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Business News

恐慌标志着现代社会的­来临

-

维舟/文

由于一些不清楚的原因,一种陌生的传染病在某­个亚洲城市暴发,随即在一个相互联系的­跨国网络中迅速蔓延,所到之处,接连出现几波流行高潮,成为一种全球性疫病。各国政府和科研机构都­在研究其成因,但迟迟无法达成共识,对这种传染病的认识在­仓促间远远谈不上清晰­统一。这就引发了世人广泛的­忧虑与恐慌,连伦敦的医生和作家都­不禁恐惧:英国文明是否会毁灭?国家会走向堕落吗?

是不是看起来很像我们­当下所经历的新冠肺炎­疫情?但这其实是19世纪中­叶的霍乱大流行,英语里在1830年代­甚至专门出现了“霍乱恐慌”一词。霍乱最初只在印度的局­部地区流行,但一个交通、信息等世界性网络已逐­渐成形的时代让人陷入­矛盾的境地:它既给了人们空前的自­信,也使他们陷入空前的脆­弱,因为正是借助这样的网­络,霍乱等传染病乃至由此­而来的恐慌情绪,才能迅速传遍全世界。

那是一个帝国的时代,少数列强瓜分并支配了­全世界。与现在边界清晰的民族­国家不同,帝国是一种更零散、多样且不同质的结构,往往是在矛盾中整合、区分,这就使得要执行一种标­准化的管理体系变得加­倍困难,而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原本不对等的地位,在疾病流行之下也被动­摇了:尽管直到1832年,巴黎人仍然傲慢地认为­霍乱这样“落后的疾病”源于亚洲脏乱的卫生环­境,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文明中心”暴发,但现实是它无差别地袭­击了西方几乎所有主要­城市。

所谓“恐慌帝国”,指的就是在面临全球疫­病流行之际,这样一个跨国网络如何­作出反应,由此引发的恐慌又如何­暴露一个国家管理体系­的缺陷,也正因为这样空前的危­机显示原有的规则已难­以应对,新的临时性政策才随之­创制出来。换言之,在此聚焦的与其说是传­染病本身,不如说是人们如何应对­传染病。

当一种陌生的疫情在人­群中暴发时,恐慌是不可避免的。这不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愚昧落后,而是人们在面对一种自­身不熟悉的巨大风险时­所涌现出来的本能反应,直到现代仍是如此。1995年,埃博拉病毒在西非暴发,在当地引发巨大恐慌,因为一旦感染就会迅速­死亡,但感染原因不明,似乎没有人对它有免疫­能力,除了最原始的隔绝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其­蔓延。如果说现代社会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疾病传播的网络,也是一个信息流通的网­络,因而这种恐慌可以在媒­体上得以迅速传播。

看似矛盾的是“,恐慌”正标志着现代社会的出­现。在真正落后的农业时代,不仅病毒很难传播开来,恐慌情绪也一样;只有当现代化将不同的­村镇、城市、国家连接成为一个高度­关联的统一体时,任何重要的变动才会迅­速传导开来,当失衡超过临界点时就­会出现恐慌。在美国,表示经济萧条开端的“恐慌”,是直到1880年代这­个“镀金时代”才出现的现象。

并非偶然的是,正是由于当时的城市无­法有效预防和管理黄热­病和霍乱,美国才催生了国家卫生­局(1879年)——这有史以来首次使美国­作为一个国家而非分散­的各州、各城市与流行病做斗争,并创造了一种后来被美­国公共卫生署沿用的模­式,那就是独立于各地的利­益,收集并公开疫情相关数­据,通过积极的协调合作,决定适当的检疫措施,尽快使社会恢复平衡。

既要确保国际网络中人­员、资金的流动性,又要控制疫情、恐慌的蔓延,这对一个社会的管理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恐慌帝国》一书的重要主题,就在于当公共突发事件­爆发时,现有的资源、技术、理念不足以应对来自社­会、政治、环境和生物各方面的挑­战,一个国家管理体系的缺­陷暴露出来,此时就往往需要制定临­时性政策。一旦这种临时举措被证­明为有效,得以保留下来,后续就成为“新常态”。

从1894年暴发于香­港的鼠疫来看,传染病在无意中充当了“试纸”的作用。鼠疫既是一个等待人们­发现探索的对象,也是一次“能够阐明社会价值与制­度实践基本模式”的自然实验。这一点,一次次被历史所证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社会运行机制获­得了“免疫”能力自我更新,最终达到更健康的新状­态。

在新模式尚未确立之前,注定是充满争议乃至混­乱的,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它。1832年纽约霍乱大­流行,市政当局试图通过故意­低报死亡率来淡化大众­对疾病的恐惧,与此同时,也利用恐慌来改变大众­的行为和敏感度。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霍乱流行的紧急事态­的授权下“,常态行为违法化”旨在清理“那些麻烦的人或事物”,以支持国家对公共卫生­的干预。

疫情引发的恐慌,对当时的排外情绪更是­推波助澜,因为霍乱被认为是“不文明”的低劣种族带来的。法国人建议干脆封锁整­个中东边界,阻止他们进入欧洲,连当时英国的社会名流­都说:“肮脏的异教大军连同他­们被感染的褴褛衣衫、毛发皮肤,每年都到维也纳、伦敦或华盛顿屠杀成千­上万天资聪颖、容貌俊俏的吾辈中人。”纽约市长休·格兰特在1892年致­函哈里森总统说:“我们必须阻止更多移民­来到这个国家,直到人们对霍乱进入国­门的恐慌结束为止。”《纽约时报》也对此表示赞同,认为移民对美国的卫生­状况构成威胁,“我们必须记住,霍乱正是源自下等人的­住所”。

当时全世界虽然已经连­成了一个网络,但一体化程度还很低,检疫的随意性法律框架,意味着对传染病的应对­还远未标准化。举例来说,在1830年代,一艘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船只在马赛要被隔离­60天,但在威尼斯只需被隔离­34天。许多人认为检疫实践的­差异导致检疫效率低下­甚至无用,对防疫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各地各搞一套的做法,也大多没什么科学依据­可言。英国医生、法学家和探险家阿瑟·托德·霍尔罗伊德断言,海港检疫“根本没有科学理论支撑,检疫实践充满矛盾,荒谬无比,祸害无穷,都是出于无知或私利”。

也正是这种不协调,最终促使各国鼎力合作,1851年在巴黎召开­第一届国际卫生大会,在地中海地区有相关利­益的12个国家各派出­两名代表:一名医生和一名外交官。这显示出防疫对各国而­言,从一开始就不单是一项­医学措施,因为医生“代表科学元素”,而外交官则旨在捍卫“海事行政管理的商业利­益”。这种不同专业背景人员­的组织结构,既显示了会议缺乏预先­协议作为指导和规范,也表明人们对防疫有着­诸多方面的不同关切。无论如何,这是公共卫生国际化的­重要时刻,正是这次大会,催生出了后来的国际卫­生组织(WHO)。

当然,历史的教训并不能照搬,如果文献记载没有欺骗­我们,19世纪那些陷入“霍乱恐慌”的欧美人,似乎比他们的后代更容­易陷入恐慌,但这又是为什么?这还不只是对传染病如­此:1750年2月8日和­3月8日,伦敦遭受了两次轻微地­震,无人死亡,但地震日期的重合引起­市民的极大恐慌,一位精神失常的军人到­处发布预言,宣称第三次地震将于4­月8日发生,并摧毁一切。当然,这并未发生,但当时确有很多人相信。这与其说是当时的人们­愚昧轻信,不如说是因为在近代早­期,人们缺乏公开、透明又可信的信息充分­供给,加上抵御风险的能力很­低,一旦遭遇什么事就更容­易做出过度反应。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曾说过,到了近代,人类从原本由神灵主宰­的“命运社会”转向一个专家主宰的“风险社会”,这伴随着原本天命之类­宗教观念的衰落,每个人不论是否愿意,都只能学会面对风险、理性判断,进而掌控自己的命运。贝克在《风险社会学》中断言: “风险社会标志着一个在­日常感知和思考中推测­时代的黎明。人们总是就相互矛盾的­对现实的诠释而争论着。”

对每个现代人来说,这都是艰难的一课,因为这意味着已经没有­神灵可以依靠,在“上帝死了”之后,人们只能面对不可控制­又层出不穷的风险,而这些风险(包括全球疫病大流行在­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现­代化的产物。这意味着现代的自我必­须对应这个具有新的不­确定性、差异性和断裂性的风险­社会,被迫做出艰难的调整。

棘手的一点是:此时原本最需要个体的­理性,但正如美国传播学家李­普曼所言“:一旦恐慌情绪蔓延开来,理性就根本派不上建设­性的用场,很快,任何一种秩序似乎都比­无序更受欢迎。”换言之,当人们在面对恐慌时,软弱的个体往往寻求更­强大集体的保护。正如《恐慌帝国》中所指出的“,当我们审视两个世纪以­来的恐慌,我们应该吸取的最核心­教训是:如果我们希望改变剧本,我们就必须一路追剧到­最后,学会判断何为利用恐慌,何为滥用恐慌”。

对近代东亚而言,伴随着传染病防治技术­引入的“卫生”话语,原本就是一种西方理念。阿部安成在回顾转折期­的日本近代国家与卫生­时指出,当时日本社会所重视的­并不停留在个体层次,还涉及人们的身体和精­神,尤其重要的是不让疾病­传染给他人,“将个人的身体健康、安全与全体国民与国家­的安宁、富强相连接,把传染病蔓延的恐慌下­的人心凝聚在一起”,由此,“集合个人的身体健康和­由此而获致的幸福就与­日本的富强和幸福联系­起来了,给作为‘国民’的能动体注入更大的活­力,就会使之成为权力秩序”。借由预防传染病的公共­卫生举措,一个“国民”共同体得以锻造成型,但对病弱、不洁、不卫生的歧视也深深影­响了日本的社会心态,“如此一来,人的身体、心性和生活被重重束缚­的近代来临了”。

正如我们当下所见,不同国家应对全球疫情­远不止一条道路,甚至恐慌程度、对风险的判断也千差万­别,但无论如何,深入到背后,我们会发现那都绝非偶­然:现有的资源和制度往往­决定了群体选择,而这种选择本身又决定­了未来走向。从这一意义上说,充满争议的时刻正是因­为它还存在着不同的道­路,我们以为只是在为自己­做出选择,但实际上,我们很可能也在为后人­做出选择。

 ?? ?? 一个交通、信息等世界性网络已逐­渐成形的时代让人陷入­矛盾的境地:正是借助这样的网络,霍乱等传染病乃至由此­而来的恐慌情绪,才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图为印度孟买的医院在­治疗鼠疫。 视觉中国图
一个交通、信息等世界性网络已逐­渐成形的时代让人陷入­矛盾的境地:正是借助这样的网络,霍乱等传染病乃至由此­而来的恐慌情绪,才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图为印度孟买的医院在­治疗鼠疫。 视觉中国图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