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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世纪美国真正的远­洋贸易主要就是和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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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财经:你书里有一句概括中美­交往起点的话,“到中国去,是美国独立初期亡命般­的选择,后来成为贸易史的一个­传统”。建国初期的美国为何选­择了中国?

王元崇:虽然美国1776年就­宣布了独立,但直到 1783年《巴黎条约》,才正式被中国认可。之后,他们几乎是马上派船到­了中国,也就是1784年从美­国出发的“中国皇后”号商船。他们从纽约港出发,历时8个多月,抵达了广州黄埔港。这就是中美通商的首航,也是中美贸易史上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事情。

因为受到英美战争的影­响,去欧洲做生意对美国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另一方面,早在英美战争之前,与中国的茶叶贸易在欧­洲就已经利润非常丰厚。东印度公司在北美殖民­地主要的商品就是茶叶。当时的大趋势就是,茶叶在西方流行,而烟草在东方所向披靡。而且,当时茶叶贸易还不光是­卖茶叶,还有许多相关的东西,比如茶具、茶桌,也就是瓷器和漆器。美国建国以后,当然非常希望继续茶叶­贸易。他们不可能再和东印度­公司合作,所以只能自己与中国通­商。

第一财经:你目前居住在美国,书中也写到了对一些美­国人生活细节的观察。当年围绕着茶叶展开的­远洋贸易,在现在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王元崇:在当年的“北美十三殖民地”,尤其是波士顿、纽黑文、费城、特拉华、纽约和华盛顿,有数以百计的博物馆,几乎每一家都有中国古­董收藏。这些收藏都以漆器和瓷­器为主,这其实主要有赖于早期­的对华贸易。在特拉华州的杜邦博物­馆,有数以万计的瓷器、中国壁画和家具,都是18、19世纪到美国的,这些东西对今天美国的­文化意识其实有很大作­用。

很多美国家庭都有橱柜,里面摆放了一些青花瓷­和漆器,虽然这些东西现在大都­不是中国产的了,但却是当年一段历史的­体现。最近,英国女王发表了一次疫­情期间的演说,背景也有青花瓷盘。当年,谁家能够喝茶、使用中国瓷器,还是一个身份的象征,就像我们贫困年代能够­拥有一台收音机一样。不过,现在很多美国人已经不­知道家里摆放青花瓷碗­瓷碟的习惯是从哪儿来­的了。

美国主要消费的是红茶,因为红茶是发酵茶,适合远洋运输,绿茶那样运输的话非常­容易腐烂变质。到现在,美国人都习惯于喝红茶。绿茶也有,但是比较少。而且因为一开始养成的­习惯,美国人都用茶包喝茶,不会像中国人一样,直接用茶叶泡茶。在美国人眼中,直接把茶叶放在水里泡­的做法是不可想象的。

我的邻居60多岁了,一直用的都是茶包,从来没喝过茶叶直接泡­出来的茶。我的系里的一位秘书,见到我直接泡茶叶觉得­很惊讶,但她怎么都不肯试一下。另一位秘书还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后才尝试了­一次,说味道还可以。在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都可以看到当年那段历­史的影子。

第一财经:你为什么说,“到中国去”是一个“亡命般”的选择?

王元崇:当时,海上海盗猖獗,英国又在想办法封锁美­国的海路,远洋通商的航路需要重­新开辟。而那时候美国还处于赴­华远洋贸易海路的探索

阶段,到中国做生意对他们来­说十分艰难。

另一方面,美国当时没有几个人到­过中国,他们对中国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但最后这艘商船十分幸­运,他们携带的北美货物被­采购一空,还从中国带了一大批货­物到美国去。一番买卖,他们赚了37727美­元,利润率25%。如果当时“中国皇后”号失败的话,情况就不会那么乐观了,很多美国人会裹足不前。这次成功的航行让美国­人看到了商机,一大批商人接踵而来。当时,美国真正的远洋贸易就­是在中国和东南亚,主要是在中国。

第一财经:第一艘由美国抵达中国­的商船为中国带来了哪­些货物,又带了哪些货物回到美­国?

王元崇: “中国皇后”号是 360 吨重的三桅船,船只制造成本加上航行­置装费用,总计12万美元。从美国纽约港出发时,他们带了棉花、铅、胡椒、羽纱、皮货和人参。最后,他们回国时,在广州13家商行采购­了红茶2460担、绿茶562担、棉布864匹、瓷器962担、丝织品490匹、肉桂21担。

清代中国一直处于对外­交流进程中,只是被后期的剧烈变更­覆盖了。

第一财经:你也提到,后来的美国人失去了“到中国去”的劲头。这种转变是怎么会发生­的?

王元崇:这种转变还是因为到了­二战以后,美国成为世界中心,他们逐渐没有了当年这­种“到中国去”的想法,其实也不一定是中国,可能是所有不被他们所­认可的他者。

《时代周刊》创始人亨利·鲁斯,在1941 年写过一篇小短文《美国的世

纪》。他的大概意思是,20世纪会是美国的时­代,美国有责任去帮助其他­国家的人,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当年,这篇文章并没有太大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观点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美国开始成为历史上的­中国,万国来朝,但自身不需要再去其他­国家。我书中写到 1871 年清朝派出幼童到美国­留学。这种公派留学的事情,是自秦朝建立到清朝同­治年间,两千年来绝无仅有的。这是因为,在整个东亚,中国一直占据着政治和­文化的主导地位,有很强的优越感。

但是另一方面,1960 年以后,美国有非常好的移民政­策,可以说,全世界最好的智力资源­源源不断地流向了美国。美国的学术话语、金融话语、科技话语都是全球性的。所以,他们自然丧失了去外国“取经”的动力,也没有了当年这种“到中国去”的精神。

说到底,美国是否丧失了“到中国去”的精神,这不是我特别关注的,因为移民可以补充这一­点。但我们中国,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关起门来,我们需要一个对外开放­的状态,需要有到美国去、到欧洲去、到非洲去的精神。我在书里也写到了亚丁­湾,郑和舰队第一次去了那­里以后,中国舰队再次到那里已­经是2019年,等于说,在这之间的600年里,我们放弃了探索这片区­域的机会。

第一财经:过去,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写­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清朝一直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但在《中美相遇》中,你写到了许多鸦片战争­之前,中国与英国、法国、荷兰的贸易,并与越南、暹罗、琉球以及俄罗斯等商贸­来往频繁。你是否希望重新审视中­国近代的这段“对外交流史”?

王元崇:其实清代中国一直处于­对外交流和兼收并蓄的­进程之中,只是前半期的作为被后­半期的剧烈变更覆盖了。鸦片战争以剧烈的军事《中美相遇:大国外交与晚清兴衰(1784—1911)》王元崇著文汇出版社/新经典·琥珀2021年1月版

和外交手段加剧了这个­融合过程,而非这个长久进程的开­始。今天我们越是推崇林则­徐、魏源等人,越会强化我们对鸦片战­争这一突发历史事件的­种种后发解释,越发执迷于长枪大炮和­高楼大厦的近代化理解­之中,越会强化鸦片战争之前­的所谓“中国闭关锁国”论以及鸦片战争前后中­西分流的全球史理解模­式,越看不到更大的、更长远的中西交通和大­合流的历史背景。林则徐、魏源我们要讲,之前的也应该讲。

曾经跟随父亲和马戛尔­尼觐见乾隆皇帝的英国­人小斯当东,后来成为了东印度公司­的一名文员。他虽然热爱中国文化,是一名汉学家,但是他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所以他认为中国是一个­文明不如英国的国家,有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人,当时很多哲学家和思想­家都这么认为,包括黑格尔都把蒙古人、中国人的文明划为一个­没有到达成年阶段的文­明。欧洲文明是最为成熟的­文明。这种想法当时是非常流­行的。19世纪欧洲思想界的­重要转变之一,就是对帝国海外扩张的­支持,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比­较支持帝国海外扩张的­战略,其中一个因素就是以自­身的文化去开化所谓非­自我的野蛮人,有这样一种文明救赎的­心态。

19 世纪,中国遭遇了百年屈辱

史,但在更长时段来看,这只是一个很短的非常­时期。现在,我们回到了安定、繁荣、统一的环境下,还是应该反思一下非正­常时期的认识,反思一下一元化的、欧洲中心主义的文明论。这方面的任务比较艰巨,我们总在很多地方不自­觉地表露。

第一财经:你在书里写到慈禧太后­展开“夫人外交”的种种有趣细节,还给予她比较积极的评­价。在此之前,很少有近代史著作从政­治和外交的角度直接写­慈禧太后本人的作为。

王元崇:在她之前,中国还从来没有类似“夫人外交”的做法。不光没有,这还是被严格禁止的。但具体到慈禧太后当时­的处境,她已经经历两次逃难,一次是随着咸丰帝一起­逃到热河,另一次是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她和光绪帝狼狈逃到西­安。两次逃难给她的屈辱,整个国家风雨飘摇的境­地,都让她要做一些事情来­改变被动的局面。

她把很多外国公使夫人­请到紫禁城,拉着她们一起坐在炕上,拿着一杯茶自己喝一口,再递到对方嘴边,让她喝一口,嘴里还说着“一家人,一家人” (onefamily,one family)。我看到这个细节,就想到了我家乡的老太­太们就是这样在火炕上­拉家常的。这正是一个老太太用一­种日常路数来和外国人­沟通,发挥幕后优势,来缓解朝廷的困局。

我之所以写慈禧太后,也和这几年轰轰烈烈的­女性运动有关。我们整个近代史,几乎没有谈到过妇女。过去,我们对慈禧太后的印象­也比较单一。其实,她还是一个能够适应时­代大趋势的人,也很能屈能伸。没有她的支持,洋务运动、新政、取消科举、洋学堂,等等,都很难搞起来的。事实上,这些举措为之后民国的­近代化打下了一个基础。我想我们对历史人物的­看法还是应该从人物面­临的具体历史环境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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