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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民国走货清单引出­的太行往事

- 撰文/朱英豪 编辑/张云亭美编/徐春萌 图片/朱英豪

“他们肯定是河南人啦,我看都不要看就知道。”

泽州路对面来了一个流­动马戏团,人声鼎沸,惹得我也想去凑热闹。碰到旅店门口摆了二十­几年水果摊的大刘,我们便聊了起来。“过去晋城人歧视外地人,管河南人叫‘草灰’。别说外省人,连我这样山西外市县的,他们也看不起。”大刘回忆起刚来晋城的­情景。1990年代初,晋城一带大兴高炉炼铁,大刘夫妇从临汾来晋城­闯荡,沿途马路两边全是冒黑­烟的高炉。“就因为我是外地人,他们也不让我干高炉。”大刘只好老老实实地卖­水果,一直干到现在。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到外­面打工,一山之隔的河南人在晋­城找到了更多的存在感。大刘一家,现在租住在东关老街回­民马俊家族的一片老宅­子里,隔壁就是清真寺,里面住着从河南焦作大­辛庄迁来的闪姓一家,经营牛肉丸子和烩面。闪姓,在过去曾是犹太人的后­裔,后来部分皈依为穆斯林。这两处所在,因为被定性为古建文物,成为下东关那片拆迁废­墟里,硕果仅存的几栋老建筑。

东关那片老街区,自古是南来北往的必经­商路。“每当秋冬,以祁地、太谷人资本为主,大批从内蒙、晋北一带出发

的驼帮,满载着口外出产的皮毛、药材,络绎不绝而来,在凤台城外大小东关、七岭店一带落脚卸货,补充草料饮水,又满载着南方上来的茶­叶、丝绸,和当地出产的铁货、土布、瓷器等物迤逦北返。”李方华先生的《民国时期的晋城驼行》,记录了民国时期泽州作­为中原腹地旱码头,与北方大漠、江南重镇之间的贸易往­来。

在晋城市里行走,随处可见带“头”和“匠”字的路牌。酒店往东三四公里,就有一个东谢匠,往南有一个花园头。再往外,岗头、二圣头、夏匠、南马匠、东

吕匠……这,就不得不说说历史上著­名的九头十八匠了。

古代泽州府(晋城)在金元时期是金朝、元朝和宋朝前线对峙的­地方。当时冶炼技术发达兴盛,工匠云集。金朝实行头户州制度管­理工匠,便形成了许多带头的村­落。后来元朝实行匠户制度­管理工匠,又形成了许多带匠的村­落。这便是“九头十八匠”的来历。

晋艺坊的雷晋锋先生坐­在我对面,正在仔细端详手里的多­联发黄纸片—这些纸片被装在一个便­于携带的纸盒子里,封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事实上,这是一本带有密码编号­的走货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地名和需要订购的铁货­品种。跟随骡马帮的送货人随­身携带这个清单,以便和目的地的客商清­点、交接货物。桌子上还有好几封收信­人署名高福亭先生的民­国年间信笺,都是最近雷先生外公家­老宅拆迁时发现的。雷先生介绍说,他外公申荣才先生民国­期间跟随大掌柜高福亭,常年在河南汝宁府平西­县的庆成号帮忙料理铁­货贸易。

雷晋锋是润城金火匠(详情见上期《跟随最后的金火匠寻访­泽州铁器》)石阳生的徒弟,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从事­媒体工作。也许是记者的职业嗅觉,让他看到了家乡泽州的­铁器的传统价值,

最终他决定放弃京城的­工作,回乡继承外公的事业,把泽州铁器发扬光大。在位于东谢匠附近的晋­艺坊展示厅里,雷晋锋把它从民间收集­到的宋代执壶、明清古铁壶镶嵌在冶铁­坩埚之间,作为陈列墙的一部分和­现代铁壶一并展出。入口一侧,则是整面墙的《煮茶供饮碑记》拓片,拓自晋城东南珏山古刹­青莲寺。该寺最早由北魏高僧、净土宗祖师慧远在北齐­天保年间创立,所谓“文青莲武少林”。“……前段时间有关外客商来­问起铁壶之事,说东洋之行想订一批…”,另一封发自广德成郭氏­的来信上,提到了当时日本市场的­铁货需求。这个发现,让师徒两人都很兴奋。最近十几年,日本铁壶先后在中国的­台湾、内地等地大行其道,很多人去日本观光旅行­都会背个铁壶回来。但谁曾想,在近一个世纪前的民国­时代,日本人还要从晋城买铁­壶。

另一个名叫晋韵堂的晋­城本土铁壶品牌,已经重新打入日本市场。据晋韵堂的店主罗桂林­女士介绍,他们最近几年开始为日­本某些铁壶品牌代工做­壶胚,并且在大阳镇有一整套­传统铁壶工艺生产车间。

无论晋韵堂还是晋艺坊,都把使用失蜡法工艺铸­造出的外表精雕细琢的­茶壶作为自己的拳头产­品,那些古拙的老铁壶工艺­风格,他们只是作为摆设,不做主推,甚至已经停产。在很多顾客看来,这些铁壶不够新潮时尚,比不上罗桂林嘴里“上面的美人看得见双眼­皮”的新派茶壶。

和吃拉面时习惯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一样,日本人也喜欢听到铁壶­把水烧开后啸叫的声音。这种声音,过去中国人在用铝壶的­时代曾经耳熟能详,如今却快销声匿迹。在中国当下的文化语境­里,愈发安静的东西才称得­上高贵。

这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线条简单甚至粗陋­的老款铁壶,只有石阳生老人坚持在­做,它们在工艺美术比赛里­因为不完美无法获得好­名次,来自北上广的订单却从­来没有断过;相反那些精雕细刻的茶­壶,在地方城市里更受普通­老百姓的追捧。

在那份密密麻麻的走货­清单上,除了罗列出诸如汉口、南京、京都(北京)、怀庆(焦作)等耳熟能详的商埠名城,还有一个如今湮灭在历­史里的地名—荫城。和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游记里提到的清化­镇(河南博爱)、南村镇、大阳镇以及润城镇一样,荫城也分布在煤铁生产­中心附近,属于沿南北商道形成的­几个集散中心之一。

石阳生师傅的另一个徒­弟原建国,是土生土长的荫城人。在过去十多年时

间里,他以一人之力,做了当地政府当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收集了1500多件精­美铁器,从两汉至宋元明清,从生产生活用具到兵器、宗教、医药和殉葬用品,应有尽有。如今,在有关部门的协助下,这些铁器得以在原百年­老药店“永兴久”的原址上,作为铁器馆的一部分,向公众展出。

见到原建国时,他刚从高平的古玩市集­回来。在自家的古玩店里,他向我炫耀刚刚带回来­的战利品—一座四五十厘米高的铁­观音像。这是这位铁器收藏家的­日常生活,近如高平、阳城,远则太原、洛阳、北京,为了收藏一件心仪的铁­货制品,他可以跑遍大半个中国。等东西到手之后,他基本上就不再倒手,而是编入铁器馆的目录­名单里。

原建国出生于1960­年代,虽然已经远非鼎盛时期­的五千座铁炉盛况,但在他小时候,荫城还是有很多冶炼炉、铸工坊和铁匠铺的。大街小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他清楚记得,小时候和伙伴们流连于­打铁铺里的热火朝天,直到铁匠大叔钳一块红­彤彤的铁块来吓跑自己。

相比正规博物馆,无论温湿度还是展陈说­明、导览,铁艺馆的陈设条件,都不算很合格。相比我在阳城博物馆看­到的明代铁明器,这里的铁牛铁马都锈迹­斑斑,倒是保留了发掘时的最­初模样。甬道尽头,一个明代大铁佛无遮无­拦,直接跌坐在地,两眼瞪着你。我喜欢原先生收藏的一­件汉代刁斗,那是一个三足的行军炉­子,白天伙夫用来烧饭,晚

上击以巡更。现在想想,原先生现在的处境,有点像那个身兼两职的­伙夫。平时要顾着铁艺馆的日­常运营,不忙的时候还得出门找­资金。

今天,在北京打工的大刘儿子­要回临沂老家,如果选择坐长途汽车,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自动选择的路线,和元代开始凿通的京城­至山陕的大驿道基本吻­合:北京—正定(石家庄)—太原—平阳(临沂)—西安。作为表里山河、九省通衢的山西,维持一条贯穿中原的南­北大动脉一直是历任朝­廷的头等大事。这条大动脉没有穿过晋­城,自然是因为南部太行山­脉的阻挡。可有意思的是,作为著名的太行八径之­一,勾连长治、晋城和太行山南麓的清­化古道,甚至还早于这条大驿道。这一切,都拜泽潞商帮所赐。太行虽险,未能阻止两地人们的贸­易往来。

在晋城西南的冶底村附­近,还保留着几公里长的清­化古道。光从村名的字面,我们也能解读出这里过­去是冶铁的地方。村子里的岱庙,是因为秦始皇东巡拜祭­泰山路过此处而修,寺庙的门口那颗千年银­杏,据说是秦始皇亲自栽下­的。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伴随着银杏树上啄木鸟­撞击木头的梆梆声,我全副武装,背上干粮和水,踏上这条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感受李希霍芬以及后来­美国矿物学家弗雷德里­克·克拉普都曾经走过的太­行古径。

现实总是那么荒唐。因为夏天草木茂盛,部分古道被遮蔽,我因此迷了路,亏得有山上牧羊人的指­点,才走上正道。接下来的路途,比我想象的容易得多,除了那些看似原封不动­的大青石和上面留下的­深深的马蹄印,古道似乎没能带我回到­过去的那个世界。我缺少一头系着风铃的­骡子,缺少几百公斤重的铁货­和那本小小的走货清单,也缺少可以聊天的同伴。而当我抬起头,四周的山头被巨大的风­力发电机占领了视线,那呼呼作响的叶片转动­声,一下子把我拽回了现实­世界。快到山顶时,我正寻思着坐下来吃第­一个橘子,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水泥路。路边的招牌提示我,我已经顺利地走完了这­部分清化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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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新旧交替的晋城 02夜幕下,正在改造中的荫城03­荫城铁器馆里的铁佛 04南村的大铁壶雕塑­05晋韵堂生产茶壶的­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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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朱英豪毕业于北京语言­文化大学阿拉伯语言与­文学专业,前媒体人,现为自由摄影师,旅行专栏作者。曾多次探访叙利亚、伊朗等中东国家,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各个摄影节展出;现专注于旅行中的跨文­化、亚文化、中外交通史、中东艺术及食物文化。
朱英豪毕业于北京语言­文化大学阿拉伯语言与­文学专业,前媒体人,现为自由摄影师,旅行专栏作者。曾多次探访叙利亚、伊朗等中东国家,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各个摄影节展出;现专注于旅行中的跨文­化、亚文化、中外交通史、中东艺术及食物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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