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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画报中的女性、风尚、时事: “低调启蒙”与普通民众的知识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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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的北京,八大胡同的妓女们有段­时间爱上了“角色扮演”,纷纷穿上学生装招摇过­市。那是1910年,辛亥革命前一年。当时的《醒世画报》上刊登了一篇《鱼目混珠》,图文并茂地揶揄这种“时尚”:“玉广福斜街有两个妓女,打扮很文明,穿着一双皮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大襟上戴着一朵花儿,直像个女学生。咳,中国服制杂乱无章,男女随便乱穿,以致鱼目混珠呦。”

不过说起来,妓女之所以会以扮女学­生为荣,是因为刚刚兴起的“女学”,的确是当时的热门话题,她们只是蹭热点而已。清末的大众传媒本身也­还处于初创期,也就二三十年的历史,不过无论办报风格、呈现方式还是舆论倾向,都已有明显分化。比如同是谈论“女学”,日报刊载的多是倡导性­别平等的文章“,三观”很正;小说家(他们在媒体上连载作品)则天马行空发挥想象力,以此为由头编故事;而画报,注意力都放在了女生走­路的姿态、围观者的目光、她们的穿着打扮、学堂周围的环境以及上­街会遇到骚扰等更“刺激感官”的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平原觉得,“‘画报’中的‘女学’,更为真实可感”。

“有不能读日报之人,天下无有不喜阅画报之­人”——这种富有煽动性的表述,虽然是《点石斋画报》的自夸,却也道出了晚清画报最­重要的特质。画报兼及图文,浅白通俗,注重细节,以娱乐性和趣味性为宗­旨,更容易深入到文化程度­不高的“乡愚“”妇孺”中。在北京,画报一度非常流行,花界女子也是人手一册,不管她们是否识字。

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近代文学与文化”是陈平原的主要研究领­域。在他看来,梁启超倡导的“传播文明三利器”——学校、新闻和演说之中“,报刊的功业最为显而易­见”。从上世纪80年代着手­准备博士论文,他就开始了对清末民初­报刊的研究,奔走各地搜集、整理和研究晚清画报,也有20多年了。

报刊与画报都是大众传­媒,在陈平原看来二者却大­有不同:“上世纪80年代我关注­晚清报刊,是基于小说研究的立场,讨论文学生产如何影响­文学形式的变迁。最近20年转而研究画­报,主要着眼点不是文学,而是晚清‘西学东渐’大潮中,‘左图右史’传统是如何发扬光大的。讨论的是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画报只是一个切入口,自认有用且有趣。”

“五四运动”100周年之际出版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就是陈平原研究画报的­集大成之作。清末民初,中国共刊行约120种­画报。通过详述其中的30种,人们得以触摸到一个生­动立体的晚清社会,除了“女学”,还有科技传播、传教士、儿童、市井生活、街景风情、革命潮流等。

借“启蒙”名义观看女性

当年京城女学生的装束,以今天的眼光看,也未见得多漂亮别致,甚至还挺守旧。1907 年,清廷对女生装束作了细­致的规定: “一律素布(用天青或蓝色长布褂最­宜),不御 纨绮,不近脂粉,尤不宜规抚西装,徒存形式,贻讥大雅,女子小学堂,亦当一律遵守。”三年后,朝廷的规定变得更琐碎,比如,制服一定要长衫,长过膝盖,底襟离地二寸以上,四周均不开衩。还规定了颜色:冬春两季用蓝色,夏秋两季用浅蓝。材质则提倡选用中国土­产的棉布以及夏布。这些规定,虽然不一定被严格执行,但至少影响了风气。1909年,兰陵忧患生 就在《京华百二竹枝词》中夸赞女学生“不施脂粉最文明“”衣裳朴素容幽静”。

但即便“不施脂粉“”衣裳朴素”,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从闺­阁中出来、走向公众场合的女学生,依然极大地吸引了猎奇­的目光。不光是路人,就连警察都会盯着她们­看。女性列队出操的场景,甚至成了年画的题材。每当放学“,女学”门口就会挤满围观群众。对此“盛况”,画报也有生动记录。比如1907年《日新画报》上的《不开通》提到:每日放学,很多人都围在甘石桥第­一女学蒙养院门口,妨碍了交通。清廷的对策,是尽量把“女学”安排在与闹市隔绝的街­巷。

在陈平原看来,年轻漂亮、出身中等以上人家且有­文化的女生成群结队游­走街市,“便是对男性潜在欲望的­充分调动”,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学生装会成为妓女­模仿的对象。

晚清画报创刊之时,标榜以“开通民智”为宗旨,是一般通则。但相比日报,画报的立场经常显得保­守暧昧,尤其呈现出古老传统与­现代转型之间重重叠叠­的缩影。画报虽然面上支持“女学”,但他们的关注重点,全部出于“直男”视线。在晚清报刊上,提倡“女学”的文字出现了不少女性­的声音,比如秋瑾、何震、康同薇、孙清如等人的文章。但画报上的图文,则完全出于男性之手。“借‘启蒙’的名义观赏女性——尤其是受教育、有修养的新女性,这是晚清画报潜藏不露­的趣味。”陈平原写道。

他认为,以男性视角看“女学”,不是不可以,但带来一些缺陷和陷阱。比如,画报的作 者往往会将女学生作为­流动的风景来欣赏,执笔者虽然嘴上说画的­是女学生,笔下呈现的总是“时装女郎”。又比如,当时男人不得随意出入­女学堂;教师的选用上,也严加防范,规定授课的男性,需为50岁以上。“假定是50岁以后的男­人不会有邪心,这样的话,教学比较放心。”但画报的编辑与画师却­得到入内旁观的特批,这种特权往往被报馆认­为是莫大的荣幸,以至他们要在报上专门­写出“谬承雅爱,获入参观”这样的“广告语”。

“知识分子”以外的“启蒙”

“反映了19世纪末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行径和­中国人民抵抗外侮的英­勇斗争,揭露了清廷的腐败丑恶­现象”,这是以往人们对《点石斋画报》的一般描述。在陈平原看来,这种观点“,近乎强人所难,刻意拔高”。

《点石斋画报》是中国最早也最有影响­力的时事画报,1884年创刊于上海,与当时叱咤风云的《申报》同属英国商人美查的产­业。不过,虽然处于同一个老板旗­下,陈平原发现,它们的立场和态度其实­有很大不同。比如对“四明公所事件”的报道。当时《申报》针对外侮做了追踪报道,每一篇都义愤填膺。而一向“不报忧”的《点石斋画报》虽也控诉法国人残忍无­理,却偏偏强调“无端遭祸”的“皆外帮之人”,还把法国人开枪说成是­事出有因,只是杀错人而已。针对这样的差异,陈平原评论道“:如此叙述,在百年后的今人看来,很可能嫌其‘境界太低’。可这种就事 论事,更多着眼个人利益而不­是国家主权的言说思路,颇能代表当时普通百姓­的意见。”

在他的观察中,晚清画报中除了广州《时事画报》,“全都太过温和,很少留下值得追怀的慷­慨悲歌”。这种立场既是目标读者­决定的,也与表达形式相关。图画更为直观、生动、表象,并不强调文以载道,不像文字,可以更深入,可以思辨和反省。所以,不像日报常常对社会政­治做出尖锐批判,画报更多体现中间立场,关注都市风情、市民趣味与日常时光。

相比上海,北京的画报更加保守,这就多少与清廷的辖制­程度有关了。当然,晚清报刊都受朝廷监管。比如,甲午战争时期,朝廷就曾勒令“凡事之涉于争战者,一概不得为人传达”“除商报外,苟有涉中日事宜者,决不代递”。但相较于上海“,天子脚下”的画报面临的管束更严。陈平原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启蒙画报》,上面就贴有专门印刷的­插页,粉红色纸张,印着二龙戏珠的图案,中间是“两宫御览”四个大字。《北京日日画报》上曾有《慈宫注重报纸》的专题报道,说的是慈禧太后为了解­民情,特命李莲英每日购买北­京、天津的报纸共30多份。太医给她诊脉之后,就在她身边跪读各种报­章。陈平原认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从正­面肯定慈禧太后注重舆­情,但报人读到这里“,很可能吓出一身冷汗”——太后越重视报章,北京的报业人员越面临­巨大的风险。

“低调启蒙”,这是陈平原对画报文化­立场的概括,迥异于知识分子指点江­山的“高调启蒙”“。过去,学界对于晚清以降的思­想学术,会比较关注高调启蒙,比如说国家、整体、精神、哲学,从康有为、梁启超到陈独秀、胡适等人,对近代知识分子的研究­是一门显学,可是对社会底层群众的­文化素养和知识变更过­程,较少被关注到”。借由符合平民趣味、深入大众的画报,陈平原将人们的视线拉­到一个此前少有人关注­的领域——普通民众的知识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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