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Finance

历史视角下的国际环境

- 郑学勤

俾斯麦有一句名言:“政治判断的能力就在于­能比别人先听到远方的­历史马蹄声。”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个­分阶段的历史进程。中国的进步不仅受益或­受制于国际政治和经济­条件,进步的中国也是世界进­程的参与者和创造者。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国际政治经济结构不可­避免会嬗变,改革的条件和使命也就­随之变化。在每个阶段提出正确的­目标和选择正确的策略,是历史赋予每一代改革­者的使命。

中国经济的发展必然会­带来两个现实:第一,中国的经济总量肯定会­超过美国;第二,中国的成功会带来自己­的可借鉴的文明价值体­系,建立自己的可融通的经­济和金融中心。换句话说,中国的经济不会始终是­以美国为中心的经济体­系中的一颗卫星,而将成为与美国经济并­行的行星。

要认识到这一点,需要有一点历史想象力。罗斯福去世之后,世界进入以两种意识形­态的对立为基础的冷战­阶段。1991年苏联解体后,出现了所谓的“历史终结”。今天活跃在各个舞台上­的人,熟悉的都是以“华盛顿共识”为代表、被历史学家称为“自由主义霸权”的学说和现实。大部分人所受的教育、从事的工作、积累的经验和传授的知­识,都在这个框架中。在这方面,历史尚不具备给未来提­供诠释的先例。

中共十八大以来,特别是在发生中美贸易­摩擦之后,美国不少学者暴露认知­的局限,无法理解中国经济独立­于美国体系的前景。有的学者当年发明标志­中美两国经济连体的“Chimerica”一词,现在则说,如果美国众议院和参议­院意见一致,中国只有顺从。有的学者历来看好中国­经济,现在则预测在中美之间­会出现“经济铁幕”。胡佛研究院召集30 多位教授学者,发表了一份如何抵制中­国影响的报告,理由是,在这之前,中国的发展不至于威胁­到现有国际秩序,而在这之后,中国不但想重新跻身为­国际强国,而且自信有比发达国家­模式更有效的“中国选择”。在他们看来,这是不能容忍的。正如外交史学者德瑞克·李波厄特所说,从蒋介石时代到今天,美国人都无法相信“管理”中国的崛起不是在美国­的把握之中。

中国经济发展有一个意­义深远的定位,就是以人民为中心。但是,习惯从冷战意识或意识­形态对立的角度来观察­问题的人,很难理解或相信中国经­济发展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而不­是为了争霸。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多, 如果真的信奉人权和民­主,那么,中国人应当有权利享受­同美国人相等的生活水­平。按照这个标准(相等的人均GDP),中国的经济总量就会是­美国的四倍。伍伦贡大学教授埃兰·麦克兰尼在新书《朝鲜冲突》中引用一位美国外交官­的话说, 50年以来,美国的中国政策的基础­都不是建立在对中国人­民的情感相符,而是建立在中国对美国­安全之重要性的“直觉”上。美国对中国崛起的警觉,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基­于对实际利益的客观分­析,而是基于情绪的反应。用英国上个世纪50年­代初驻美大使法兰克斯­的话说,“情绪冲动的华盛顿是一­个战争的首都”。

国际力量格局的变动并­不只是起源于中国。即使不考虑中国逐步强­大的变数,美国自身的政策也会导­致美国国际地位的改变。从苏联解体以来,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是­举其国力将自己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经济体系和价值理念推­广到全球各个角落,也就是实行“自由主义霸权”。按照哈佛大学教授史蒂­芬·华尔特的解释,自由主义霸权的核心是­寻求按美国的形象和美­国的利益重新塑造世界­政治体系。执行这样的政策是需要­代价的,特别是军事费用的支出。从1989年以来,美国打了七场战争,每三年中就有两年处于­战争。华尔特指出,美国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5%,但美国人却相信自己发­现了现代社会唯一可行­的社会模式以及维持和­平世界秩序的唯一蓝图。

事实上,用芝加哥大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的话来说, “与西方流行的智慧相反,自由主义的外交政策不­但不是合作与和平的公­式,反而是不稳定和导致冲­突的公式”。但是,美国为此在军事上花费­了巨额的本来可以用来­改善本国居民生活和提­升本国经济地位的财富。到2016 年底,美国承诺要保护国家的­数目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期。奥巴马执政的最后一年,美国在七个不同的国家­投了26000枚炸弹。与此同时,美国城市地下水管每天­平均有657个因年久­失修而爆裂,全国 22%的地下水管的年龄在 50 年之上,39%的桥梁年龄至少有 50 年,56000座桥梁被定­为有结构性缺陷。根据 2017年的评估,美国10年内在修缮、维持和改进国家的道路、高速公路、码头、水道、大坝、防洪堤、学校、公园、供水系统、排水系统、电网、机场和桥梁方面所需的­资金缺口将达1.1万亿美元。与此相比,2017年联邦非国防­基础建设的开支仅

为 100亿美元,只够买64 架 F-35战斗机,而政府当年光是F-35 战斗机就买了 2457架。对这种为了见效甚微的­国际霸主地位而牺牲国­内大众生活水平的做法,在美国国内不是没有反­对意见。这是特朗普当选的原因­之一。因此,即使不是因为中国,国际力量分布格局因为­美国参与国际事务程度­的改变,也会发生变化。

市场经济是联通各国往­来的内在基础。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在考察资本主­义形成的历史时指出,把社会的经济形态只是­分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过于简单。市场经济是经济的主体,在市场经济之下,有更深层的“物质生活”。人们为了生存而劳作,创造出物质文明。“市场经济是插足于生产­与消费之间的交换和交­易”,市场通过交换和交易发­现价值,调配资源。因此,从“物质生活”到“经济生活”的转折点是“交易价值”。

在市场经济之上另有一­个社会层次,也就是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它可以调控市场经济的­交换,颠覆社会秩序、决定社会财富的分配。这是社会制度和社会价­值的底蕴。换句话说,无论在什么社会制度或­所有权之下,市场经济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层面。尽管社会制度、政治利益或经济体系可­能不同,通过市场经济这个相对­独立的层面,各国之间的货物和资金­是可以相互流通的。用格林斯潘在他最近的­新书——《美国的资本主义》中相似的说法,物质生产力是技术问题,市场交易和创造性毁灭­是经济问题,处理创造性毁灭后果的­是政治问题。只有涉及第三个层面我­们才从图表和数字进入­实践政治。

谁都不可能期望中国以­限制自身的发展来寻求­维持现有的国际秩序。中国国际地位的变化也­并不意味中美之间一定­会出现两强对抗,或是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多元体系在历史上是常­态。哈佛历史学家文安利在­新书《冷战》中指出,两强对立的国际秩序在­历史上其实是相对少见­的。在大部分 情况里,两强对立的体系有赖于­其他并不直接在这些强­国控制下的国家以某种­形式介入到对峙格局中。通常是通过意识形态的­站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美国与前苏联的对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中国的发展是以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为目­的,不是为了争霸,也不是为了意识形态之­争,那么,新的国际秩序更可能是­一个多元的而不是两元­的体系。

尽管市场经济为多元体­系中各国的贸易和金融­往来提供了基础,但并不等于说技术领先­的国家不会通过市场的­或非市场的手段来限制­市场的正常活动。就美国而言,在对中国技术出口贸易­方面的限制其实并不是­从特朗普政府开始的。约翰斯·霍布金斯大学的大卫·蓝普顿教授在给《与敌手交易》一书写的“序言”中指出,在奥巴马总统的第二个­任期开始时,也就是中共十八大刚结­束的2013年,美国对出口(特别是对向中国的出口)的控制政策就有了三个­核心因素:把美国建设成一个其他­国家无法企及的创新社­会;提高对美国垄断的少数­技术的保护;在国际上出售技术时(特别是向中国出口时),扩大国家安全的定义,将美国的经济繁荣和社­会福利也列为国家安全­的考虑。

其实,类似这些做法当年美国­在同日本竞争时几乎都­出现过。只是当时美国针对日本­的主要是半导体工业而­不是芯片。美国对日本生产的纺织­品、彩电、钢铁、汽车以及家用电器等,几乎都通过各种政策进­行过限制。但是,最终也都没有阻挡得了­日本工业的发展。最终使日本经济伤了元­气的不是美国在技术上­对日本的限制政策,而是日本自身在金融管­理方面的失误。因此,国际力量格局的分布最­终不是取决于同其他国­家的对抗,而是取决于各国内在的­活力。

历史的进步需要历史创­造者的想象。霍金在身后出版的新书­中,以爱因斯坦为榜样,强调说,要透过表面看到深层结­构,关键是要有想象力。在自然科学中是这样,在社会科学中也是这样。想象力能够使我们摆脱­近代中国落后的历史给­思维带来的禁锢,提高站位,扩大视野,追历史长河之轨迹,溯人类大同之未来。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中国的经济地位、社会制度和价值理念获­得独立的重要地位,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阶段。用霍金的话说,“记住,要抬头看星辰,不要低头望脚尖”。我们常用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来形容舟行不止,猿啼不已。按现代哲学的观点,对此同一现象,承担风险的操舟者与栖­居岸上的猿啼者会有不­同的解读。对中国的进步能否具有­足够的历史想象力,往往取决于立场的选择­是在船上还是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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