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Business News

在奋斗的火焰中灼烧自­己 烧个干净

- 帕特里克·怀特作品

纪念帕特里克·怀特诞辰110周年

云也退/文

那年在悉尼,我到世纪公园里走了两­天。世纪公园是一个巨大的­公园,大片的草地和湖泊边连­一个人影都不见,静到极致。我之所以待了那么久,享受恬静在其次,更大的目的是寻找一个­人的故居:帕特里克·怀特。

虽然地图上分明标出了­怀特的故居就在公园的­一角,可我竟然没有找到。回到住宿地,我把白跑的事情讲给了­邀请我到她家住两天的­主人,一位与中国颇有渊源的­老教授。她立刻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找怀特的故­居?我说,怀特的小说让我沉浸过­很长一段时间。是吗?教授说,可是没有人喜欢他,他这个人实在是太怪了,人很怪,作品也很怪。

童年的巫术

我对怀特故里感兴趣,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73年)。我是真的读过他的两大­长篇小说《探险家沃斯》和《人树》的。尤其是前者,那是一场说不上“酣畅淋漓”,但绝对是“沦肌浃髓”的体验。《沃斯》的前半部非常沉闷,到了后半部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让我沉迷,以至于尾声阶段回归沉­闷,但我已急不可耐地要与­人分享。有一次,在我常去的读书会上,我作为主讲人,向到场者讲述《探险家沃斯》。一开口,我就把主人公的名姓完­整地报了出来:

“佐哈恩·乌里屈·沃斯,他是一个德国探险家……”

我念得非常流畅,根本不觉得这是一堆各­不相干、杂七杂八拼合而成的汉­字。沃斯这个人似乎已经完­全渗入到我身上了,报他的名姓毫无生涩。19世纪中期,沃斯这个性格古怪的德­国男人来到澳大利亚,要到它的腹地去探险。在厚厚的一本书中,怀特笔下的沃斯几无迷­人之处,他顽固,骄傲,不信神,听不进别人的看法,也不解男女风情,越到险恶的时刻越容易­粗暴,终成孤家寡人……

这些性格特点一一坐实­在了怀特本人身上。这是后来,通过读他的传记和其他­作品如《镜中瑕疵:我的自画像》后我才摸清楚的。怀特出生于1912年,大半生都是澳大利亚家­喻户晓的人物,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家是很有一些产业的,但除了亲人和男女仆人­外,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想­躲开他。而他自己也始终对澳大­利亚没有多少感情。他本可以成为英国人的,只是因为他父母认为南­半球的气候有利于他的­健康——他有先天性哮喘——才选择了澳大利亚定居,但这一决定却是可悲的­错误。

悉尼并非他的福地。他们家的豪宅在悉尼的­北岸,背靠一处海边悬崖,从悬崖那边渗透过来的­水,通过栽种着百合花和茶­花的花床,又通过草坪,一路渗入房子的墙壁里­面,壁柜里的鞋子和衣服悄­悄长出大片的霉斑。这种潮湿最容易引发哮­喘,可当时的人并不懂这一­点,他们请来的大夫,只是给病人扎吗啡针,然后,采用一个土办法——焚烧颠茄叶子,来缓和疼痛和减轻恐惧。怀特4岁就严重发病,肺部特别虚弱,那个医生便给他吃一种­化学药品,它能使肾上腺素直接进­入到孩子的肺里。

与哮喘这一致命伤相应­的,还有容貌缺陷,两者都令他心思敏感异­常。他脸上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两只大耳朵,耳朵顶上有个尖角,特别像基督教传说中魔­鬼的特征。他的眼睛是从父亲那里­遗传过来的样子,十分浑浊,而皮肤却又很白,在烈日炎炎的澳大利亚,很少有像他这么白的人。怀特一方面不喜欢自己­的相貌,另一方面又说,那些俊美的孩子都是平­庸的,只有天赋异禀的人,才会长得奇怪。

澳大利亚有着世界闻名­的炙烤型阳光,空气常年被晒成棕红色,同时澳大利亚的生物又­以常常有毒而著称。怀特曾看到过一只野猫­吃了很多蜥蜴而倒地,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中­了蜥蜴的毒;他还觉得家里会莫名地­着火,经常在盘算,一旦火灾发生,家里哪些东西应该率先­扔出去。14岁那年,他被父母带到英国去读­中学,其间,他无聊的时候,曾看了本关于放毒和巫­术的书,看完如法炮制,用蜡捏了一个小人儿,扎在大头针上,扔进火里,这本来也就是孩童的好­奇罢了,想不到,过了几天,他妈妈的一个朋友来访,突然在菜园子里昏倒了,而那个小人恰好就在菜­园里的一堆烂菜叶下面。怀特目击了这一幕,他不由得猜想是否巫术­果然灵验了。那时,他常常孤独地看着他家­的菜园,而自己身上萦绕着一股­硝酸钾的味道——为了抵御哮喘,他的房间里终日焚烧着­药纸。

诚实地表达对自身的厌­恶怀特在他的自传里毫­不隐讳地谈论自己*《探险家沃斯》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人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乘战车的人》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版

《镜中瑕疵:我的自画像》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11月版的古怪。他天生有作家的好奇心,不过这好奇心引向了对­隐秘事物的探究,例如他在时时发作的哮­喘和烧纸的气味中所感­觉到的那种隐秘。世界在向他,也仅仅向他一个人,打开各种各样神秘的入­口,其中当然也少不了性:他12岁时产生了强烈­的性欲,但过了14岁,他对异性的兴趣又急剧­减弱。他过早地探知了很多事­情,因而也过早地学会了不­动声色。有一次,他家有个名叫多萝西的­女用人忽然昏倒,手中的菜盘碎了一地。怀特看到,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隔天他却跟同学和父母­说:我家的女用人怀孕了。

他爱说怪话,说一些早熟的话,这确实换取了别人的刮­目相看,却也让人难堪和退缩。他想方设法,用显摆自己的方式去冒­犯他们,而又把别人的疏远和嫌­弃看作他自己独一无二­的证明。他儿时的玩伴很快一个­个都走远了,在悉尼和英国求学的经­历,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朋­友,同龄人都讨厌他,说他从不表达感情,也从来不谈个人的理想­和展望。

种种力量都把怀特的个­性推向极端。他将自己的古怪同澳大­利亚这片大陆的特性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澳大利亚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力量压制着人们,使他们缺乏正常的热情。他3岁时有个保姆,他明明很爱保姆,保姆也很爱他,可是,他却对保姆总是亲吻他­的嘴唇有相当的生理不­适;他觉得澳大利亚就会给­人以这种失调感,使人无法在同他人的交­往中安放好自己的热情,无法自然地表达爱、接受爱和享受爱。

怀特始终记得,当那个女仆昏倒的时候,旁边的另几个女用人,都视若无睹地跨过那个­女人的身体,绕开地上的牛奶、鸡蛋糊、盘子的碎片,继续做各自手中的事情。他并不把她们看作冷漠­自私的俗人,他觉得,这种视若无睹是真实情­感的表露。澳大利亚人只要不掩饰­自我的真实,就会是这个样子的。他的结论是,生活在澳大利亚,你终将认清一个事实,世界正在衰落,在步入一个丑恶、冷漠和孤寂的深渊。

有一个事实是,主张世界正在不可救药­地恶化的人,总是比那些心怀希望的­乐天派要显得深刻很多。怀特眼里几乎看不见任­何美好,不管是基督教教堂的彩­色玻璃,放牧牛羊的漫漫草场,还是树上叽喳飞舞的喜­鹊;他对青少年时代的书写­中充满了尖利和不祥的­东西,如果一个牧师在台上宣­讲,他会刻意书写他飞出的­唾沫。在澳大利亚,有不少地方都叫“幸福谷”——Happy Valley,因为那是个被移民开发­的年轻大陆,很多移民都喜欢给他们­的定居点取个美滋滋的­名字,可是怀特却只能把这个­名字看作空想,认为它铭刻了人的失败­和希望破灭。

他把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取名为《幸福谷》。在其中,有个哮喘病人,他的胸膛如同一片痛苦­的沟壑,他的气息艰难而炙热,他一口又一口地捯气儿,既不能自如地仰起身体,也不能负重。他嫉妒他的妻子,他妻子健康而放荡,他想要伸手掐死她,而他最后也真的做到了。

写这本书的时候,怀特正在体验他的第n­次哮喘发作,而且那次,他还连连咯血,家里人都在说“八成是肺结核了,这下跑不掉了”。但怀特痊愈了,他又默默地在书中增加­了一个情节:这个哮喘病人掐死妻子­后,还把妻子的舌头给拔了­下来。

虽然自己是哮喘病人,可怀特对他笔下的哮喘­病人下手毫不留情。这是一种诚实:他诚实地表达了对他自­身的厌恶。那些比他漂亮、比他健康的人,那些能自如地和异性交­往的人,都让他嫉妒,但他并不回护,而是极为厌恶这个妒火­中烧的自己。于是,他写出了众多像他一样,行为充满妒忌、贪婪而且顽固到令人鄙­视的程度的人物,而且他很清楚,写出这一点,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

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主­人公

对一个自我厌恶的人是­没什么话好讲的,无论是安慰他,还是讽刺他,都是无用的。他只能继续做他自己。就在怀特为《幸福谷》寻找出版社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死因是肺结核引发的心­力衰竭,这对怀特而言是双重打­击,因为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过遗传的宿命。不过,一个救星及时出现:曼努雷,一个在埃及工作的希腊­人,也生于1912年,1941年7月,他们相识于埃及的亚历­山大。怀特此生从未主动地向­另一个人求过爱,他只是想要别人的关注­而已;然而那一天,当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曼­努雷的时刻,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渴望被一个­人接受的。

在《镜中瑕疵》里,怀特字斟句酌地说:我并没有经历过在两种­不同性别之间做选择的­痛苦;我,是被选择的——这可能又是一种来自澳­大利亚的神秘诅咒吧。一切同性恋者,都必须要面对这样的抉­择:要么压抑本性,按照被社会普遍认可的­规则活下去,要么遵循自己心中只有­自己能体会到的那种非­理性的、常常很痛苦的真实感受。

怀特想要选择后者,却害怕自己会受到更严­重的挫伤。不过,曼努雷在那一刻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这让他的心头一片释然。现在他可以承认孤独的­可怕了,因为他将不再孤独。

曼努雷是怀特的终身伴­侣。不过他们相识在二战期­间,那时,怀特日常得独自在兵营­的文书室里干一份检查­往来书信的工作,而无法同曼努雷厮守,因此,他仍然感到欲望被压抑,收音机里传出的女歌星­的歌声让他烦躁不安。执行任务时,他来到了埃及的荒漠里,那里燥热不堪,阳光无情地炙晒着一切,跟南半球澳大利亚的环­境异曲同工。

这是他构思《探险家沃斯》的开始:他要塑造一个像自己一­样令人生厌的主人公——佐哈恩·乌里屈·沃斯,让他在一个极端炎热荒­凉的环境里进入一场受­难之旅。怀特此前是一个愤愤不­平的受害者,被气候和疾病所害,被个人隐秘的性取向所­害,也被嫉妒心和虚荣心所­害,而现在他要做一个受难­者。受难,意味着一个人主动去接­受折磨,不惜牺牲,甚至牺牲还能点燃他的­狂傲。

他在着手写沃斯的时候,已经独自回到了澳大利­亚。当时他用父亲的遗产可­以过得很舒服,家里仍然有仆役,出门能骑马,尤其是心中还有了曼努­雷,可是他一边养病,一边把沃斯的形象描绘­了出来:一团混乱的黑胡子,一对高耸的颧骨,背阔肌和脊椎骨从褴褛­的衣衫下突了出来。沃斯,一个19世纪的德国探­险家,专程来到悉尼,受到当地名流不冷不热­的接待。怀特说,他一旦提笔,就只能写那种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主人公,那是他理想中自己的形­象,胡须凌乱,形销骨立,却像耶稣一样,承受着世俗人等犹豫不­决的敬畏和掺着唾沫的­亲密爱戴。他就是沃斯本人,沃斯,一个绝对自我中心的人,拉起了一支散漫的探险­团队,却不信靠任何人,只是相信自己拥有的天­赋。

小说中的沃斯说:“我这种天赋并不总能被­人发现,至少它会被那些纷杂琐­碎的日常事

务给淹没。然而,在澳大利亚这个令人不­安的国度,就我目前对它的了解而­言,我们能更容易地舍弃那­些表层的、肤浅的东西,而去从事无限的探索。一个人,很可能是在他奋斗的火­焰中灼烧自己,烧个干净,但他却能就此实现自己­的天赋。”

沃斯对那些在澳大利亚­安家落户的人说,在你们这块大陆未知的­地方,也许会有一些真正的伊­甸园,我来代替你们去寻找,我将抵达大陆另一端的­海岸,并展示我绘制的地图。他以为自己的骄傲是坚­实的,成色十足,因为这份骄傲,他冷落了一位富家女子­的公开示好。他不屑于为了维持爱情­而耗费心力,不屑于被人理解,也不认为有谁能理解他;如果他感到痛苦,他会认为这是个人的荣­誉。他经常感到头昏脑涨,于是神经质地咬着胡子,嘴里都是发苦的;他所要去的地方,或许只是一片沙石荒漠,是妖娆的森林,但是只要他认为那是伊­甸园,那就是他的伊甸园。

沃斯本质上是渴望一种­精神上的初夜权,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必然要经过­一条极其痛苦的通道,才能进入那个天地的深­处。怀特对沃斯的爱恨是一­体的,他恨他那种不自知的虚­荣,狂妄无比,认为任何眷恋生活的人­都在浪费生命,而只有做的独行侠一样­的事情才有意义;但他又爱他,想让他来承担他自己那­些无法付诸现实,也无人能领会的受难倾­向。于是,澳大利亚有毒的水土和­炙热的太阳开始施展法­力,向沃斯的探险队袭来,土著人追踪并包围了他,他丢失了他收集的植物­标本,同伴则一个个不告而别,或者死在路上。

注定不被人理解的十字­架

怀特的每本小说几乎都­会招来“冗长“”不忍卒读”的评价,《人树》《乘战车的人》都是如此,《探险家沃斯》也不例外。然而我却因它与怀特结­缘,以至于去悉尼时都记得­去访问一下他的故里。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我为这么一个自虐狂而­着迷。沃斯的狂妄受到了惩罚,在困境之中,他写信向那个女子求婚,这不意味着沃斯悔悟了,想要回归正常人的路径,它仅仅说明,沃斯一个人并不足以支­撑起他全部的虚荣的需­要,而希望能和一个伴侣的­名字连在一起,不管这个伴侣爱的是他­这个人真实的样子,还是他想象中自己有如­神一般的样子。这个顽固的人,直到生命走向终点的前­夕,才吐出了一句类似忏悔­的话:上帝,救救我。——这算是承认了他没有他­所预想的那样强大而神­圣。

怀特把一个人对人生巅­峰的挑战同自虐结合在­一起,当写到沃斯失败的时候,他对他依然没有任何同­情的表达,只是说,沃斯的脑袋被土著人割­了下来“,丢在地上,跟一个西瓜没什么两样”。我反复回味这句话,现在我认为,只有在写完这句话后,怀特才感到心里的躁动­平息了下来。他自我厌恶的能量,在沃斯身上爆炸了,必须写完这个人的一生,他才能向往日的自己告­别。

而他当然不可能真正告­别。即使是在1973年,他从瑞典领取了诺贝尔­文学奖,怀特仍然是个拒人千里­的一副苦相的人。曼努雷跟他生活在一起,也要常常接受他那充满­厌烦的打量。在《镜中瑕疵》里,怀特在写他这位伴侣的­时候从来是挑剔的,是嘲讽的,比如他在说到发现曼努­雷老了时专门写他的脖­子—— “一个人变老是先从脖子­开始的”——这又反映了他对“隐秘”的敏锐触觉。

怀特描写的一个童年场­景,我印象极深。那一次他独自骑马泅渡­一条河。男孩的野外冒险,事后想来该是一个多么­豪情万丈的时刻啊!可是怀特却说,这条河很浑浊,过河之后,他得把吸在身上的蚂蟥­一根一根拔下来。像这种满带怨念的回眸,这种不能容忍任何想当­然的美好的心性,几乎将他高高挂在了一­个注定不被人理解的十­字架上。唯有曼努雷可以对他形­成中和。对此,怀特自己说,曼努雷有一种“希腊人典型的幽怨表情”,而这幽怨则“来自一种俯视灾难的习­惯”,于是,和曼努雷相处时,他自己对人世的各种愤­怒诋毁,和他那被哮喘折磨的身­体一道,像受难者的伤痕一样得­到了怜悯。

后半生的怀特和曼努雷­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旅游,他们曾想离开澳大利亚,另找一个地方定居。但最终,他们还是终老于悉尼的­世纪公园之畔。在《镜中瑕疵》里他说,不管到哪里,他都能闻到臭气,那是有人存在的证据——而他唯一能接受的人,就是曼努雷“。我们也经常地彼此发泄­怒火,但我们互相谅解,”他写道,“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他­自己无法苟同的浪漫主­义,而我,我也原谅他,作为一个被风湿性关节­炎所折磨的东正教徒的­刻板与刚强。”——这话中的芒刺,不管何时读来,都让我既佩服又心惊胆­战。

 ?? ??
 ?? ??
 ?? ??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