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本位、信用货币和数字货币

一旦 Libra开始运作并发展壮大，将会对国际货币体系形成挑战。我国必须未雨绸缪，发行中央银行数字货币并拓展其在全球的使用是一种有效的应对方式

货币制度的价值锚和中心化货币制度演化的历史过程

人类货币先后经历了实物货币、金属货币、纸币和电子货币等形态。在金本位时期，尤其是金币本位制时期，虽然规定金币自由铸造、自由流通、自由兑换，但实际流通的多数还是纸币。在货币发行权统一之前，各家银行发行的银行券都是以黄金等资产作为发行准备的，并且每张银行券都印有随时兑换黄金等资产之类的告示，关键问题在于发行准备是否真正充足。19世纪上半叶美国自由银行时期，因众多州银行发行银行券所造成的混乱“造就”美国银行业最黑暗时期：商业银行发行各自的银行券，不仅缺乏透明度而且价值难以保证，造成币制紊乱。最终才由中央银行统一发行货币，实现了货币发行的中心化。以全球第一个通过法律确立金本位制的国家——英国为例，法律规定金币作为本位币，但同时也确定英镑的含金量，因此纸币英镑成为标准货币单位并承担货币主要职能，随时可以兑换金币。各国货币按含金量确定汇率，由于存在黄金输送点作用机制，因此，各国货币之间的汇率波动很小。

金币本位制虽然在稳定通胀和稳定国际贸易方面有积极作用，但缺陷也很明显，越来越不能满足世界经济发展的需要，导致经济危机不断。金本位制崩溃以后，通胀更加严重，各国货币的比价失去控制，造成全球贸易失衡。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货币问题，虽然金本位制有好处，但是重建金本位制已经不可能，因为黄金数量有限且分布严重不均衡，三分之二以上的黄金都在美国，无法满足各国经济发展的需要，只能采用金汇兑本位制。但人们发现金汇兑本位制也遇到了一个难题：全球需要足够的货币（美元）才能满足国际贸易的增长，但美元发行越多，美国贸易逆差越大，美国却不能满足各国用美元来兑换黄金的需求，因此这种制度必然会解体。20世纪70年代初，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全球货币体系逐步过渡到真正的信用本位制，至今仍然在沿用，但缺陷越来越明显。

稳定货币制度的特征

通过人类货币制度的演变，可以看出，稳定的货币制度至少要具有以下两个基本特征：价值锚（实物货币或金属货币）和中心化（中央银行统一发行）。在金币本位制前期，虽然有价值锚，但中央银行统一货币发行后，才实现了货币发行的中心化。一段时期内，金币本位制比较稳定，极大地促进了工业革命和全球贸易的发展。布雷顿森林体系下，黄金是美元的锚，美元是其他货币的锚，各国货币由中央银行统一发行，也促进了一段时间内全球经济迅速复苏。1976年，各国达成“牙买加协议”后，推行黄金非货币化，全球货币制度形成了事实上的美元信用本位制。信用本位制只有中心化而没有价值锚，纸币赖以维持的黄金价值锚消失，只能依靠国家主权信用来保证币值。

货币制度从实物货币到金属货币，乃至金本位制，都是在寻找一个给其他商品定价的锚，一个能够得到民众广泛信任的锚。在金本位制下，纸币之所以能够代替黄金履行货币职能，主要原因在于各国纸币都明确标明含金量并与黄金自由兑换，而且黄金也可以自由流通，纸币完全是黄金的代币。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各国货币通过美元与黄金间接挂钩，履行货币职能。在牙买加体系下，政府承诺本国货币价格会保持稳定，不会大幅贬值。但不是每个政府的承诺都可信，一旦政府失去这种信任就会导致恶性通货膨胀，甚至本国货币被他国货币所替代，比如拉美一些国家主权货币的美元化。因此，民众对中央银行实施独立货币政策的要求越来越强烈，而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的十余年间，中央银行实施强力货币政策控制通货膨胀，为自身赢得了声誉，这也是越来越多的中央银行采用通胀目标制的主要原因。在某种程度上，通胀目标是国家与民众之间关于货币价值的一种契约。

从货币制度发展历史来分析数字货币

货币历史的发展是生产力和国家治理制度建立的必然逻辑，最终黄金退出货币历史舞台，各国建立信用本位货币制度，国际货币体系出现了事实上的核心信用货币——美元。实际上，这也是国际货币制度体系的一个阶段性需要，如果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没有一种全球认可的货币，那么国际贸易

如何进行？而美元之所以成为当时乃至现在世界主要的储备货币，也是由其经济实力等因素决定的。关键问题在于，一国主权货币作为全球主导货币会产生各种弊端，一部分是国际货币制度本身的原因，如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会对新兴经济体产生很大的负外部效应，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造成全球前所未有的损失，很大程度与全球货币体系有关；另一部分则表现为美国的霸权主义，由于美元是全球货币，美国政府对其他经济体的金融制裁就是最典型的恃强凌弱。正是上述种种原因，危机后有很多关于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考，如周小川（2009）提出的超主权货币等。此时，数字货币也开始出现。

私人数字货币

从货币制度发展历史看，黄金货币和信用货币都是法币，前者本身就是贵金属，非常适合作为货币，但因种种因素退出货币行列；后者是纸币，国家法律规定的货币，中央银行垄断发行。这两种法币完全不同：后者运用不当易引发通货膨胀。国际金融危机后，美联储开始实行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来应对危机影响。此时，一种比较极端、欲脱离中央银行货币发行机制，以区块链去中心化特征发行的数字货币出现了，最典型的就是比特币。

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2009年1月，中本聪发布白皮书，称运用区块链技术设计出加密货币——比特币，发行数量仅2100万个，需要网络各个节点的计算机通过计算获得。这种基于网络和密码技术的去中心化、匿名性、不可篡改、数量有限等特征的数字货币立即引起全球关注。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为了克服中央银行（如美联储）的“货币放水”。那么这种货币有可能取代现行的法币吗？

货币之所以从黄金发展到信用货币，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和国家治理机制的健全，如果仅仅因为纸币会产生通货膨胀就要取而代之，那么应该取代的不是中心化，而是货币的价值锚，比如，重回黄金时代。一国货币发行的中心化是由国家这种形式存在所决定的，它是一项国家主权，国家不消亡，它就必然存在。比特币由于匿名的性质导致不能监管，成为一种地下经济交易的媒介。因此，它只是一种数字资产。现在看来，比特币容易成为洗钱和恐怖融资工具，存在极大投机风险，价格波动巨大。尽管如此，美国等一些国家还是允许比特币公开交易，除了政府可以收税外，另一个原因可能就是这类所谓的货币不会对现行的货币制度产生任何影响。

与法定货币1∶1发行的稳定币。以2015年泰达币为代表，稳定币的发行以美元（或其他资产）作为担保（储备）。稳定币尽可能利用区块链技术的优势，以主权货币作为发行担保，不挑战现行的信用货币制度并得到监管部门的批准和监管。但是，稳定币的资产担保往往缺乏透明度且没有真正实现第三方存管，能否做到100%担保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还有一些以其他实物资产（如石油）作为发行保证，币值往往容易受抵押物

价值波动的影响，存在流动性风险。与比特币去中心化不同的是，稳定币还有中心化的风险。因为稳定币没有价值锚，更缺乏主权信用担保，以商业机构为中心来发行稳定币，会出现多个中心化机构，如果很多机构大量发行各种稳定币，会导致币制混乱。因此，稳定币不可能成为一种货币制度，实际上，作为主权信用货币的一种代币形式，稳定币本身并不具备价值尺度或支付手段的职能，更不具有价值贮藏等其他的货币职能，最多只是一种支付方式而已。

中心化程度更高的稳定币。一个经济体内的稳定币的发行至多只会影响到该经济体内部的货币制度和中央银行，但是天秤币（Li b ra）却并非如此。2019年6月18日，Fa c e b o o k公布了计划发行L i b r a的白皮书，引发全球高度关注。这是一款跨境的、几乎全球三分之一人口都可能使用的稳定币，其中心化程度大大提高。Libra并非由Facebook一家发行，而是由几十家机构组成的一个独立协会来发行和管理。L i b r a对应的也不是单一货币，而是一篮子货币，其中美元、欧元、日元、英镑和新加坡元分别占比50%、18%、14%、11%和7%，Libra跨境流通将会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各国主权货币的发行。作为一种超主权代币，虽然L i b r a也不会取代信用货币制度，但一旦其大规模发行，将会给全球市场带来很大影响，其中心化力量可能会超过任何一家中央银行，从而对国际货币体系产生不小的冲击。

官方数字货币（中央银行数字货币）

目前有些研究混用法定数字货币和中央银行数字货币的概念。笔者认为，中央银行发行数字货币主要替代现金，是现金的数字形式，是官方发行的数字货币，称为中央银行数字货币，以与私人数字货币相区别。如果称之为法定数字货币，则需要在法律上重新定义法定数字货币的概念以及由谁来发行法定数字货币。那么，中央银行为什么要发行数字货币呢？

电子支付和数字货币可以大幅提高支付效率，但也蕴含潜在风险。因此，很多观点认为，中央银行有责任向公众提供无风险的数字货币，以打破私人电子支付和私人数字货币的垄断。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国际清算银行（BIS）都认为，中央银行数字货币能有效提高支付清算效率。此外，还有研究认为，中央银行数字货币有利于发展普惠金融、预防犯罪和洗钱风险、提高货币政策效率等；也有观点认为，中央银行数字货币使中央银行能够继续享受铸币税等。

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体系的影响

现行的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制度虽然存在很多弊端，但也应该看到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阶段。危机后改革的呼声很高，比较现实和一致的观点是国际储备货币的多元化，这也是人民币国际化得到快速发展的原因之一。虽然数字货币不会冲击信用本位货币制度，但是中心化程度很高的数字货币的出

现，可能会对国际货币体系产生一定影响。

比特币是一种小众的加密数字资产，自身不具备被一般公众认可和衡量的价值（可能数量有限是其最大的价值），自然也就无法作为价值尺度来给其他商品定价，更无法作为价值贮藏手段。以一般稳定币为代表的数字货币实际上只能是目前主权货币的替代形式。这两种数字货币虽然也会在跨境支付中发挥一定作用，但客户群体相对较小，应该不会对国际货币体系产生太大影响。

L i b r a则完全不同，由于其超主权的特性，很可能会超越包括美元在内的任何单一货币。国际货币体系现在是一超多强的格局，除美元这一超之外，包括人民币在内的其他主要国际货币都属于多强，人民币以及其他一些主要货币都在不断提升影响力。但如果L i b r a大规模的发行和使用，很可能凌驾于国家主权货币之上，会影响国际社会关于储备货币多元化的改革，使得新兴经济体之间货币合作的努力付之东流。正如F a c e b o o k的创始人扎尔伯克所说：“发行L i b r a数字货币虽然现在对于美国的金融业会有一定的冲击，但会加强未来美国的控制权。数字货币有着比当今美元更优越的性能，不只是单一的金融工具，掌握数字货币有利于进一步掌握全球经济动态。”从中可以看出，如果放任其发展，L i b r a可能会成为一种全球强势的货币，与国家（经济体）争夺货币主权，导致更多经济体的货币被L i b r a化。虽然L i b r a目前还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发达经济体的反对，但地缘政治风险也许会让西方国家在交易中妥协。一旦L i b r a开始运作并发展壮大，将会对国际货币体系形成很大的挑战。我国必须未雨绸缪，发行中央银行数字货币并拓展其在全球的使用应该是一种有效的应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