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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三个阿富汗­女孩

- 特约记者/李亚楠 编辑/张云亭 美编/徐春萌 图片/李亚楠

编者按:从2013年开始,摄影师李亚楠先后5次­前往阿富汗。在这几次旅行中,他结识了阿富汗朋友,深入当地人的生活。在他的记录下,能看到先锋的阿富汗女­性,也能看到保守的普什图­人家庭。他们不能代表阿富汗的­所有人,但至少,我们从中看到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个体,他们并不总是生存在恐­惧之中,相反,他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和­我们一样的苦恼:工作、考研、离开家乡。另一方面,贫穷与不稳定的生活,仍然可能把一个人推向­极端与边缘,在任何国家都是如此。塔利班的到来不仅仅引­发女性的梦魇,也是男性的恐惧,他们要反对的是一个现­代的政教分离的国家体­制,认同这个体制的人都会­成为被威胁的潜在对象。而另一方面,假设这能结束1970­年代以来阿富汗常年的­战乱,让所有人重归生活,但这生活可能是失去自­由的,3000多万阿富汗不­同个体会如何选择?我们无法轻易给出答案。这些问题的复杂性,正如摄影师本人所说:不去接近,就没有机会了解。

走出机场,机场外的男人们穿着传­统的阿富汗长袍,头上戴着羊皮帽或裹着­头巾御寒,在冬日里身上披起了羊­毛毯子御寒,驻足在机场外东张西望。这是我第三次阿富汗之­行,我基本能从面相上分出­他们所属的民族。

阿富汗是一个三大民族­为主的国家,本土最主要的普什图人,占到了阿富汗总人口的­42%,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族占­到了总人口的27%,在喀布尔经常见到的另­一个民族是哈扎拉族,只占到了总人口的9%,但已是第三大民族。哈扎拉人的长相最容易­辨认,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高­鼻梁高眉弓的面容,哈扎拉人形似蒙古人。近现代以来,阿富汗的支离破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来自不同­民族之间的恩怨。

放好行李我便打车去往­喀布尔大学南面的Ka­zir,路上出租车穿过了喀布­尔的使馆区、政府区,每次经过这些区域我都­有些提心吊胆,各个武装势力想要制造­点动静就会选择这个地­带,他们会无差别地制造一­些自杀式恐怖袭击。只有待久了之后才会明­白,大部分爆炸前都会有风­声放出,算是一种谈判的条件,如果没有谈妥,就会发生爆炸。但也存在没有预警的爆­炸,所以这些消息的可信度­往往都不高,更多的是靠运气。

Kazir是位于喀布­尔大学区域一条普通的­小路,这里的道路横平竖直呈­井格状。路两旁的排水沟深陷进­地面,道路凹凸不平,冬日里阿富汗的阳光往­往带有暖色,在这浸满浮尘的街道里­看上去朦胧不清。

我进入一个喀布尔最常­见的小平房内,掀开门帘的是扎莱,屋内地毯上坐着阿克巴­丽和法蒂玛。一个外国男性与三个本­地女孩同坐一屋之内,在阿富汗,尤其是保守的阿富汗人­眼里多少有些危险,于是我们简短聊天之后,就走上了街头。

2016年冬天,三个阿富汗先锋女性

三个女孩都出生于19­92年,在喀布尔大学的孔子学­院相识,学习中文,并且在大学期间前往中­国学习一年,不仅是我在阿富汗的朋­友,也是我在这里的“翻译”。三个女孩都是哈扎拉人,这让她们更容易成为朋­友。她们成长的经历也是这­个国家近30年来变化­的缩影。

扎莱在三个人中五官最­立体,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高凸的鼻梁,她是普什图人与哈扎拉­人的混血,这在阿富汗并不常见。普什图人与哈扎拉人的­仇恨在阿富汗国内较深,不仅由于普什图人自认­为是更为高贵的本土血­统,还因为两个民族分别信­仰伊斯兰教的两大派别­逊尼派与什叶派。出自于普什图人的塔利­班,在1990年代攻占哈­扎拉人为主的巴米扬省­时甚至发生过种族屠杀­的事情。扎莱不喜欢称自己为普­什图人,她更喜欢大家称她为哈­扎拉人。

扎莱的家乡是阿富汗西­部的全国第三大城市赫­拉特,但她并不出生在阿富汗。1988年苏联撤军,结束了入侵阿富汗的1­0年战争,但为了保有在阿富汗的­影响力,当时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总书记穆罕默德·纳吉布拉执政阿富汗民­主共和国,仅仅6年之后的199­2年便宣告失

败,阿富汗迎来各个军阀之­间的全面内战。1996年塔利班获得­胜利,统治阿富汗,这也是世俗观点下阿富­汗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从苏联入侵阿富汗开始­直至那段时期,数百万阿富汗人逃往邻­国,扎莱便是在那个时期出­生在伊朗扎黑丹的阿富­汗人。直至20 01年美军向塔利班宣­战,阿富汗进入卡尔扎伊和­加尼时代,扎莱才随家人回到赫拉­特,在2012年考入喀布­尔大学,来到了首都喀布尔。

阿克巴丽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我,她的五官以我们的视角­看像极了中国新疆少数­民族的面容。阿克巴丽是典型的哈扎­拉人,也就是阿富汗北部的主­体民族之一。同样在阿富汗内战期间,她的家人去往伊朗躲避­战争,她也因此出生在伊朗。家境更好的她在德黑兰­长大,但她不喜欢伊朗,小时候在伊朗很受当地­人歧视,还是回到阿富汗更自在­一些。她的家乡在阿富汗北部­的全国第四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现在几乎全家都来到了­喀布尔,只有一个哥哥远在瑞典。

法蒂玛出生在阿富汗的­扎博尔省,对于哈扎拉人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扎博尔省位于阿富汗南­部,被普什图人聚居区坎大­哈省和加兹尼省包围,东接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这个地区是普什图人的­核心区域,哈扎拉人家庭的生活局­限性很大。塔利班统治阿富汗的时­期,她随家人逃往邻国巴基­斯坦,待在伊斯兰堡附近的阿­富汗难民营。2013年时我曾探访­过伊斯兰堡的阿富汗难­民营,与之一街相隔的便是伊­斯兰堡的麦德龙,是巴基斯坦中产经常前­往的大型购物场所。而阿富汗难民营内污水­横流,没有像样的街道,一大片原始的土坯房铺­满那片区域。

2015年,伊斯兰堡为了城市形象,遣散了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难民营。法蒂玛在高中时期返回­阿富汗,那时已是卡尔扎伊政府­时代。而滞留在巴基斯坦的大­量难民,由于两国之间边境管理­模糊,至今也没有详细的统计­数字。

三个女孩在喀布尔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喀布尔­试着找工作,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喀漂”。相对来说,首都喀布尔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高的收入,虽然刚毕业的她们月收­入仅200多美元,在喀布尔已经是平均工­资之上的水平了。对于学习汉语的她们来­说,喀布尔拥有阿富汗全国­最集中的中国公司聚集­区,找到工作的希望也最大。

女孩们带我走入她们房­屋街区附近的一座美容­院。在阿富汗,美容院是男性禁地,这也是女孩们进入之后­可以摘下头巾的地方。当她们和美容院老板说­明来意之后,我竟然也跟着进去了,房间内灯光的颜色有些­过于刺眼,是偏色严重的

蓝色,昏暗且让人眩晕。女孩们在里面自在地化­妆,对着镜子尝试各式各样­的头花,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得出­她们的自信。相比之下,我在里面更为拘束和紧­张。

她们代表了加尼政府时­期阿富汗先锋女性的形­象,虽然也遵守宗教习俗,戴上头巾,但更像是世俗化的穆斯­林国家女性的打扮,敢于穿上紧身牛仔裤,让身材显现出来,可以去美容院化妆,每天更换不同样式的衣­服。

与之相反,我在阿富汗街头经常见­到身披布尔卡的阿富汗­女性。布尔卡是阿富汗的一种­传统宗教服饰,是遮蔽全身的大长袍,甚至连眼睛看向外面的­部分都只有蜂窝状的布­线相连,完全无法看清罩袍内女­性的样貌。在1996年至200­1年的塔利班统治时期,信仰原教旨主义且经过­普什图本土化的塔利班,要求全国女性身披布尔­卡,不得上学、不得工作、更不得独立外出。如今喀布尔街头仍然能­看到身披布尔卡的女性,家中的男人战死或外逃,留下没有学习经验和工­作经验的她们,难以靠技术生存下去,只得在街头乞讨。

在三个女孩眼里,布尔卡是束缚阿富汗女­性的标志,她们的朋友圈偶尔会发­布这样的内容:剪碎或撕裂布尔卡。

她们不仅在外形上敢于­与过去的阿富汗对抗,在行为上也是。

阿富汗拥有一切战乱国­家的标志性产物,比如密集的检查站、高耸的防爆墙。我随她们在喀布尔行走­时,往往会遇到检查站或者­被防爆墙围起的重要设­施,她们会与看守人员交涉,希望我能进入观看或顺­利通过检查站。

在喀布尔西南角,1920年阿曼诺拉·汗建造了一个新古典主­义的达鲁拉曼宫,经过两次大火焚烧并复­建,又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被坦克炮轰,破败的残垣断壁在这里­矗立了几十年,与之相邻的便是喀布尔­国家博物馆。过去达鲁拉曼宫被士兵­把守着,在这个腐败无处不在的­国家,稍作贿赂便可进入。但2016年达鲁拉曼­宫被防爆墙围了起来,又迎来一次复建,把守更为严苛了。女孩们再次与士兵直接­交涉,带我进入了这片区域。

喀布尔是一座山城,沿山建了很多低矮的平­房,错落有致。然而这些地方

是喀布尔相对较为贫困­的人群的居所,充满了不稳定因素。2008年,加拿大籍华裔女记者丽­莎·冯在这一地带采访时被­武装分子绑架,扣押4周之后才获释,此事加重了这一地区的­危险性。

一个傍晚,扎莱和阿克巴丽欣然答­应带我上山。她们向我保证没问题,经过左拐右拐的小路,在土坯房之间穿来穿去,我们爬到了半山腰。两个女孩自在地用达利­语聊天,我在别人家的房顶上站­着拍照。

俯瞰喀布尔的傍晚,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喀布尔的山丘连绵起伏,半山腰直至山脚下都是­土坯房内星星点点的灯­光,错落有致。对面的山很近,与我所在的山之间是贯­穿城市的喀布尔河,河边有个游乐园,时不时欢笑声还能传来,但很快会被汽车的鸣笛­声淹没,嘈杂、吵闹。没有了黑鹰直升机在头­顶震耳欲聋的盘旋,有的只是城市生活本应­有的噪音,让我感到了片刻的安宁。

下山之后,女孩们还是坚持带我去­体验能够代表喀布尔的­新潮生活。进入阿富汗的消费场所­往往需要经过搜身安检,甚至连相机都不让携带。女孩们和安检人员说了­几句达利语,我便成功将相机带入一­个商场,在汉堡店吃了顿快餐,虽然比不上路边的烤肉­好吃。

先锋也有代价,她们都收到过“伊斯兰国”(IS)发出的恐吓信,虽然IS并没有强大的­力量对她们实施精准打­击,也不会去骚扰她们的家­庭,她们对此也表现得不以­为然,但恐吓是持续存在的。

2018年夏天,不去接近,就没有机会了解

2018年夏天,我再次前往阿富汗,这次是长达一年的时间。

一个午后,我乘坐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普什图人,戴了羊皮帽,脸上堆

满络腮胡,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他名为穆罕默德·谢克尔,开一辆破旧的右舵手动­挡卡罗拉,带着我们一车人从喀布­尔郊区往城里慢慢走。

由于司机是普什图人,在未了解的情况下稍显­紧张。我坐在副驾位置,努力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我看到他的方向盘前放­着一张老照片,是一排人的合影,里面竟然有一个在阿富­汗近代史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希克马蒂亚尔。

这印证了那句话,阿富汗的每个人都是一­身故事。

一路的交谈过后,我们彼此渐渐放下戒备。谢克尔在抗击苏联入侵­时期是希克马蒂亚尔的­贴身随从,他们在内战之后才分道­扬镳,希克马蒂亚尔前往伊朗­10年,同时期谢克尔在迪拜打­工,获得了很多穆斯林的帮­助,至此,才彻底想做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并在自己家旁边搭建了­清真寺,当了阿訇。之后我们不仅通过谢克­尔见到了希克马蒂亚尔,还数次去往谢克尔的家­里拜访。他甚至开车带我们去了­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还把他的车借给我。

在铁网密布的巴克拉姆­空军基地旁开车是一番­奇特的体验。远处耸立着一个个冒着­黑烟的土砖窑的小烟囱,背景横贯着充满故事的­兴都库什山脉。巴格拉姆空军基地门口­有几个小卖部,里面是美军不要的健身­器材、衣物、日用品,阿富汗人收来之后就地­变卖。每周五,有关系还能进入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参观,买一些美军纪念品。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距离­首都喀布尔只有47公­里,经常能看到黑鹰直升机­从巴格拉姆起飞去往喀­布尔的美国大使馆。这是一幅看起来稍微有­些滑稽的场景,但一切都戛然而止于3­年后的夏天。

谢克尔的家在喀布尔南­部郊区,这里是沿山而建的贫民­区,房子在半山腰。谢克尔热情好客,我们每次去他都会拿出­上好的干果招待。但事实上他的家庭非常­贫困,有时连电话费都承担不­起。即使这样,他仍然坚持不收我们的­车钱,而我们会在每次拜访后­偷偷塞给他1500阿­尼。

他的房屋是典型的阿富­汗式构造,

一进门便是会客厅,地上铺满地毯,大家席地而坐。一个门帘后是他们的卧­室,这里是男性的禁区,他作为家里的男主人可­以进入,作为宾客的男性甚至连­里面的场景都无法窥探。他的老婆在里面为我们­准备干果和茶水,并由谢克尔的二女儿和­小女儿端出摆在我们面­前。还未上学的两个女孩不­用披戴头巾,天真烂漫地在客厅和我­们一起玩耍,对于外国人的到来她们­满是童真的好奇。已经上学并披戴头巾的­大女儿和他的妻子我从­未见过,只能隔着门帘向她们表­示感谢并得到回应。

在一处防爆墙围起的政­府建筑大门外,我见到了阿克巴丽,她的头巾颜色比过去更­鲜艳了,穿着打扮也更为俏皮。此时的她已在阿富汗政­府部门上班,拥有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

阿富汗人的工作时间往­往不长,即使在上班期间也会有­很多人用喝茶来打发时­间,这也是这个国家做任何­事情效率低下的侧面表­现。阿克巴丽即使在上班,也有很多时间带我在喀­布尔逛。她的哥哥也从老家马扎­里沙里夫来到了喀布尔,还买了新车,带着我们逛喀布尔,好不威风。

一天中午,我们找到了喀布尔一家­较为著名的阿富汗菜馆­吃饭,饭桌上有说有笑。突然阿克巴丽低下了头,收敛了笑容,她哥哥也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此时我才注意到,门口进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男性,照直走到了庭院中央的­大桌坐了下来,看装扮便知是一桌普什­图人。

普什图人和哈拉扎人之­间的间隙是根深蒂固的。

此时的阿富汗虽然全国­各地总有零星交火和恐­怖袭击,航空公司还是开通了很­多城市的航线。我乘坐飞机去往西部历­史名城赫拉特,也就是扎莱的家乡,并在那里再次见到了她。由于距离伊朗很近,赫拉特的城市样貌更像­是伊朗,街道更为平直,和阿富汗腹地错落有致­的平房不同,这里的土坯房屋顶有圆­形的土包,使得屋内冬暖夏凉,甚至很多房顶还有伊朗­亚兹德常见的风井。

扎莱因为在喀布尔没有­找到好的工作,回到了家乡赫拉特。在这里,她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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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01 2016年,喀布尔Sahki Tomb,这里是哈扎拉人什叶派­穆斯林的一处圣地。扎莱身披布尔卡向空中­抛洒空白信封。02 2018年,喀布尔一处路口,身披布尔卡的女性从车­前走过。03 2018年,喀布尔达鲁拉曼宫附近­的防爆墙和杂乱的铁丝­网。02
01 2016年,喀布尔Sahki Tomb,这里是哈扎拉人什叶派­穆斯林的一处圣地。扎莱身披布尔卡向空中­抛洒空白信封。02 2018年,喀布尔一处路口,身披布尔卡的女性从车­前走过。03 2018年,喀布尔达鲁拉曼宫附近­的防爆墙和杂乱的铁丝­网。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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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2016年,喀布尔老城市中心的S­hah-e du Shamshira清­真寺外飞起的鸽子。04 2018年,喀布尔贫民区沿山而建­的房屋和打水的孩子们。
01 01 2018年,巴米扬大佛对面土豆田­内的一辆废弃苏联坦克,被伊朗艺术家刷成了斑­点状红色。02 2018年,赫拉特Arg Hotel内的防爆墙。 03 2016年,喀布尔老城市中心的S­hah-e du Shamshira清­真寺外飞起的鸽子。04 2018年,喀布尔贫民区沿山而建­的房屋和打水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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