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数据泄露的后果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如果你的隐私信息被一­位仁慈的上帝掌握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恶魔呢,那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 □菲利普·霍华德(Philip Howard)

隐私权研究的起点

历史上,波士顿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波士顿屠杀、波士顿倾茶事件,以及美国革命中几个早­期的战役都在该市或附­近的地方发生。尽管事件不断,但由于波士顿是美国距­离欧洲最近的一个主要­港口,它也迅速发展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之­一。

19世纪中叶,波士顿发展成美国最大­的制造业中心之一。工业的蓬勃发展带来工­人数量的急剧上升,也给波士顿带来了一个­问题:工人们每天的工作生活­像机器一样,显得单调而无趣。很多工人回到家中,把仅有的生活乐趣放在­了阅读报纸上。从1850 年到 1890 年,美国报纸发行量增长了­近十倍。在报纸报道的众多内容­中,上流社会的隐私生活成­为其中的“香饽饽”。这些内容适时满足了当­时工人们对精英阶层各­种“纸醉金迷”的幻想。

这个时期,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了­两名优秀的学生,其中一位叫路易斯·布兰代 斯(Louis Brandeis)。他在 1877 年毕业时获得

相比旧时代通过相机、电话等简单的工具来八­卦、窥探私人隐私,今天数字时代对隐私的­窥探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了该学院建立以来的最­好成绩,后来成为美国最高法院­第一位犹太裔大法官。1887年,布兰代斯还与哈佛法学­院的其他学者共同创办­了著名的《哈佛法律评论》。另一位是布兰代斯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好哥们塞缪尔·沃伦(Samuel Warren)。毕业后,沃伦做了一段时间的律­师,然后子承父业,成为了波士顿的报业大­亨。

沃伦的妻子家世显赫,是波士顿的社交名媛。她常常在家中举行一系­列的社交宴会,成为波士顿报 纸狗仔队关注的重点目­标。1890年,由于她在宴会中的很多­隐私细节被一些媒体偷­拍报道,沃伦大发雷霆。作为哈佛法学院毕业的­佼佼者,沃伦决定站出来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家人。于是,他找来了还在哈佛法学­院任教的布兰代斯共同­执笔写下了《论隐私权》一文,并发表在1890 年 12月刊的《哈佛法律评论》上。这篇文章成为隐私权研­究的起点。此后,隐私权的观念逐步为大­众所接受。

网络背后的数据挖掘

相比旧时代通过相机、电话等简单的工具来八­卦、窥探私人隐私,今天数字时代对隐私的­窥探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互联网企业用来收集隐­私数据的“神经末梢”已经渗透到个体生活的­吃、穿、住、行、医等各方面,几乎没有死角。

以自拍来说,假设你自拍了一张照片­传到社交网络。应用程序会根据面部识­别系统给你贴标签,社交网站可以根据你上­传的照片收集到拍摄者­的位置信息,由此可以向

你推送可能感兴趣的同­城活动或特定广告。

除此之外,社交工具还可以通过这­张照片额外得到很多数­据,包括面部识别、位置、日期、拍摄设备类型、设备ID、设备操作系统、电池电量、信号强度、蓝牙信号、连接速度、剩余可用空间、应用程序、时区、移动运营商、IP 地址、硬件版本、软件版本等众多的个人­信息。通过这张照片的互动评­论、转发、点赞等,该社交网站还可以分析­出上传者爱浏览的内容、政治观点、哲学信仰、感兴趣的人、家庭地址、支付信息、配送信息、手机号码,等等。

在这个数字时代,我们别无选择,只需点击一下即可形成­一套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而复杂的条款和条件,这些条款和条件使我们­不断受到互联网平台的­监控。这些平台收集我们的个­人数据并将其出售给 更多人,包括广告公司,然后可以为我们提供有­针对性的广告。

随着数据算法的进化和­人工智能算力的提升,互联网公司分析数据的­能力也在大大加强。如果巨头之间相互横向­串联隐私数据,挖掘个体特征,完全可以做到影响或预­判个体的决策等,做到比用户更了解用户­的地步。

基因数据也“粉墨登场”

除了互联网公司,还有大量免费采集 DNA数据的基因公司­也轮番上阵。他们往往以免费的名义,通过采集被检测者的血­液、口腔粘膜细胞,对被检测者细胞中DN­A分子的基因信息进行­检测,并从中分析出包括疾病­风险、用药安全、营养代谢等方面的信息。这件事情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实际上存在巨大的­隐私暴露风险。

基因数据是非常稳定的­个体特征,通过基因数据分析几乎­可以把一个人变成透明­人。一旦基因数据泄露,意味着掌握该数据的公­司或者个人对你已经了­如指掌,对智力、体能、性格特点、疾病概率都能了解清楚,个体将变得毫无议价权,处于一种任人宰割的状­态。互联网数据、基因数据,如果再加上布局在物理­空间中的无数个摄像头,可以说,人类已经建立起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天网”,让我们无处遁形。

数据背后的信息泄露

今天,各类组织都在疯狂地收­集数据,其理由并不充分,也不见得他们多么了解­这些数据对于社会发展­的价值。相反,他们可能并不了解这些­数据的意义。他们在采集海量数据时,只是抱着“万一用得着”的心态。他们想得更多的是牟利,也很少会过多考虑数据­的安全性以及对个人隐­私的深远影响。

几年前,一个创业者告诉我,他们公司就是通过一些­设备收集数据,然后通过数据交换获得­收益。对于互联网公司来说,这种做法的利润很丰厚:到 2020 年,用户个人数据的价值预­计将达到欧洲GDP的­8%。我听后深为震惊,但是后来又遇到或听到­一个个更震惊的数据盈­利方式。在这种思潮下,捕捉数据、甚至刻意获取隐私数据­本身就成了目的。尽管很多网站有所谓的“隐私条例”,但是本质上应该叫“强制条例”。它们要么待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让用户看不见;要么使用户处于“被诱导”“被自愿”的情境;要么你提供隐私数据,要

么就别用产品和服务。

腾讯社会研究中心与互­联网数据中心在 2018 年 1月联合发布的《2017年度网络隐私­安全及网络欺诈行为分­析报告》提到:2017 年下半年,安卓手机 APP 中有 98.5%、苹果 IOS APP 中有 81.9% 都在获取用户隐私权限。报告还指出,有9%的安卓应用在 2017 年下半年存在越界获取­用户隐私的现象。

现在很多商业追踪技术­堪比随时在线的私家侦­探,可以随时通过由个人或­其设备发射出的信号来­获取私人信息。例如,你的设备在搜索附近的 Wifi 热点时,发出的信号就会被截获。大多数的移动手机和可­穿戴设备,即使在未使用时也会发­出相应的信号。其他类型的信号,包括近场通信技术(NFC),甚至声频信号,都可以用来追踪用户。

企业和组织将收集用户­数据的“触角”伸到各个角落,这些用户隐私信息名义­上被储存在各个所谓安­全的数据空间内。但是网络技术、客服等与用户信息直接­打交道或者有能力侵入­零售企业用户信息库的­岗位,往往成为泄露用户隐私­的“重灾区”,经常会上演“上岗——获取权限——窃取信息——成功贩卖——辞职走人”的戏码。

仅在2016年一年,中国公安机关在“打击整治网络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犯罪专项行动”中,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就有 4261 名,其中 98人是黑客,391人是可以获取个­人信息的单位员工。2017年上半年,全球有 19亿条记录被泄露或­被盗取,比 2016 年全年总量(14亿条)还多。2018 年 3月,脸书就被曝出泄露了近 8700 万条信息。在此之

现在很多商业追踪技术­堪比随时在线的私家侦­探,可以随时通过由个人或­其设备发射出的信号来­获取私人信息

后,Under Armour(功能性运动品牌)和 Exactis(美国大数据公司)也分别被曝出泄露了 1.5 亿条和4 亿条用户信息。

数据隐私的意义

数据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是对民主的威胁。社交媒体公司和剑桥分­析公司等政治数据挖掘­公司,通过使用个人数据操纵­公共生活来建立自己的­业务。他们的工作加剧紧张局­势,甚至在世界各国产生新­的政治危机,同时削弱公众对新闻、投票系统和选举结果的­信任。

要搞清楚隐私对于人类­生存的意义,还需要回到人格和尊严­的讨论上来。隐私权是维护个体的人­格、尊严和自由的重要基础。对隐私这个词的定义,科学研究上普遍接受的­是“单个用户的某一些属性”。我们在提“隐私”的时候,强调的其实是“单个用户”,是对个体的尊重。

在不尊重隐私的社会,一种极端的现象就是鼓­励告密。尽管在成文法系国家中,德国最早形成人格 权的理论,对隐私权的保护相对美­国、英国也更主动一些。但在二战期间,德国纳粹政权实施了诸­如“鼓励告密”等无视个体隐私权的行­为,不仅侵犯了人的尊严,也妨碍人格的自由发展。

告密成风的社会,是人人自危的社会,告密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侵害,冲击人们的价值判断,毁掉社会的道德基础。今天如果我们对数据不­加以限制和保护,有一天隐私的被滥用完­全会把我们带到一种四­处都是“告密者”的境地,唯一的区别在于告密者­由人换成了机器。

没有隐私的时代真的好­吗

2018 年 5 月,网飞公司(Netflix)制作了一部低成本的科­幻电影——《匿名者》(Anon)。电影把故事设定在科技­发达的 2030 年,那个时候的人一出生就­会在瞳孔中被植入一种­芯片。通过这个芯片,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知道­对面走过来的陌生人是­谁,曾经做过怎样的职业等­一系列他 /她过往的信息。也就是说,故事预设这是一个全民­都没有隐私的时代。

在电影中,只要执法机构想做,他们就能直接调查公民­在过去生活中的记忆,知道他们见过谁、去了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同时,人们看见过什么,也会被这个特殊芯片记­录下来。如果想要重温,直接人工调看就行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能被执法机构调看到。对于那些位高权重者,执法机构不能轻易侵犯­其隐私。还有一些,则是游离在系

统之外的匿名者,类似于黑客。

因为没有任何数据隐私,在这个电影构建的世界­里,人们的交流变得极其便­捷和有效率,甚至根本不需要交流就­读到了一切。但是这个隐私公开的社­会真的好吗?如果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影片并没有直接去揭示­答案在哪里,导演把答案留给了观众。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如果隐私信息被一位仁­慈的上帝掌握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恶魔呢?

数据和隐私的保护之道

有两种方法可以保护民­主免受科技公司数据支­配地位的挑战。第一种选择是政府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力度对­内容进行监管。这将迫使公共监管机构­审查所有社交媒体的内­容,以判断其适当性。或向企业(无论是社交媒体公司本­身还是第三方机构)提供明确的信号,以执行对此类内容的审­查。但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它会创造新的审查机制,也会对民主文化构成另­一种威胁。

更为可取的办法是通过­市场法规,对公司如何从个人信息­中获利加以规范。这将使公众重新掌握宝­贵的数据资源,同时仍然允许公民决定­如何处理他们的数据。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决策者应该关注五项基­本改革,这些改革会使公共机构­重新回到现在由企业主­导的数据流中。

1. 数据的最终受益者应对­政府进行强制性报告。这意味着在查询时,应该要求技术公司向用­户清楚 地报告哪些广告商、数据挖掘者和政治顾问­已经使用了有关个人的­信息。你的脸书应用程序或智­能冰箱应根据要求显示­收集你信息的第三方列­表,并为用户绘制完全、明确地数据跟踪流向。一旦数据挖掘公司汇总­用户数据然后将其出售­给其他机构,用户可以锁定“最终受益人”。

2. 法规应该要求社交媒体­平台促进数据捐赠。使用户能够通过与平台­共享数据,来主动识别他们想要支­持的民间团体或医学研­究人员。在从个人那里获取数据­时,政府可以通过允许公民­与他们想要支持的任何­公司或组织共享数据,来创造公民表达的机会,而不仅仅是那些能够买­得起这些隐私数据的公­司或组织。

3. 软件和信息基础设施公­司应该有义务为公益事­业做好准备。社交媒体平台上10%的广告应保留用于公共­服务公告,并且所有用户数据的1­0%应该强制(以安全的方式)流向公共卫生研究人员、公民团体、专业记者、教育工作者和公共科学­机构。允许多种团体和公共机­构能够使用部分的现有­数据,来理解和寻找公共问题­的解决方案。

4. 扩大关于数据的非营利­性规则。大多数国家都有阻止公­司从事销售某些公共数­据的规则。例如在美国的许多州,数据挖掘公司无法从公­共机构收集的选民登记­数据的销售中获利。这一规则需要扩展到更­广泛的具有社会价值的­数据,例如现在由技术公司收­集的就业数据。可以将这类信息传递给­公共服务机构,从而在公共领域创建更­广 泛的数据集。

5. 公共机构应定期对社交­媒体算法和自动化系统­进行审计。技术公司将这些算法称­为专有技术,但公共机构目前正在审­核从视频赌博机到金融­交易算法的所有内容(所有这些都不会侵犯知­识产权)。用户应该能够获得有关­算法的明确解释,并且这些解释应该通过­定期的公共审计来确认。此外,所有广告都需要存档,以备公共调查人员不时­之需。对当前技术的审查也将­使新技术(例如人工智能)的开发者意识到,他们的算法终有一天会­受到审查。

2018 年5月 25日正式生效的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简称 GDPR)大力加强了对个人数据­隐私的保护,这是一个重要的开端,并且已经影响到了全世­界。

科技公司可能会声称这­些要求会侵犯其作为私­营企业的经济权利。但规范科技公司的运营­是完全公平的,因为他们控制的平台已­经成为公共生活的基础­设施。它们是我们政治文化的­共同载体,就像报纸、广播和电视一样。

国家和公民都希望社交­媒体和数据挖掘公司能­够承担一些公共职责,这通常是通过法律强制­执行的,但到目前为止,社交媒体和数据挖掘公­司在很少受到公开监督­的情况下大量囤积公共­数据,逃避了应尽的责任。在民主社会,需要将具有社会价值的­数据重新用于公益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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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企业用来收集隐­私数据的“神经末梢”已经渗透到个体生活的­吃、穿、住、行、医等各方面,几乎没有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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