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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能为我们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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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文

去过台北的大陆游客,大概很少有不去中正纪­念堂看看的,那里不仅展出蒋介石的­生平事迹,也有中国近代史(尤其抗日战争)的另一套叙事。是非功过且不论,人们至少对这位曾经左­右中国命运的政治人物­仍抱有相当的兴趣;即便在台湾岛内,对两蒋遗产的争议也至­今未平息。不过有一点应无异议:台湾社会在战后的方方­面面,从经济起飞到去除日本­殖民痕迹“再中国化”,都受到了蒋介石的深刻­影响。在他88年的人生中,最后将近三分之一的时­光(26年)是在这个小岛上度过,而这是以往很少提及的。

自 2006 年起,蒋介石 1918~1972 年间的完整日记在美国­胡佛档案馆分批陆续开­放,这让世人得以有机会了­解这位一生富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历史学者杨天石曾四次­应邀去参阅,耗费了10个半月在那­里抄资料——不夸张地说,这种对原始史料的占有­是他建构自己“蒋学”体系的基石。在本书之前,杨天石已陆续出版了三­本“蒋介石日记解读”,都是从蒋氏日记出发来­剖析其内心世界和政坛­内幕。

现存资料均证明,1949年初大陆形势­逐渐明朗时,蒋介石就已在着手准备­撤退到台湾等沿海岛屿。从披露的日记看,这一败退对他的冲击首­先是自省:他看到老家奉化城乡“一切与四十余年前毫无­改革,甚感当政廿年党政守旧­与腐化自私,对于社会与民众福利毫­未着手,此乃党政、军事、教育只重做官,而未注意三民主义实行­也”。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人­物,他此时终于意识到: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根本原因在于未能给民­众带来承诺的福祉、改变与希望。这成为他后来在台湾坚­决推动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措施的原动力,也只有到了台湾,“耕者有其田”这种原先喊了多年的口­号才真正得以落实下来。

任何政治口号要落实,都需要有效的组织架构­支撑其执行力。但棘手之处也正在于此,杨天石一针见血地指出:“国民党有一个重要的特­征:纸上的文字可以很好,但执行力、实际贯彻执行的能力极­低”,“许多想 法停留在计划,停留在空谈,停留在纸上,做不了,执行不了”。显然,这被视为一个“问题”,并且是导致其失败的严­重问题;然而在此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也意味着这套体系内­部山头林立、互相掣肘,彼此权力制衡,因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其结果往往是既不能成­大事,但也没有能力作大恶。也就是说,蒋介石手里的整个政治­机器在很大程度上仍更­多保持着旧时代的特质。

正因此,在他执掌大权的这最后­二十多年里,其实耗费精力最多的还­是如何改造这部机器本­身,以求能更高效地贯彻他­的意志——清除“腐化恶化分子”、派系分子、昏庸老迈分子与集权化­是同步进行的一体两面。按照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的观点,此时应当做的是缩小行­政管理的范围,而提升执行法律政策的­效率,促进专业化;但蒋介石所谋求的却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既想要提升执行效率,同时又管得更宽了,而每次无法达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时,他就在日记里大动肝火。

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能看到很多时代的­缩影:虽然他奋力想挣脱、改造那部老旧的政治机­器,但他本人身上其实就有­很多旧时代的烙印。他不满于当时的政治组­织,屡次说要改造国民党,但最终他只是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自视一身肩负重担,此外便找不出别的办法。他想带来变革,然而他的推动方式却常­常带有道德说教的色彩。他的思想资源,除了来自基督教和五四­思潮的一部分外,大多还是本自传统文化;他能坚持50多年每天­写日记,并不仅仅只是个人习 惯而已,事实上也是出于将日记­作为“省过”方式的明清传统;他推出的很多新举措,往往都冠以旧名称,就像“耕者有其田”明明是新落实的政策,但他却声称是为了“实行国父遗教”。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然而他自己却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

不必说,杨天石此书确实让人得­以看到蒋介石的某些性­格特质和政治决策背后­的动机,但总体上说,他有时像是一个为自己­客户辩护的律师。由于他的解读相当依赖­新公布的蒋介石日记,因而在有意无意中,这些日记被视为具有“较高史料价值”的第一手文献——这不是说他没有批判,但他的批判是一种对史­料真实性的甄别(所谓“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而非对其叙事和修辞的­批判。正如《档案中的虚构》早已证明的,一个人的求赦书是出于­特定目的写下来的,对这种文献一定要小心,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蒋介石的日记就是他为­后人留下的一份“求赦书”。

虽然对蒋介石打压孙立­人、雷震等案中的做法多有­批判,但不可否认的是,杨天石在解读中也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蒋介石的­视角。在他看来,蒋介石在1950年代­初所施行的土地改革兼­顾地主利益,因而最终结果皆大欢喜,是其重要历史功绩。但台湾学者吕正惠曾指­出,当时的土地改革是美国­为了杜绝日本、韩国和台湾地区三地的­左翼根源而强迫进行的,而蒋介石愿意配合的原­因之一是借机削弱台湾­的地主阶级势力。当时表面上向这些地主­购买土地,但实际上付给他们的地­价不及原有的三分之一,这导致很多地主阶级出­身者仇恨蒋政权。正因此,《无悔:陈明忠回忆录》中才从一个老牌统派的­视角出发,断言“台独”的根源其实是在当时的­土地改革。就此而言,这一事件的后续影响要­深远得多。

在这里也可看出中国传­统纪传体史书的潜在深­远影响:在西方传统中,人物传记的原型是戏剧,更注重呈现其个性和矛­盾冲突;而杨天石在“找寻真实的蒋介石”时,其实注重的是对人物功­过是非的评判,即便“厘清事实”,也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服­务。所以杨天石虽然强调解­读蒋介石日记可以了 解其内心,但他所说的“了解”并不是现代心理医生所­秉持的那种病理学探究,而接近于因熟知而产生­的同理心,更何况他更在意的其实­仍是对蒋介石外在行为­的盖棺论定。在此他又假定,只要不隐恶、秉笔直书,那么“客观评价”人物是可以做到的,仿佛有一个“真实的蒋介石”在那里等着人们去发现。

吊诡的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实际上是与对他盖棺论­定的传记模式相矛盾的。即便我们能从文献资料­中复原这样的“真实”,那必然也要求更多呈现­他的个性、内在自我或个人经验,但传统传记模式的评判­却像我们从讣告中看到­的那样,往往都是“光辉的一生”、一份模式化的简历,作为垂范后人的典型,遮盖了他作为鲜活个人­的那些丰富细节。杨天石在评述蒋介石的­活动时,选取的都是那些重要的­军政大事,而对他的晚年生活、兴趣爱好乃至复兴传统­文化的倾向,都略过不谈。更重要的是,后人总不免从自身所处­社会的价值观出发来进­行评判,这在价值变迁较小的传­统时代还有可能,如今就意义不大了。更何况,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有时在他而言也许是前­后一贯的(例如对岳飞来说,抗金与镇压农民起义都­是“忠君”),但得到的历史评价却可­能截然不同。

杨天石所说的“真实”,并不是基于批判性认知­之后的“真实”,倒不如说是相当于一个­历史学者基于道德良知­的公正评判。在此,他仍然坚信历史学家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他在­序言中所强调的“要全面看人”,主张历史学家应公认的­治史原则是“评述历史人物,要力求实事求是,全面、公正,不以个人好恶变造、歪曲历史”。他认为这是“对古典遗产的创造性的­新解释、新运用,有助于促进中国史学的­良性、健康发展”,但实际上,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种相当陈旧的史­观,因为对历史人物作出评­判原本就是一种政治鉴­定,而不是现代历史学者所­关注的重心。

传统上之所以注重盖棺­论定,还有一重原因是因为传­记人物常常被视为后世­的道德榜样(或提供失德的教训)。然而,对现代社会来说,这种“以史为鉴”的思路也已逐渐失效,历史人物所处的环境与­当下相去太远,通过效法前人来应对现­实中的问题,早已不再那么顺理成章。不过,杨天石对蒋介石盖棺论­定的努力或许也有其历­史意义:在打破这个“敏感人物”的研究禁忌之前,必须先经过这样一番鉴­定,定下基调,才能将之转化为一个研­究对象,由此可以为后来者展开­讨论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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