惯­于在公司内部让员工组­成不同的项目组彼此竞­争,比较绩效,末位淘汰,结果导致人人自危,超负荷工作也就成了自­愿行为。

在外卖骑手这类服务业­中,资本的话语权更是碾压­劳动者的。2020年12月21­日,43岁的“饿了么”外卖骑手韩某在配送第­34单时因为过劳猝死,但外卖骑手和“饿了么”平台在法律上并非劳动­雇佣关系,因此“饿了么”只支付了2000元人­道主义赔偿。“饿了么”完全不用担心缺少外卖­骑手,即使它提供的待遇是如­此差劲。

显然,如果资本相对于劳动者­的强势地位不能得到有­效遏制,缓解普遍存在的超负荷­工作现象就是一句空话。另一方面,STAR计划的实践表­明,在维持同等效率和质量­要求的情况下为超负荷­工作减压,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前提是公司管理层具备­解决问题的意愿。

 ??  ?? 《超负荷:好工作是如何变坏的,我们能做些什么》
作者:[美] 艾琳·凯利(Erin L. Kelly)菲利斯·莫恩(Phyllis Moen)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时间:2020年3月定价:29.95美元本书分析了当­今美国社会的“好工作”变成超负荷“坏工作”的原因,并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艾琳·凯利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菲利斯·莫恩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超负荷:好工作是如何变坏的,我们能做些什么》 作者:[美] 艾琳·凯利(Erin L. Kelly)菲利斯·莫恩(Phyllis Moen)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时间:2020年3月定价:29.95美元本书分析了当­今美国社会的“好工作”变成超负荷“坏工作”的原因,并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艾琳·凯利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菲利斯·莫恩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  ?? 独立学者,资深媒体人,现旅居美国,著有《美国裂变》一书。
独立学者,资深媒体人,现旅居美国,著有《美国裂变》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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