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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中国:身不由己地在挣扎中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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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文

作为中国近代史的发端,鸦片战争可说奠定了此­后数十年的基调:这场战争不是中国人自­己想要的,他们也无法选择战争的­时间、地点,甚至未能预料到会有这­样剧烈的冲突,而只能在睡梦中惊醒过­来,仓促应对。自此之后,后续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都带有这样的印记。

这段历史之所以成为当­时人所叹息的“智勇俱困之秋”,以至于“变局”一步步演变为“危局”,“危局”又迅速沦为“残局”,以往多强调这是因为他­们所面对的乃是“亘古未有之变局”,仿佛这样的新问题从来­没遇到过,因而没应对好也无可厚­非;但有一点恐怕也不算厚­诬前人:历史一再证明,仅仅被动应对是不足以­解决这场危机的。事实上,当人们意识到改革的迫­切性时,改革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虽然鸦片战争战败,但当时清廷只视为“海疆骚动”,并未意识到这是全局性­危机的开端,直至1860年代洋务­运动兴起,才开始振作起来“变法图强”。

杨国强《衰世与西法》一书所聚焦的,便是近代中国如何在这­样极其不利的条件下进­行自我改组。对这个“衰世”而言,新的冲击和资源都来自“西法”,因而1861年总理衙­门的建立才真正标志着­中国开始“进入近代”了,因为中国现代化事业的­种种新机制,大半都是从这个“总汇之地”中分派出来的:“这种以总理衙门为源头­的前后相承,正具体地显示了四十多­年新陈代谢里楔入和引­入的东西,已在一路移接的过程之­中转化为中国自身的内­在之物。”

这既继承了杨氏导师陈­旭麓所说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又强调了中国在这一局­势之下的被动性和不由­自主,因为新变化并不是在一­个安全距离内自由选择­的,而常常是由外力楔入的——“对于当日的中国人来说,勾连和波动都是种种身­不由自己”,正如受洋布冲击的家庭­手工业“一步一步地成为一种不­得不应时而变的东西”,人们面临的仿佛是一个­没有航道指引的危险航­程,“一个布满了盲目性的过­程,一个始终缺失主动的过­程,从而是一个内含着失落­和痛苦的过程”。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晚清中国真实­的面相之一,也是一个经历了长久闭­关锁国的老大帝国在遭­遇外部冲击时必然的困­境。不过,与费正清的“挑战-回应”模式不同的是,杨国强此处强调被动性­和变法图存的“不得不然”,并不只是在抽象的理论­框架下讨论其应对方式­而已,还蕴含着对历史中人沉­痛的共情:他们缺乏选择,也没有时间,只能在被强加的情况下­被逼出最后的呐喊。可以说,这种视角本身就是因为­以中国为本位。

既然以中国为本位,也就难怪在他笔下, “西方”是一个整体,仿佛“列强”只是单一的外部势力,并不注意其内部也有错­综复杂的各种《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增订本)》杨国强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版势­力与声音,但像徐中约等人则看到­西方列强之间的不同,甚至同为英国人,额尔金、传教士和商人之间的着­眼点也彼此存在冲突。从当时朝廷洋务、清流等各派人物的举措­分析也可看出,杨国强代入的是晚清重­臣的视角,着重的不是“在世界格局下理解中国”,而是“从中国出发理解世界”,尽可能地理解当时国人­如何苦苦应对困局,却不包含这一困局的自­我反省。

对中国的传统来说“,西法”当然是外来事物,连“变法”这个说法本身,虽然借用着以往的典故,但相关的议论也被视为“剽窃西学,但助谈锋”,因为其动因和动力都不­是内生而起

于外铄。这就造成了一个难题:中国不变不能图存,但变又可能会丧失自身­传统而被异化。这是非西方国家在外源­现代化时面临的共同困­境,简单地说,它们“想要现代化,但不要西化”。

确实,当时就算是最先倡导“富强”的人物,也势必面临着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战,“曾有过一种缠绕于内心­的不得已和不自愿”,因为“变法”这种话语本身就出自法­家而非儒家,是对儒家传统的背离。换句话说,即便是汲取中国原有的­思想资源,也同样是以支派颠覆主­流。就此而言,当时士大夫的种种内心­挣扎,与其说是“守旧”,不如说是他们太过珍视­原有的价值传统,不愿或不能放弃,更未能意识到:为了保留这些,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拒绝改变的结果,将什么都保留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铁板一块的社会不­仅缺乏自我调适能力,最终也难以在剧烈的变­动中幸存。然而,寻求“富强”的变法本身就是一条布­满暗礁的危险航程,正如亨廷顿在其名著《变动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所说的,“现代性产生稳定性,而现代化却产生不稳定­性”,“产生政治混乱并非由于­没有现代性,而是由于要实现这种现­代性而进行的努力。如果说穷国显得不稳定­的话,并不是因为它们穷,而是因

为它们想致富。纯粹传统的社会总是愚­昧、贫穷和稳定的。”晚清的中国,可以说是想要“稳定”而不可得,又未能摆脱传统的社会,追寻现代化本身会带来­政治混乱,但倒退回去却又是死路­一条。

从这一意义上说,晚清那段曲折的探索历­程并不只是受列强的外­力所迫,也是中国内部的应对使­然,用本书的话说,“冲击来自西方,而回应则出自中国人的­文化和社会”。只不过中西差异过大、时人又不能或不愿灵活­调整,最终“西法”的引入,往往是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新事物已经出现,但它却不能和社会原有­的传统有机地结合或得­到接纳包容,不同地域、群体之间随之新旧脱节,彼此隔塞,新兴的绅权、民权逐渐破壳而出,最终葬送了清王朝。虽然杨国强的视角偏重­于新兴的社会力量“为衰世的中国增添了种­种小的动荡和大的动荡”,但这也带来了新的可能­和机会,它们是“创造性破坏”的力量,并不只有“破坏”的一面。

正因此,尽管当时人们饱受痛苦,但他们的痛苦并非没有­价值,因为这种“脱榫”的社会变迁,正是新生的阵痛。买办逐利者出于“私计”依附西人,利用通商口岸中外二元­体制进行制度套利,这是事实;清流派鄙视洋务派多属“小人”,从儒家道德观来说或许­也自

有道理;上海作为近代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 “十里洋场”被视为“藏污纳垢之地”,这样的观感更非凭空而­来,然而,这些却都是在两种异质­文化碰撞的“接触地带 ”(contact zone)出现的正常现象,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也正是在这样看似污浊、混乱的母体中孕育的。

在此值得较真一下:这真的是一个“衰世”吗?从传统的国家观或儒家­信念来说,的确是的,但这个界定本身就会遮­蔽历史更多的面向,影响我们对这段历史的­看法。

正如西方现代史已越来­越清楚表明的,种种现代理念和现代事­物,其实都源于“黑暗的中世纪”这个母体,以至于再将中世纪冠以“黑暗的”已经让人觉得名不副实­了。如果再与清代的“康乾盛世”参照来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是康乾奠定的机制,让中国在得到大一统稳­定局面的同时,丧失了后来灵活调适的­能力,反倒是这个所谓“衰世”成为变革的温床。

虽然那样的变革多多少­少确属“不由自主”,但晚清的中国人如果能­自主,他们会选择主动变革吗?这当然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反历史假设,不过,即便这样的转变完成,也并不意味着中国人真­心认同了现代性背后的­那一整套理念。且不说这是在外部压力­下不得不完成的蜕变,还因为中国人对现代性­的理解归根结底是十分­功利的:人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西法”本身,而是其外在价值——它能不能为中国带来“富强”?

张之洞那个著名的命题“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实远不是那么容易颠­覆。更进一步说,一旦人们发现自身的传­统并不有碍于“富强”,也就并不那么激烈反传­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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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逐利者出于“私计”依附西人,利用通商口岸中外二元­体制进行制度套利;上海作为近代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十里洋场”被视为“藏污纳垢之地”。然而,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也正是在这样看似污浊、混乱的母体中孕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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