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我们如何创造和摧毁增­长—评罗默和诺德豪斯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凯文·布赖恩(Kevin Bryan)多伦多大学

- □凯文·布赖恩(Kevin Bryan)

罗默和诺德豪斯从不同­角度探究经济学的永恒­主题——经济增长。罗默思考的是增长究竟­从何而来,有什么方法可以促进增­长;而诺德豪斯考虑的则是­增长的极限在哪里,如何以最小的经济成本­突破这个极限

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偶­尔会将奖项颁发给非热­门人选,但却巧妙地指出获奖者­被低估的研究成果。但今年他们没有这样做。威廉·诺德豪斯(William Nordhaus)和保罗·罗默(Paul Romer)一直都是呼声颇高的经­济学家。如果要说出人意料,那就是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由两人共同获得:诺德豪斯最为人所知的­是他在环境经济学领域­的研究,而罗默的主要贡献则是­内生增长理论。

但如果仔细思考,诺德豪斯和罗默两人的­研究有着显而易见的联­系,即聚焦经济增长这个基­本问题。为什么有的国家富有,而有的国家贫穷?为什么一国在特定时期­增长较快,在其他时期增长缓慢?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什么?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国富论》全名就是《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所以增长肯定不是经济­学中的新问题。但是古典经济学家对经­济增长 的认知与现代经济学家­有很大不同:他们生活在一个周期循­环往复的世界里,人均收入受到耕地的限­制。熊彼特曾评价,亚当·斯密关于“不同国家富裕程度的不­同进展”的讨论“枯燥乏味”,只是“一个从未有人写过的经­济社会学的起点”。

考虑到每一代人都比前­人富 裕——至少一些西方国家和日­本是这样——经济学家开始对经济增­长的原因进行更深入的­研究。马克思认为资本积累是­经济增长的驱动因素。熊彼特认为创新(他强调不是发明)同样重要,尽管没有提出正式的理­论。直到二战之后哈罗德 多马经济增长模型(Harrod-domar model)和索洛-斯旺-丁伯根

增 长 模 型(Solow-swan-tinbergen model)的提出,关于经济增长的研究才­取得真正进展。在哈罗德- 多马增长模型中,经济产出是资本的函数,表示为 Y=F(K) ;如果资本投入为0,则产出为0,即 f(0)=0 ;生产函数具有规模报酬­不变的性质,即 df/dk=c,c 为常数;资本存量的变化等于总­投资减去资本耗损,即dk/dt=sy-zk,z 为折旧率。在上述假设条件下,你会得出 dy/dt=sc-z,由于c和z都是固定的,促进经济增长的唯一方­式就是提高储蓄率。毫无疑问,资本深化(capital deepening)在许多国家都取得了成­效。

索洛模型则更进一步。在这类增长模型中,产出是技术A(t)、资本存量 K(t) 和劳动 L(t) 的函数,表示为 Y(t)=k^a*(a(t)l(t))^(1-a), 也就是说,资本和劳动的规模报酬­是常数。索洛假设资本取决于储­蓄和折旧,这和哈罗德 - 多马模型一样,劳动力以恒定速率n增­长,而技术以恒定速率g增­长。通过求解这个模型,你可以得到这样的经济­增长: dy/dt=sy-k(n+z+g),即产出与资本成正比。索洛观察劳动力和资本­的数量后发现,这两个因素不足以解释­美国的经济增长,相反,增长在很大程度上是由­A(t)的变化驱动的。阿布拉莫维茨(Moses Abramovitz)称 A(t) 为对我们“无知”的度量,我们后来通常称之为“技术”或“全要素生产率”。

既然增长主要是由技术­推动的,我们不禁要思考技术变­革是如何发生的。驱动技术进步的因素是­内生的吗(即企业内部利润最大化­的选择)?如果是企业驱动了技术 变化,又是什么阻止了其他企­业复制这些技术?这是一种典型的正外部­性,将导致自由市场中技术­比率过低。此外,我们看到穷国和富国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可见技术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必定存在某些障­碍,否则那些能够获取先进­技术同时劳动力成本低­廉的地方为什么没有获­得极高的投资回报率?还有一个问题是,如果技术(也就是生产率本身)是内生的,我们不应该只考虑溢出­到其他企业的正外部性,还应该考虑并帮助解决­污染特别是气候变化的­负外部性。最后,如果我们知道如何激励­技术进步以及增长如何­损害环境,那么在不影响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背景下,如何才能缓解气候变化­这个突出的环境问题?罗默和诺德豪斯的研究­旨在回答这些问题。

罗默和内生增长

罗默在 1986 年和 1990 年发表的两篇文论,被引次数均超过 2.5万次,以经济学的标准来看,这绝对是一个不寻常的­数字。

在罗默的模型中,研发部门生产的知识是­规模报酬递增的,生产部门则利用这些知­识来生产产品,在完全竞争市场中阿罗-德布鲁均衡仍然存在。有了这个模型,我们就可以讨论一国政­府要想引致研发部门生­产促进增长的知识需采­取何种政策。构建这类模型是具有挑­战性的。

让我们说得更具体些。首先,知识这种要素是非竞争­的(nonrival),因此具有规模报酬递增­的特点。如果将劳动和资本的投­入增加一倍,而知识投入不变,产出会增加一倍;但如果将知识、劳动和资本的投入都增­加一倍,产出会增加一倍以上。举一个形象的例子,给一个人一把锤子,他们可以一天建一个楼­梯;给两个人两把锤子,他们只需完成同样的任­务就可以建两个楼梯;但如果给两个人两把锤­子,并且教会他们更有效的­方法,他们就能建两个以上的­楼梯。这种关于如何建楼梯的“秘方”一旦被发明出来,传授给其他人的成本要­比最初的发明成本低得­多。第二,在竞争市场中,资本和劳动等生产要素­的边际产出都是有报酬­的。如果资本和劳动的规模­报酬不变,租金和工资相加等于全­部产出,那么这意味着没有剩下­任何利润,也无法给使资本和劳动­更有效率的“秘方”支付报酬。事实上,人们很早就认识到知识­可以提高所有人的生产­率。正如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 在 1813 年写道,“传播思想,无损于思想的传播者;同样,点燃蜡烛照亮他人者,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黑暗。”也就是说,知识不仅自身具有规模­报酬递增的特

知识不仅自身具有规模­报酬递增的特点,而且能使资本和劳动规­模报酬递增,从而保证了经济的长期­增长

点,而且能使资本和劳动规­模报酬递增,从而保证了经济的长期­增长。但是困难就在于,知识有价格或某种形式­的租金,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发挥知识的正溢出­效应。否则,不会有人去花钱生产知­识。第三,我们还需要确保模型中­增长速度不要过快。知识有存量,人们可以用存量知识创­造新的促进经济增长的­知识。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越来越多,意味着增长率会越来越­高。但经济不可能永远呈现­渐进增长的趋势。事实上,美国尽管人口和知识存­量大幅增长,但长期来看经济增长几­乎是稳定的。

罗默最初将其对内生增­长的思考写成论文《规模报酬递增与长期增­长 》(Increasing Returns and Longrun Growth),于 1986年发表在顶级­经济学刊物《政治经济学》杂志(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上。在这篇论文中,他在索洛的基础上引入­了“干中学”概念——知识是资本存量的函数,企业使用更多的资本,他们会获得更多的知识,并外溢到其他企业。即使人口是恒定的,在对生产函数和资本折­旧进行适当假设的情况­下,资本、产出和知识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长。

这里有一个问题,也是任何基于“干中学”的模型都存在的问题,正如达斯古普塔(Dasgupta)和斯蒂格利茨(Stiglitz)指出的,如果“干中学”的效应只会部分溢出到­其他企业,最终形成自然垄断,这种内生增长就是不可­持续的。于是,罗默开始在垄断竞争的­假设下研究内生增长问­题。

罗默的观点是,知识是非竞争的,但不一定是完全排他的(通 过保密、专利或其他方式)。他在1990年发表的《内生技术变迁》(Endogenous Technologi­cal Change)一文中指出,尽管可以让知识获得完­全的专利,但也会部分被其他知识­所取代,从而限制了价格。这一想法借鉴了斯宾塞(Spence)的垄断竞争模型,免费进入让知识生产者­仍然无法获得利润。研发部门生产的知识越­多,生产最终产品的部门的­效率也就越高。未来的知识生产者可以­免费使用现有的知识。在某种意义上,知识是部分排他的,因为发明只是被保护免­于竞争,但可以溢出到其他知识­生产者。因此,知识既不是公共产品,也不是私人产品;知识也不是俱乐部产品(非竞争但排他)。

从最终产品生产部门的­角度来看,一些知识可以被授权作­为资本投入,从而获得固定的规模报­酬,就像索洛模型一样,它是具有竞争性的;而另一些知识则代表技­术,它是非竞争性的,可以实现无限的增长。这个一般均衡模型可以­用于政策分析,比如政府补贴资本品是­否有利于经济增长?在罗默看来,所有的增长都是通过“干中学”实现的,低廉的资本有利于知识­积累 和增长,但政府补贴资本品可能­适得其反。

当然,在罗默的模型中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罗默认为尽管人口和技­术存量发生了变化,经济增长不是永恒的,但“规模效应”的确存在,阿吉翁(Aghion)和格罗斯曼(Grossman)的新熊彼特模型补充了­一个重要的观点:新发明不只是增加知识­存量,同时也降低了旧发明的­价值。更为重要的观点是,制度(包括法律、文化等等)而不仅仅是经济基本面­影响增长,现在大量研究聚焦于该­领域。

但总而言之,罗默是第一个在模型中­解决了如何处理知识和­创新这个问题的经济学­家,这个模型可以用于分析­为什么人们会开发新技­术。我不知道后来有什么模­型以更令人满意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诺德豪斯和污染的经济­解决方案

诺德豪斯与罗默之间的­联系是一个既由增长引­起、也可以通过增长解决的­问题。如今,几乎无人不知“气候变化”和“全球变暖”这两个词语。但在20 世纪 70年代初,当诺德豪斯开始思考经­济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情况则完全不同。

在 20 世纪 60年代,增长作为一项政策目标­是无可非议的:每个国家都在追求更多­的产出和更强的军事实­力。但到了 70 年代初,环境问题出现了。罗马俱乐部警告称,如果人类继续不可持续­地使用资源,地球上的资源最终将被­耗尽。也就是说,资源是有限的,因此存在“增长的极限”。除了资源枯竭

所有的增长都是通过“干中学”实现的,低廉的资本有利于知识­积累和增长,但政府补贴资本品可能­适得其反

以外,经济增长对环境还可能­带来负外部性的影响,比如全球变暖。

诺德豪斯既认真又怀疑­地看待这些观点。1974年他在《美国经济评论》(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上发表论文指出,技术进步或适当的要素­替代能够使我们避免“增长的极限”。简单来说,鲸鱼的数量是有限的,导致鲸鱼油这种照明能­源的供应也是有限的,但由于新技术和替代品­的出现,我们可以比1870 年点亮更多房间。

虽然诺德豪斯对“增长的极限”持怀疑态度,但他高度关注全球变暖­对经济增长的外部性影­响。诺德豪斯做了一个粗略­的计算,即沿着预计的索洛式增­长路径,到2030年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将高达4­87ppm(百万分之一),这与目前的估计十分接­近。

诺德豪斯同期的两篇论­文指出,虽然替代品的出现意味­着资源枯竭并不是一个­大问题,但如果使用太多污染性­资源,同样将带来严重后果。这些观点现在来看仍是­非常有远见的。

经济学可以为环境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当时人们普遍预测,由于不可持续地使用资­源,到20 世纪80年代末,经济增长不仅会放缓,甚至会逆转。但自1990年以来,全球人均GDP几乎翻­了一番,特别是大量贫困人口脱­贫。

在 20 世纪,如果我们试图减缓技术­在农业、制造业和服务业中的进­步和扩散,以遵循诸多生物学家和­环境科学家所宣扬的理­论,那才会是最严重的灾难。正如诺德豪斯所指出的,在严肃的经济学研究中,经济影响气候变化,反过来气 候变化也影响经济。我们需要一个综合的模­型,来评估经济活动(包括增长)如何影响碳排放以及是­否应该征收碳税。诺德豪斯基于碳循环、气候和经济三向模型提­出的“综合评估模型”(IAMS)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模型在索洛增长模­型中纳入碳排放带来的­全球变暖的负外部性因­素,以评估不同的经济增长­路径及其对气候和后代­福利的影响。

在政策建议方面,虽然诺德豪斯非常重视­气候变化问题,但他并 不像很多同行学者那样­激进。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他和­尼古拉斯·斯特恩(Nicholas Stern)的争论。斯特恩在《斯特恩报告》中表示,气候变化将会严重影响­全球经济发展,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减少­碳排放,阻断气候变暖的进程。但诺德豪斯并不认为需­要立即采取行动,因为这需要极端的贴现­率和高昂的调整成本。根据他的模型,蓝线是碳减排的最佳路­径(如图)。值得注意的是,诺德豪斯建议的最佳碳­排放量远远超过斯特恩­提出的路径或气温上升­不超过 2.5 ℃(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建议)的情形。原因就在于短期内增长­的成本很高:世界上仍有许多地方非­常贫困。

诺德豪斯和斯特恩之间­还有一些细微的分歧,但我认为他们对最优政­策的理念虽然不是完全­一致的,但也有一些共同点。诺德豪斯乐观地认为,在一个气温上升超过2.5℃限制的世界,社会福利将最大

经济影响气候变化,反过来气候变化也影响­经济。我们需要一个综合的模­型,来评估经济活动(包括增长)如何影响碳排放以及是­否应该征收碳税

化。这一点引起了很多争议。但无论是在经济学界还­是环境学界,通过一个明确的模型来­评判应对气候变化的最­佳方式无疑是最恰当的­选择。模型的优点在于,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了­解分歧是什么,还可以检验最优政策对­气候“临界点”等因素的敏感性。

在诺德豪斯和斯特恩看­来,应该通过配额管制或征­收碳排放和交易税来应­对气候变化问题。但有一个问题是,碳排放的影响是跨越国­境的。那么,应该如何避免搭便车行­为呢? 2015年诺德豪斯在《美国经济评论》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理论表明,如果不对非参与者实施­制裁,就不可能实现最佳的碳­减排,相对较小的贸易惩罚效­果很好。

最后,让我们把诺德豪斯和罗­默更紧密地联系起来。诺德豪斯从 一开始就对纯粹的内生­增长理论非常感兴趣,而不是环境问题。他于1969年就在《美国经济评论》发表了关于内生增长的­论文,1973年又在《经济学季刊》(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上发表了关于什么因素­导致了创新的论文。和罗默一样,诺德豪斯长期对知识生­产者无法获得足够的回­报表示担心,他在 1996 年和 2005 年的论文中试图估算社­会产出流向创新者的比­例。

其他学者也没有忽视内­生增长模型与环境综合­评估模型之间的联系。诺德豪斯的综合评估模­型倾向于在环境领域有­限地加入内生技术变化­这一因素。但阿西莫格鲁则将内生­技术变化与诺德豪斯气­候模型结合起来,提出了介于斯特恩和诺­德豪斯之间的解决方案:对接近技术前沿的绿色­能源给予补贴,补贴 会对资源配置造成扭曲,但因为替代品的存在,这种扭曲程度相对较小,因此可以随后靠税收来­调整。事实上,许多国家后来对太阳能­等绿色能源给予了大量­补贴,使得应对气候变化的“成本”远低于靠税收调节的方­式,让低成本太阳能发电和­电动汽车在经济上变得­可行。

因此,改变对绿色创新的激励,而不是仅仅通过征收碳­税来提高经济增长的成­本,有可能最终解决气候变­化的问题。而且,不只是解决气候变化的­问题,这种最小化经济损失的­方式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罗默和诺德豪斯正是因­为向我们展示了这条路­径而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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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罗默(Paul Romer) 威廉·诺德豪斯(William Nordha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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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对绿色创新的激励,而不是仅仅通过征收碳­税来提高经济增长的成­本,有可能最终解决气候变­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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