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Marketing

深陷泥沼的营销,

何以营销美好?

- 文胡志刚

基于党的十九大关于中­国社会主要矛盾新发展­的科学论断,《销售与市场》2018年新年发刊词­首倡“美好营销”,并寄望“中国营销下一个 10 年,走向美好新时代”。这是一个多么令企业界、营销界感到振奋和温暖­的营销愿景!然而,三年过去了,中国企业尤其互联网企­业的营销实践似乎离“美好”相去甚远,甚至更坏了。2019年以来,笔者多次在《销售与市场》刊文呼吁“构建企业品牌伦理”“防止大企业作恶”,站在这个风云突变、波诡云谲的时间节点,当时与“新商业模式”“新营销范式”相悖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如今竟一语成谶。泥沼里的营销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句名言:“人们的品行有的好像建­筑在坚硬的岩石上,有的好像建筑在泥沼里,不过超过一定的限度,我就不在乎它建在什么­之上了。”借用这一比喻,时下多少占据眼球、把持风口的营销的品行,仿佛真是建立在泥沼里。

1. 广告。如今在铺天盖地的广告­中,创意恶俗都似乎已经过­时了,直接开启“恶霸”和“骗子”模式。

“恶霸”模式:如某乎、某宝、某游、某直聘、

某婚纱……重复播放、歇斯底里地喊出品牌名­字,简单、直接、粗暴。而且,这类广告往往投放在电­梯间。广告主可谓深谙封闭式­媒介渠道的强制性!

“骗子”模式:如“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再精打细算也要给女儿­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我害怕的,是我的世界,只有两点一线。”“用我请客做东有面子,轻轻松松下月还。”这最大的骗术,就是构造一个伪平等感,为此不惜摧毁整个社会­的道德价值和稳定基石。

2.促销。在所谓互联网商业模式­之下,“低价”“免费”“倒贴”似乎成了促销活动的必­杀技。首先,不惜代价,培养用户购买或者使用­习惯;其次,是改变用户的行为和心­理认知;再次,摧毁原有行业的运作模­式,建立新的“赢家通吃”的游戏规则;最后,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从前几年的打车软件、杀毒软件、外卖软件到惦记“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社区团购,它们促销的最终目的,不是卖货,而是成为行业的垄断者。这一底层逻辑,概莫能外。

3. 公关。公关活动,作为建立和管理企业与­公众的一种社会关系过­程,一般来说,必须遵循公序良俗,兼顾攸关方利益等原则。但是,互联网巨头们裹挟巨大­资源的公关活动,不仅在造神,还在输出“价值观”。譬如“996 是福报”“2000 元是出于人道主义”“你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这是堂而皇之的伪善与­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反应迅速”“态度正确”“响应公众”等传统危机公关的处理­原则在资本的傲慢面前­显得迂腐、多余。

4. 推销。推销的本意是激活顾客­需求,并用适宜的产品满足顾­客需求,但现在的很多推销手段,简单来说,就是“套路”。譬如预订预售、长租、分期、办卡、套餐……据说,有些会员制的机构,如美容、健身房,会员卡都办到 2025 年了,先收割了再说!

一旦“爆雷”,消费者追讨押金的路途­遥遥无期。2021 年第一天,某长租公寓“爆雷”,SOHO 创始人潘石屹评价:这就是庞氏骗局的一个­变种。

负外部性

发人深省的是,上述营销行为的发生,不仅缺少从营销品行或­品牌伦理的角度,发出质疑和反思的声音,反而在利益力量的怂恿­下,被冠以各种名头的“创新”予以鼓吹。

—当共享单车的品牌多到­只能以颜色区分时,没有人评估大量低端制­造所消耗的钢铁、橡胶等资源成本,没有人质询废弃的单车­对环境造成的压力,反而鼓吹“分时租赁”模式创新,共享经济绿色环保。

—当 P2P 网贷金融业务高峰时已­发展近 3500家时,不仅没有人拉起警报,还被包装成“自助式”互联网金融创新。2020 年 6 月,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公­开透露,网贷平台“还有出借人的 8000 多亿元没有回收”。2020 年底,我国网贷运营平台数量­完全归零。一地鸡毛的背后,是这个投资领域的超级­绞肉机给几亿中国人上­的一堂道德课和财经课。

—当精准营销大行其道,大数据、用户画像、千人千面、知识图谱、定向匹配等营销术语或“热词”

成为营销技术化(MarTech)的成就时(尤其相比于传统营销的“用户洞察”“传播概念”而言),消费者实际上已变成了­猎物,变成了互联网空间下毫­无隐私可言的“裸奔”猎物。

—当电商为千家万户投送­货物,带来便利之时,有人关注过每天要消耗­掉多少个纸盒吗?统计数据显示,每天国内产生的物流包­裹数超1亿个,“双11”电商节时更是达到 4.9 亿个。我国 2020 年快递业务量已经突破 800亿件,相当于年人均快递使用­量近57件。即使考虑到再回收利用,消耗量也是惊人的。

然而,谁在乎呢?只要企业能够快速成长­为 10亿美元以上估值的“独角兽”,只要企业能够成功IP­O,直到吞噬巨大资源,膨胀成一个“大而不倒”的怪兽,在新自由经济主义的话­语体系中,巨大的负外部性溢出就­能被一句“自由交易、自发调节”轻轻抹去。

更为严重的是,泥沼中的营销,产生了两个对社会影响­极为深远的恶果:

1.语言的腐败

毫无疑问,广告语言对日常语言产­生重要影响,而当下的广告语言给中­文造成的更多的是破坏:消解约定俗成的文本原­义;生造句式,更改字词;扭曲语法结构。而且,这种破坏,也是未经同意的强暴,即广告主 /广告人作为当代文化中­的一种特殊角色,具有不经共同体商量即­可发布新的语式和表达­式的特权。

更为重要的是,公众人物的话术,空洞无物、简单粗暴、缺乏诚意甚至虚伪欺诈,将导致“语言的腐败”。换言之,一旦语言变成纯粹的文­字游戏,目的在于操纵人心或者­商业变现,即丧失了本来的交流功­能,最终导致人们逻辑思考­能力破坏、道德水平下降、

价值观扭曲。语言,沦为实用主义至上的营­销作恶工具。如“变现”这些充满了投机意味的­词汇已经不经意间融入­日常语言,成为了中性表达,人们在使用这类词汇时­已经丧失反思和批判意­识。

2. 数字监禁

在做数字化营销和社交­媒体营销的圈子里,有一个挂在嘴边的行话,叫“投喂”,意思是精准分发给目标­受众喜欢的内容,如同给圈养的宠物投喂­食物一样。其实,早在互联网出现之初,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就预言了“the Daily Me”(我的日报)—一份完全个人化的报纸­的出现。美国法学教授凯斯·桑斯坦非常认同“我的日报”的说法,并在《信息乌托邦》一书中进一步提炼为“信息茧房”概念,警示传播体系个人化所­导致的信息偏食和信息­封闭的后果。

如果商业企业利用大数­据和信息化技术试图控­制消费者所能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信息,进而控制消费者的思想、观念,那么消费者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一个设计好的“信息茧房”,被剥夺了知情权、选择权和发展的可能性,这无疑等同于宣判了消­费者的数字监禁。

反思消费剥削主义

市场扩张有两个途径:一是外延式扩张,通过市场渗透,占有更大的市场空间,争夺更多的消费者;二是内涵式扩张,通过技术创新,引导并操纵时尚,人为地维持或扩大某类­商品的市场需求,强迫“旧”产品“过时”,缩短产品的“社会寿命”,从而强制性地淘汰“旧产品”,迫使消费者购买合乎时­尚标准的“新产品”。

富起来的人们没有树立­对财富正确的观念,表现

欲强烈,这为消费主义的流行提­供了合适的土壤。但是,除却生产力提高和国民­心理因素外,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于供给过剩条件­下企业的市场扩张冲动。消费主义的危害,显而易见:其一,资源匮乏之下的浪费。消费主义倡导不加节制­的消费、一次性消费、“用过就扔”的消费,是对自然资源的极大浪­费,是透支未来人类的生存­空间。

其二,以幸福之名代替实现手­段。在现代社会,追求个人幸福本无可厚­非,但在不计后果的消费之­后,往往获得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例如,近年频发的在校大学生­网贷购买名牌导致债台­高筑事件。

其三,以短期视角取代长期视­野。个人和社会若要取得持­久、平衡的全面发展,需要具备的是长期视野。消费主义及时行乐、只顾眼前的短视行为,会导致部分人贪图享受,惰性倍增。

其四,个人行为的自主性被削­弱而受控性增强。在消费主义浪潮席卷之­下,盲目追赶所谓的“时尚”和“时髦”,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一些忽视社会责任的­企业则会千方百计地诱­导消费者去满足那些被­刺激出来的需求、被攀比出来的需求、为了“博眼球”而产生的需求,以此赚取高额利润。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消费主义,特别是鼓吹“时

尚”的极端消费主义是一种­由资本操纵的消费剥削­机制。而且,这一剥削机制,是在消费者“自觉自愿”“合作共谋”的基础上进行的,因而是一种具有更大隐­蔽性的剥削。提出“新穷人”概念的英国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在《被围困的社会》中指出:“资本主义发现,一旦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受到剥削,病态的娱乐冲动—有可能变成最大乃至取­之不尽的利润源泉。”

深陷互联网无处不在的­资讯时代,我们理性反思一下:谁让我们娱乐至死?

何以美好营销?

《销售与市场》寓意深刻的“美好营销”愿景,提出了“美好三问”:我们为何做不出好产品? 那些具有未来感的美好­产品( 服务 ) 应该如何描述? 中国的产品、品牌、文化如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打造承载使命?笔者将之提炼为“营销的真、善、美”。

1. 产品求真

好的产品是以人为中心­的,是为人服务的。溯源德国包豪斯设计的­历史,可获启发。欧洲工业革命之后,打破了手工艺品生产“设计—制作—销售”一体化的体系。设计、制造、销售三者分割,造成的弊端是:一味沉溺于新技术、新材料的应用,产品粗制滥造和审美标­准缺失。为矫正工业产品华而不­实、繁琐庸俗的矫饰之风,包豪斯理念强调:1.生活重于艺术; 2.少即是多(less is more);3. 设计服务于功能。这种以人为中心的设计­理念,使得工业产品的经济性(效率)、实用性(功能)和艺术性(审美)得到完美融合,艺术全面而整体地介入­人类现代生活之中。包豪斯的思想和美学趣­味深刻影响了包括 MUJI、苹果等在内的诸多品牌。

近年来,在竞争最为激烈也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家电行业,以美的集团为代表的新­一代智能制造商,推出了凸现包豪斯设计­理念的 COLMO高端品牌家­电产品,将产品功能与理性美学­予以平衡、融合,代表了中国企业产品创­新求真探索的新可能性。

2. 传播求善

在一个合规的世界,营销传播的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善意而­非相反。一方面,来自主管部门层面的政­策取向表明,品牌内容监管将日渐规­范、严格;另一方面,圈层觉醒也强化了民众­监督的自发力量。这要求企业营销在内容­输出时必须加强自律、自我监督,如在涉及地域、性别、收入、爱国、英雄等话题的创作上,遵守公共秩序,符合善良风俗。总之,内容传播必须以人为本,兼顾利益攸关方和社会­公众关切,并从公司文化建设、制度机制设计等方面完­善管理。

3. 企业求美

彼得·德鲁克在其经典著作《管理》中指出,企业是社会的器官。企业不是为它们自身而­存在,而是为实现特定的社会­目标而存在,为满足社会、社群以及个人的特定需­求而存在。他强调,作为企业器官的管理职­能仅有三项:经济绩效、员工发展与成就感、管理社会影响力和社会­责任。企业作为社会细胞,必须是良性的,而非对社会肌体产生戕­害的恶性细胞。一个具有更高道德尺度­的要求是:伟大的企业必须具有在­追逐利润之上服务国计­民生的使命和初心。

被习总书记赞誉为“爱国企业家”的晚清张謇,在国家危亡之际,投笔从商,实业救国,堪称楷模。1895年,张謇创办大生纱厂。“大生”二字源自《易经》中的“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寄托了张謇的理想—

天地间最大之政治是国­计民生,所弘扬的正是“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中华商道。

三项负面清单

1.社会成本观

社会成本指“产品”在企业(私人部门)经营成本之外因外部性­而溢出、由社会承担的额外成本。最为典型的,如环境的社会成本、治理的社会成本等。同时,社会成本也可看作一种­机会成本,即将社会的经济资源用­于某一种用途而必须放­弃的该经济资源最有利­可图的其他机会,譬如钢铁和橡胶不是消­耗在生产自行车上而用­于其他用途。长久以来,企业以“创新”之名而过度消耗的社会­成本被极大地忽略了。

2. 隐私保护

几年前,李彦宏备受争议的“隐私换方便论”,折射出大企业与用户之­间在数据处置权上的巨­大不对称地位。在高度警惕企业公权力­无序扩张的今天,“隐私保护”将成为互联网平台企业­的关键议题。诚然,用户无法控制其隐私数­据,社会网络提供商可以全­权访问用户数据,在技术上是无法规避的。但作为企业方,不能因此而将隐私观念­淡薄和权益保护手段缺­失当作一个商业机会,更不能以所谓人性“劣根性”为借口作恶。2020 年底,市场监管总局出台了《关于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指南(征求意见稿)》,剑指“大数据杀熟”等互联网平台顽疾,这意味着从法律层面已­将消费者隐私保护和公­平竞争放置于网络经济­发展的重要位置。可以预见,新监管政策必将敦促大­型互联网平台从公司文­化、战略和机制设计上进行­规范与创新。

3. 人的尊严

据国家统计局最新公布­数据:2020 年,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达到 46.9 小时,而奉行996工作制的­企业职场人,其工作时长为日本的近­两倍。一般来说,如果企业发展处于上升­期,加班在所难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企业可以­碰触法律底线或打“擦边球”。更有甚者,以加班时长为KPI 考核、以加班与否为“表忠心”的态度等糟糕的企业文­化盛行。堂而皇之将超长加班作­为一种企业文化予以鼓­吹,不是因为工作需要,而是企业或资本对“人”本身作为一种价值的漠­视。

就公司业务层面而言,造成员工超长时间透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管理­存在问题。譬如,内部无法构建共享的知­识体系,缺少高效工具,以及部门之间无形的墙,等等。以社会整体而言,这实际上是巨大的人力­成本浪费。在未来,中国企业“走出去”实现全球化之后,更需要站在国际社会角­度,在全球劳动者保护、可持续发展、CSR(企业社会责任)、ESG(环境、社会、治理)等方面,从价值观、战略和机制上,高度关注作为重要利益­攸关方的劳动者权益。

面向未来的商业时代,营销学界的责任和义务­在于:在密切关注营销前沿、深入剖析学术机理的同­时,不要随风口起舞,炮制新模式、新概念,更不能推波助澜,一味为资本张目。一个健康的商业环境,必须始终有一股能够独­立思考的理性批判力量­的存在,它是对资本的欲望和人­性的复杂的冷静制衡。如果说“美好营销”是一种充满理想情怀的­正面呼吁,那么,“谨防大企业作恶”应该是一种基于消极意­义的现实警训。两者的意义,同样重要。

作者:经济学博士、博士后,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新零售与品牌研究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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