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去校外见世面
从少年起,我一直想做一位作品激昂雄浑,受人尊敬的艺术家。从投考北京电影学院到开学前,我认知的动画专业,多是想象出来的样貌:兼具思想、艺术和前沿科技,学这专业应是最自由、最酷的一件事。但入学后,我居然不满意自己的专业!
北京电影学院所有专业,都建立在电影、影像艺术背景上。电影是现代文化工业的代表。既然带有“工业化”特点,专业学习必然强调团队、配合。我们所有专业课教师都会提醒同学注意团队合作,而不是强调个体创作。这是电影学院跟其他艺术类院校的最大区别。我们必须与同学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他们很可能是你一辈子的合作伙伴。总之,电影学院用教学告诉你,一个人拍不了电影!就这么简单。
当时我也不满意学校排课,专业课少,公共课多,有点无聊。动画专业的基础课跟其他绘画类专业并无太大区别,都是素描、速写等,另外还有一两门技术类专业课,我觉得这不够有意思,有点窄。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特别好玩的专业课程是在大二开始的。
由于自我对专业认知的“落差”,类似迷茫、彷徨、惆怅这些带有“浪漫”气质的情绪自然在此时出现。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本科早期阶段我还是陷入其
中,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想做个只能靠感觉做创作的艺术家,那么就必须在知识上、学养上充实自己。过了一阵子,我想出了一个很简单的对策:不落下本专业学习的同时,去校外多见见世面。说白了,就是去别的学校蹭课。电影学院的位置很不错,处于西直门往北到北三环外的学院路中间,去海淀其他学校很方便,即便在地铁4号线、10号线没通车的十几年前也是极便利的。那几年我冬天公交,夏天骑车,往人大北大清华跑,有时也去那几个著名的书店。蹭的课、听的讲座大多是人文社科类的,偏哲学、偏理论,毕竟艺术院校这方面的课程比起顶尖的综合大学而言,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
学习又不是只能在自己学校、自己专业的“边界”内学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定得那么严格,以至于牺牲了未来的可能性呢?我一直有个想法:如果有一位当代艺术家,从事的是实验动画创作,他既通中西古典文化(比如欧陆哲学思想史脉络),还会写代码,这得是多酷的一人!
蹭课的习惯我一直延续到读博士。本科时候蹭课还都是大课,网上就能找到课表。后来去了中央美院上研究生,碰到了另一群有才华、志同道合的同学,我们一同组团蹭课。在更深入的蹭课过程中又认识了很多其他学校不同专业的同龄人,成为了挚友,并保持友谊至今。我蹭课听的好多老师当年还是刚留校任教的小讲师,在豆瓣网上刚小有名气,现在好多都成长为著名学者了。
现在回想下,我蹭课很单纯地就是自我修炼,也没有太多功利性的想法。这种习惯我当老师后还在坚持,只要有时间我就会不定时地出现在某个仰慕的老师的课堂上。我也会问自己,对经典文本的学习和艺术创作有什么好处?我不敢说,只能说我通过学习经典,逐渐让我对自己更满意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蹭了很多课,但没有旷自己学校的课。本科那几年,我一直是班里的top1、一等奖学金获得者。我的经历说明,跨校跨学科自由学习是可行的。我没被高考决定的专业方向限制住,反而在多年自由学习中变得更敏锐,特别会在接受新生事物时,习惯性地去了解其背后的义理、脉络。这对我如今的教学也很有帮助,让我努力实现“教学相长”。一方面,我的课堂信息量很大,引用的例子、史料、文献穿梭在各个学科中,涉及结构主义人类学、图像学、艺术史、文化研究等。学生要完全进入这种语境是有一定门槛,但一旦进入就获益匪浅。另一方面,我的学生和我是两代人,哪怕我不承认都不行。学生作为二次元等文化的直接参与者,他们对于当下文化形态在网络媒介中传播的“知识”,对于我的学术研究而言极其宝贵。因为他们,我在处理类似问题时不会犯坐而论道、从文本到文本、以论代史等错误。
我教给学生的是已有知识,而学生教给我的是新鲜体验。可我们要有共通的语境,就需要学生也学会阅读。阅读不一定都是抱着一本书从头啃到尾。现在有个概念被讲滥了,叫碎片化阅读。我认为没那么严重,读书不神秘,读书跟艺术一样,本质上都是一门手艺活。艺术无定法,读书就有定法?谁规定读书必须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目录是干什么用的?谁规定不能随便找一章开始读,导论、序章是干什么用的?谁规定不能用搜索引擎枝蔓其他材料,发散式地浏览,科技进步是干什么用的?
好像大多数学校都没有这么一门课,教同学如何读书。以至于学生只会使用最熟悉的读小说的方法去读那些严肃的学术著作,那种体验肯定是艰涩的、无聊的,长此以往有谁愿意读呢?比如,在北电,看电影也是一种阅读方式。所以,无论教师还是学生,对阅读都不应该是个“原教旨主义者”。
当时,即将升入大三的我,需要在中文系的语言、文学、文献专业中,选出自己未来的方向。那时的我对文献专业知之甚少,于是向师姐请教。师姐微笑着告诉我,在文献专业的版本学课上,可以看到“蝴蝶本”。这个动人的名字,让我的心也像蝴蝶翩翩起舞。我不由得好奇,什么是蝴蝶本呢?
后来我了解到,所谓蝴蝶本,指的是古籍的一种装帧形式,专业术语是“蝴蝶装”。说起古籍,相信大家脑海中呈现的画面,大多是有着深蓝色封面的线装书。其实,线装是中国古代诸多书籍装帧形式
中很晚才出现的一种,其盛行要在明代中叶以后。在宋元时期盛行的装帧,则是蝴蝶装。我们知道,线装书的书叶是沿版心向外折,而蝴蝶装正好相反,它是将书叶向内折,有字的一面在里,然后逐页排叠、粘连,其“揭之若蝴蝶翼然”,故名蝴蝶装。如此装帧,是出于保护书籍、不污损文字的考虑,然而读书的时候就有些不便,因为需要连翻两页才能看到文字。在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中,第八集出现的《齐民要术》,就是蝴蝶装。如果宋仁宗手捧一部线装书,那就不符合史实了。
正是蝴蝶本等许多有关文献学的精彩细节,助我确定了文献专业的选择。2012
在蝴蝶装之外,常见的古籍装帧还有卷轴装、经折装、包背装和旋风装等。卷轴装和经折装,相信大家都比较熟悉。很多书画作品采取的就是卷轴装帧,长幅底纸为“卷”,卷尾固定短棒为“轴”,底纸由尾向首卷起,即为卷轴装。长幅底纸若按照一定宽度,连续折成一叠,首尾再加上封皮,那就是经折装了。
那么,什么是包背装呢?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通过学习我了解到,原来,包背装和我们大家熟知的、我国重要的文化财富密切相关。明永乐年间解缙、姚广孝等主持纂修的大型类书《永乐大典》,清乾隆年间纪昀等主持编纂的大型丛书《四库全书》,它们采用的装帧都是包背装。包背装的做法,是将书叶沿版心向外折,排叠之后再用纸捻穿订起来,这样就改进了蝴蝶装翻阅不便的问题。《永乐大典》的封面是漂亮的明黄色,《四库全书》经、史、子、集的书籍封面,则分别为绿、红、蓝、灰,对应春、夏、秋、冬四季。诸书开本阔大,令人赏心悦目。
说到开本阔大,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关于《永乐大典》的神奇故事。《永乐大典》全书凡22877卷,装成11095册,嘉靖年间曾抄录副本。然而,由于战乱等原因,永乐正本失踪,嘉靖副本亦流散各地,现存者罕。目前确知存世的嘉靖副本《永乐大典》仅四百余册,其中超过半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1983年,在山东莱州掖县一位农民家中,意外发现了一册《永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