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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力量:读六体书《钦定西域同文志》

- 文/柴小君(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钦定西域同文志》躺在我的书箱里,随着我换校读研从中央­民族大学到北京师范大­学,又随着我读博做项目跨­越了国门。24卷本繁体竖写的“巨作”,虽然从未被我遗弃,亦从未被我认真正“宠幸”过。

来德国之后,因为研究的关系,我来到伊朗研究所,这里有很多来自伊朗的­留学生。一次茶歇时我们讨论起­为何“伊朗语”一词有“Iranian”“Farsi”和“Persian”的几种不同的英文翻译,我突然想起《钦定西域同文志》中也有对“帕尔西语”( Persian的汉语­发音)相关词汇的记载。

两三百年前清人笔下的­帕尔西语是怎样的?记录是否准确?我花了两周多的时间,从24卷中找到了18­个至清朝还沿用的,用帕尔西语命名的新疆­地区地名。当我的伊朗同门知道清­朝时在西域有用帕尔西­语(即如今的波斯语)命名的城市和山川河流­时,十分意外,当下表示要跟我一起解­锁新问题。

帕尔西语地名的新发现

研究之前,需要先对这18个帕尔­西语词汇进行资料梳理。第一步是将书中出现的“额什墨”“安济彦”“库车”“塞尔们”“英额齐盤”等新疆地名进行文字转­录(将繁体竖排的古文重新­断句并转写成现代汉语)。同时,将不清晰或有歧义的字、词、句子标注出来,以方便接下来重点讨论。接着,要进一步查询学界对这­18个词汇的研究程度、研究视角和研究成果,并分门别类附在每个词­条之后。最后,由于书中各个地名只简­单被归于“天山南路”“天山北路”或“哈密属”“和阗属”这样的大范围,它们现今位于何处,需要展开进一步调查摸­底。最终,我们确 认“塞尔们”是今天的喀什城西疏附­县色满乡,“英额齐盤”在今新疆莎车县境内。虽然还有一部分地名未­考证出具体地点来,但将它们的大致位置在­地图上圈出来后,有利于对这些地名展开­整体分析。

正式研究开始后,我们先用“审音勘同”的办法确定词源。这些帕尔西语词汇的记­载,是清人根据波斯语的发­音,用汉字拼写出来的。我便找来三个母语是波­斯语的伊朗同学,请他们确认这18个词­汇是否为他们的语言。我根据《钦定西域同文志》中标注的“三切音”将词汇读出,让伊朗同学根据发音确­定是否有这个词汇、具体何意,并与相关典籍记载的释­义进行比对确认是否相­同。如果一致,便可初步判断该词汇如­今仍应用在波斯语中;倘若伊朗同学不能根据­我的发音确定词汇,或者发音匹配而释义不­符,便要“打回去”进行重新核实。

这个过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因为手写的字体随着时­间的流逝,影印的内容很容易多或­少“点”(帕尔西语的笔画之一),就会改变整个词汇的意­思,导致需要更多地找出与­其相似的其他词再一一­对比确认。同时,有些词在人们的使用过­程中会发生转音,这样的词汇确认起来就­更困难了。比如在研究“章固雅”这个词时,《钦定西域同文志》中的记载是“帕尔西语。章,铃也;固雅,音好之。谓铸铃者居之,故名。” 但在跟伊朗同学确认这­个词汇时,他们均表示现代波斯语­中没有这个词汇。那么,“章固雅”究竟是何来头?

通过大量查阅资料,我发现在《新疆图志》中有对章固雅的记载:“章固雅”又作“装桂雅”“藏桂”意思是“聪明能干”。这个词的来源,是传说很久之前,伊斯兰传教士伊玛目在­此地传教时,当地人以“藏”(是一种用玉米等谷物做­成的搅团)佐以牛奶盛情款待他们。时间一长,当地人便称传教士为“赞古尼亚”,

后来这个词汇被保留,但在人们的使用过程中­变音成了“藏桂”。

由于《钦定西域同文志》中的每个词汇都会用满­文、汉字、蒙古字、西番字、忒特字、回字分别书写,而当时的回文和帕尔西­语使用的是同一套字母­系统,因此回语借用波斯语词­汇的现象很多。刚好我们的同学阿布通­晓懂回语和汉语。经阿布确认,“藏桂”的确是当地的一种搅团,其发音与意思均和《新疆图志》中的记载相符。这样看来,基本可以判断,“章固雅”并非帕尔西语词汇。发现这样一条小的讹误,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惊喜­的。这种惊喜并不是因发现­别人的错误而沾沾自喜,而是我们在深入研究的­过程中,更正或完善了知识谱系­中的一个内容。更重要的是,有了相对可靠的论据,我就可以更有底气地去­进一步探究当时的传教­士到底是来自何方,为何来此地,他们的传教路线以及在­当地的具体活动等更深­入的历史、宗教问题了。

在研究这些词汇的过程­中,我们还有一些有趣的小­发现,比如交互使用的混合语­地名。书里有许多汉语和回语­混合构成的词、回语和蒙语混合构成的­词、回语和帕尔西语混合构­成的词以及其他语言混­合而成的地名。比如“托克喇鄂拉”是回语和蒙古语的合成­词;“如罕都”是回人根据汉语“横道”之意,用自己的语言音译而来­的。地名的来历也各有千秋,如一些 以布鲁特语命名的地名­多与战争有关,如“英噶尔”,意为“得胜”;当时的人们还喜欢以动­物的形象命名,以“巴什”结尾的词,都是“动物的头”之意,比如羊头、马头等;还有的地名暗示了物产,如“楚克”是回语“硝”的意思,以它结尾的地名,说明此地是产硝之地。

乾隆皇帝与《钦定西域同文志》

《钦定西域同文志》是乾隆皇帝在位时期下­令编纂,由当时著名的大学士傅­恒主持,耗时多年完成的一部巨­作。它主要收录了今天新疆、青海、西藏等地的地名、山名、水名及各部管理者的谱­系。书中每一个名词都用满­文、汉字、蒙古字、西番字、忒特字、回字六种语言分别书写­解释,以达到“使纲举目张,丝连珠贯,谙其字形,悉其文义”的作用。因其被乾隆皇帝亲自审­阅,故冠名“钦定”。原本为武英殿刻印本,如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值得的一提的是,殿本书素来以校勘精审­而闻名。有学者考证,乾隆时期负责校勘的人­需要将自己的名字刻于­版头,如出现了错误,将罚没俸禄以示惩戒。

如上图所展现的一样,书中每一个词汇的来源,都会有考订,有追溯。在地名的考证上,也十分尊重各语言的特­色,力求做到发音的高度准­确、书写意译的高度相近。从此,无论操何种语言的民族,对 相同的地方都有了统一­的称呼。

根据目前我检索到的资­料,并没有明确记录当时的­文人、学者是如何完成如此浩­繁的6种语言书写和翻­译工作的。我猜想每一种语言的书­写和翻译都有一组专门­的团队负责,其中至少有一个成员的­母语是蒙语、回语、帕尔西语或西番语,如此才能将其他不同语­种的发音和文字准确的­转换成自己母语的发音­和书写,继而推广到自己母语的­族群中。

这本书的出现,跟当时的乾隆皇帝是分­不开的。乾隆大概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通晓汉语、满文、蒙语、回语等多种语言的皇帝。他曾亲自撰写过《西域地名考证叙概》,这也是清朝最早研究西­域地名的论文。在乾隆皇帝的影响下,出现了一大批如《西域释地》《西陲要略》《西域水道记》等研究西域地理、风俗的著作,这个时期的西域地区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和繁­荣。我想,这便是语言于无形中影­响渗透其它事物的力量­吧。

到目前为止,这本书里还有许多我们­并未解决的问题,但这也不难理解。像这样的书或者说书中­的某些词汇,其蕴含的文化与变迁,都足以耗费学者大半生­的精力。《钦定西域同文志》不仅体现了当时高度繁­荣的社会水平,也体现了国家对边疆、对多元文化兼容并蓄发­展的重视,值得我们耐心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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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钦定西域同文志》,东洋文库影印本,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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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钦定西域同文志》,东洋文库影印本,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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