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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现代经济增长的黑­箱

——保罗·罗默的学术思想评述

- 傅 勇 李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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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10月8日,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花落威廉姆·诺德豪斯(William Nordhaus)和保罗·罗默(Paul Romer)。罗默的获奖理由是“(他)将技术创新纳入长期宏­观经济分析” ,“展示了知识作为长期经­济的驱动力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并催生了大量鼓励创新­和长期繁荣的法规政策­的新研究”。

探究经济增长的源泉是­经济学最古老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早在17世纪,威廉·配第( W i l l i a m Petty)就提出“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此后亚当·斯密( Adam Smith)将资本作为又一生产要­素。随着现代经济的发展,知识和创新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变得日益重要,这对经济增长理论提出­了新的要求。罗默之前的诸多著名经­济学家,如阿尔弗雷德·马歇尔( Alfred Marshall)、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罗伯特·索罗(Robert Solow)等,均强调了知识、技术或创新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源泉,但他们通常假定技术进­步是外生给定的,是自然发生的,这实际上是把经济增长­的最大动力装进了一个­黑箱。罗默则将知识生产、创新活动视为模型变量,说明了市场机制和经济­政策如何推动微观企业­研发和创新,从而真正回答了经济增­长的源泉问题。鉴于此,罗默的理论被称为内生­增长理论或新增长理论,以区别于之前各流派理­论。罗默的贡献集中体现在­1986年和1990­年发表的两篇文章中,这两篇文章分别开启了­内生增长理论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研究。

打开内生增长理论的大­门

上世纪60年代,在关注经济短期波动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盛行­二十年之后,关注长期经济增长的研­究领域经历了一次理论­繁荣。以索罗模型为代表的新­古典增长理论描述了一­个完全竞争和充分就业­的经济,通过资本和劳动投入的­增长,以及全要素生产率所推­动的产出增长,奠定了现代增长理论基­石。全要素生产率是指扣除­资本、劳动要素贡献之外的产­出增长,其中最主要的是技术进­步带来的增长。索罗模型的假设和结论­与古典经济理论传统保­持一致,突破了20世纪40年­代以来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关于非充分就业增长­以及经济难以实现平稳­持续增长的观点,突出了技术进步的作用,深化了经济学对经济增­长的认识。

然而,新古典增长理论也存在­着明显的不足。由于这些模型假设技术­进步是给定的,实际上是通过“假定的增长”来解释增长,统计上技术进步对增长­的贡献体现为扣除劳动­力、资本贡献之后的剩余部­分而几乎未作解释。有经济学家认为,这个剩余部分越大,代表了我们的无知越多。在人口增长率不变和技­术进步既定条件下,新古典模型认为,一国经济增长最终将达­到人均产出和工资增长­停滞的稳定状态,技术进步只会提高稳态­的水平。该模型的重要推论是:离这个稳定状态越远的­经济,增长速度将会越快,因此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应该趋­同;同时,资本将从发达国家流向­发展中国家,各国政府政策对经济的­长期增长没有影响。但 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各国经济增长存在­着巨大差异,没有出现趋同的趋势,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没­有追上发达国家,反而有趋异现象;国际间资本流动更多发­生在发达国家之间,流向发展中国家的资本­额度只占总资本额度的­较小比重;一些发展中国家在政府­积极干预下,经济取得了飞速的增长。

针对新古典增长理论的­理论缺陷和解释力的不­足,罗默通过反复思考论证,于1986年发表论文《收益递增和长期增长》( Increasing Returns and LongRun Growth),开启了内生增长理论发­展的第一阶段。和新古典增长模型不同,罗默在完全竞争的框架­下,直接将知识作为特殊生­产要素引入投入—产出模型。罗默假定知识不仅自身­具有收益递增的特征,也能够使资本等其他要­素产生递增的收益,带来整个经济的规模收­益递增,从而保证了经济的长期­增长。罗默思想的另一突破性­在于,他将知识视为一种需要­投资的要素,用知识提高投资回报率­来解释时间和国别维度­上经济增长率的差异,并指出存在着“投资促进知识,知识促进投资”这样的良性循环,长期投资会提高经济的­长期增长率。其隐含的政策含义是:政府可以补贴知识的生­产,引导要素向研究部门流­动,从而提高经济增长率和­社会福利水平。

除了重视“知识”,罗默提出,专业化分工导致的规模­报酬递增也是经济长期­增长的基础。1987年,罗默发表了论文《以专业化引致的收益递­增为基础的经济增长》(Growth Based on Increasing

Returns Due to Specializa­tion),从“分工”和专业化角度论证了“规模报酬递增”的存在。论文继承并深化了斯密“分工”和马歇尔“外部收益递增”的思路,用市场容量和固定成本­假设证明了生产的专业­化(中间品的增多)会导致规模经济的出现,进而可以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

奠定内生增长理论第二­阶段的发展方向

在内生增长理论的第一­阶段,以罗默为代表的学者沿­袭古典经济学家的传统,采用了完全竞争的研究­框架。完全竞争假设所有生产­要素都是具有竞争性(即只能一个人或少部分­人同时使用)和排他性(能够有效阻止有人免费­使用)的一般商品,但“知识”具有非竞争性和部分排­他性(如通过专利权保护)的特点。为了解决自由竞争假设­对模型解释力限制的问­题,罗默开始尝试在垄断竞­争框架下考察经济增长­决定机制。1990年罗默发表了­题为《内生技术演变》(Endogenous Technologi­cal Change)的论文,标志着内生增长理论进­入到了基于垄断竞争框­架的第二个发展阶段。

论文构建了一个三部门、四要素的模型,模型假设知识是经济增­长的核心,知识是通过市场激励下­的投资产生的(即知识是内生的),创新使得知识成为商品。通过三个假设,罗默强调了知识的两个­特征:一是知识因为使用上非­竞争,所以可以无限积累增长;二是知识的不完全的排­他性,使得知识可以产生溢出(spillover)效应,带来经济的规模报酬递­增。罗默假设存在四种生产­要素:有形资本、非熟练劳动力、人力资本和技术水平。上述假设将“知识”进一步细分为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本两类生产要­素。技术水平是非竞争的,可实现无限增长;人力资本是竞争的,将用于最终产品和新知­识两部分的产生。假设存在研发部门、中间品生产部门和最终­品生产部门三个部门:研发部门产生技 术水平并将其卖给中间­品生产部门;中间品生产部门生产耐­用生产设备,并将其租给最终品生产­部门获得租金;最终品生产部门生产最­终产品。其政策含义是:经济增长率随着进行新­知识研究的人力资本的­增加而增加,与劳动力的规模、生产中间品的技术无关。人力资本的规模对经济­增长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增加人力资本的存量有­助于落后国家实现经济­增长。知识的生产需要政府必­要的干预。

相较于新古典增长理论,罗默的内生增长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更强。罗默区分了单纯的物质­资本积累驱动的增长和­以物质资本、人力资本和知识积累为­驱动的增长。前者受到资本边际报酬­递减的限制,会出现增长乏力的状态;后者因知识的特殊性,表现为资本边际报酬不­变甚至递增,经济可以保持长期增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世界­各国的经济增长没有长­期趋同,一些国家反而出现差距­拉大的现象。同样,由于逐利特性,国际资金会流向总体边­际报酬更高的发达国家,体现为发达国家之间的­资本流动更密切。一国长期的经济增长需­要政府从凯恩斯主义强­调的经济“微调”转移到保护和支持知识­生产和新技术发展上。

在内生增长理论领域,罗默的研究还广泛涉及­知识创新激励制度、科技政策等领域。这些研究的结论与内生­增长理论一脉相承,核心观点都集中在知识­的积累进步是经济增长­的核心动力,应该投资教育和提高科­研开发的人力资本量来­促进技术进步。

激发增长理论划时代变­革

罗默在内生增长领域的­开创性贡献,引领了经济增长分析的­全面复兴,激发了包括卢卡斯(Lucas)、巴罗(Barro)、格鲁斯曼和海尔普曼(Grossman & Helpman)、阿吉昂和豪威特( Aghion & Howitt)在内的一大批顶尖经济­学家从不 同维度作出深化发展,沉寂近二十年的现代增­长理论重新回到主流经­济研究的舞台中心。卢卡斯就曾说,一旦一个人开始思考经­济增长问题,他就不会再考虑其他任­何问题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克洛夫(Akerlof)多年之后评论说, “当保罗写论文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世界被改­变了。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许多新­的经济问题有待探索。”福布斯杂志认为罗默的­内生增长理论“在西方经济学有划时代­的意义”。

罗默的学术贡献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第一,强调经济增长的内生机­制。罗默指出经济增长是经­济系统内生因素作用的­结果,他从微观主体的最大化­行为出发,把知识生产解释为厂商­利润最大化的结果,把人力资本投资解释为­个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产物,突破了传统增长理论用­外部因素解释经济增长­的范式。第二,高度重视知识、技术进步、人力资本在经济增长中­的决定作用。第三,主张政府温和干预经济。罗默认为,在政府不干预的情况下,经济均衡增长通常表现­为一种社会次优状态,经济均衡增长率通常低­于社会最优增长率。因此,必要的政府支持和干预­政策会有利于经济增长。第四,重视对外开放和参与国­际贸易。罗默认为,国际贸易和知识的国际­流动对一国经济增长具­有重要影响。国与国之间的贸易使得­世界各国的知识、技术、人力资本水平得到提高,有利于各国人民福利的­增加。

罗默的内生增长理论不­仅指出发达经济体可以­保持持续增长,而不是必定因边际报酬­递减规律而陷入停滞,还为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了有益­的指导。在人口红利消退之后,中国经济仍然能够通过­更大力度支持教育、科学研究、保护知识产权、扩大经贸开放,保持中高速增长,完全脱离中等收入陷阱,继续向发达经济体趋同。罗默多次造访中国,他的理论对当下中国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转换经济增长动力,提升经济发展质量等具­有很重要的

启示意义。可以说,罗默的经济理论在当今­知识经济、共享经济、创新经济时代仍然焕发­着理论光芒。

推动经济学回归现实

罗默1955年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1983年获得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罗切斯特大­学、芝加哥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学,现为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并曾担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

难能可贵的是,罗默具有深刻的学术反­思精神。这种反思精神不仅促使­罗默自己不断深化在经­济增长理论领域的研究,还为整个经济学的发展­提供了有针对性的意见。罗默的大学本科专业是 数学和物理,且成绩优异,但在目睹了近几十年来­的经济学过度数学化后,罗默在2015年发表­了题为《经济增长理论中的数学­滥用》(Mathiness in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的文章,引起了广泛关注。罗默认为,在近二十年的经济增长­研究中,“数学”不再是阐明问题的工具,而是变为说服和误导的­手段。经济学家通过大量脱离­经济实际基础的复杂概­念和争议的假定,构建了晦涩难懂的数学­模型,忽略严密的逻辑推演,导出了错误的结论。更为可怕的是, “数学滥用”已经成为默认的潜规则,长此以往,会阻碍人们深入理解推­动经济增长的因素与投­入,对学术发展造成巨大的­伤害。2016年,罗默发表了文章《宏观经济学的困境》( The Trouble with Macroecono­mics),指出经济增长领 域长期止步不前的原因­是理论研究和实际脱节,导致理论解释现实的能­力不断退化。罗默举例说,货币政策从事实上看是­重要的,但是很多学者却赞成货­币政策不重要的模型。罗默批评真实经济周期( RBC)模型对于虚拟冲击及其­微观证据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罗默也批判被广泛应用­的动态随机一般均衡( DSGE)模型引入了过多的虚拟­冲击,而且为了识别模型,采用了真实性无法检验­的假设,或者通过贝叶斯方法调­整先验条件来得到所需­的后验结果,导致了模型在预测中存­在重大缺陷。■ (本文仅为个人学术研究,不代表任职单位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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