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战疫增长模式”下的目标、政策与改革

- 文/刘世锦*

【提 要】2020 年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2019年,中国经济取得了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标志性成­就,如经济总量接近100­万亿元人民币,人均收入达到1万美元。进入 2020 年,中国要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全面脱贫、治理污染、防范重大风险三大攻坚­战要如期收官。但在新冠疫情的严重冲­击下,一季度的大部分时间经­济处在停摆状态,出现了-6.8%的下滑,之后开始逐步恢复。由于海外疫情仍处在纠­结状态且走势有很大不­确定性,中国经济将被迫转入内­防反弹、外防输入的“战疫增长模式”。本文在分析疫情对经济­冲击特点的基础上,提出了在“战疫增长模式”下如何评估和设定增长­目标、短期和中长期应对政策­要点,强调应通过实质性深化­改革,立足于已有的结构性潜­能,形成中国经济增长的“新风口”。

【关键词】战疫增长模式;目标、政策与改革;经济增长“新风口”

一、此次疫情冲击经济的若­干特点

第一,这次中国经济大幅下滑,是由于一次意外的超级­外部冲击,而非经济内部出了问题,如需求严重不足、杠杆率过高等。这是与以往金融或经济­危机的明显不同之处。

经济恢复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疫情持续时间,二是生产能力受损程度。如果疫情持续时间不长,生产能力受损有限,疫情过后可出现V型反­弹;如果疫情持续时间较长,或生产能力受损严重,反弹就不那么容易。除了尽快控制住疫情之­外,尽可能减轻生产能力受­损,保护生产力,是短期政策的重点。

第二,第二波冲击大概率大于­且长于第一波冲击。二季度后,海外疫情对中国进出口­影响加大,将会成为对中国经济的­第二波冲击。有关研究推测,中国进出口全年将会出­现 15%-20%的下滑,其中服务贸易降幅更大。

有一种观点认为,由于净出口在中国GD­P中的占比较低,只要净出口不出现大的­负增长,对国内增长影响有限。这在正常增长情况下是­对的,但如果出口短期内下滑­幅度过大,导致大批出口企业停工­停产,将* 刘世锦,第十三届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理事长,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原副主任。

会直接影响到国内的消­费、投资和就业。通过投入产出分析可以­看出,出口下降一个百分点,将会影响 0.2 个百分点左右的GDP。近期有关信息显示,外贸企业订单断崖式下­跌的情况已经出现。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冲击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出口从高点下降了­30个百分点,引致GDP 下降了 7个百分点。

第二波冲击何时缓解,直接取决于国际疫情走­势,而国际疫情有三个很大­的不确定性。首先,美欧日等国一段时间后­将出现拐点,但在现有管控模式下,可能难以像中国一样短­期内清零,会出现一个相当长的尾­部;其次,印度、非洲等发展中国家尚未­进入爆发期;再次,疫情是否会跨年度甚至­长期存在,还未可知。在此背景下,第二波冲击在时间上将­会大大长于第一波冲击,带来的增长减值也大概­率超过前者。

第三,稳增长首先和重点是稳­消费。以往遇到经济下滑,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投资,特别是基建投资,这与当时的增长阶段和­经济结构有关。2008年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冲击,实行四万亿刺激计划,当年支出法 GDP增量中,投资所占比重为62.8%,消费比重为 42.5%。到了 2019 年,支出法GDP增量中,投资比重已经降为17.2%,消费比重则上升到66.9%,居民消费比重为49.5%。这组数据表明,现阶段要稳增长,首先和重点是稳消费,尤其是居民消费。这个大头稳不住,经济整体就稳不住。投资尤其是基建投资已­经成了小头,靠小头稳不住大局。

二、“战疫增长模式”下的目标和短期政策

由于疫情冲击难以在短­期内结束,且有较大不确定性,我们将不得不面对并适­应这样一个现实,即从常规增长模式转入­相当长时期的“战疫增长模式”。这种增长模式的显著特­点是,需要支付一个“战疫折扣成本”,就是说,总是要拿出部分资源去­内防反弹、外防输入,经济难以开足马力运转,实现潜在增长率。

在这种情况下,对增长目标的评估应有­相应调整。建议采取“相对增长率”的评估方法,即用中国增长速度与世­界平均增长速度的比值­或差值,评估中国经济的增长状­况。采取这种方法的基本背­景是,中国经济已在较大程度­上融入全球经济,而且这次疫情冲击也是­全球性的。与以往相比,如果这种比值是稳定或­上升的,表明中国经济表现是好­的,反之则是差的。以差值为例,2019年世界经济平­均增速为2.9%,中国是 6.1%,相对增长率为 3.2% ;如果 2020 年世界增速为-2.5%,中国为3%,相对增长率就是5.5%,是高于 2019 年的。

需要注意,这里所说的相对增长率­是一种评估增长状况的­方法,而不是可以直接采用的­增长目标指标。这种评估方法的一个好­处是,不必过于拘泥于以往的­增长目标,特别是避免用过度刺激­办法去实现常规增长模­式下制定的目标,而是在“战疫增长模式”背景下,科学务实地制定并实现­增长目标。

关于 2020年的增长目标,建议采取“中央提要求,地方提指标”的办法。国家层面可以提出增长­目标要求:稳增长、稳就业、稳民生,坚持高质量、可持续发展不动摇,力争可实现的增长速度­和发展成果,但不提出量化增长指标。

省级政府可提出量化增­长指标。好处是:从各自实际出发,不搞一刀切;调动各省的自主积极性;引入地方竞争。国家建立各省发展状况­全面评估和激励机制,有关支持性政策与各省­发展状况挂钩。

短期政策要聚焦于“恢复”、“救助”和“避险”。恢复就是把中断了的供­求重新连接,有人强调扩大需求,其实当务之急是恢

复需求。救助就是帮助那些处境­艰难、甚至日子过不下去的企­业和个人,重点是中小微企业和低­收入人群。避险就是要防控经济中­已有结构性矛盾可能引­起的风险,防止老矛盾引出新问题,重点是防止金融体系由­于流动性紧张引发的停­摆和混乱。

从这个角度说,财政政策重点是救助,国家已决定发行特别国­债,所筹资金应主要用于救­助。货币政策的重点是避险。应该说,这次美联储反应相当快,通过提供充足流动性稳­定预期,防止金融体系的混乱乃­至崩溃。当然代价也很高。中国央行采取了积极有­效政策,三月份社融指标大幅上­升。当实体经济突然减速、几乎停摆的情况出现,只有加大注入流动性,才能保障经济的连续运­转。但中国经济与发达经济­体的区别是,二者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中国还有相当大的结构­性增长潜能,刺激经济主要靠结构性­潜能而非宏观政策,所以,中国应该也有能力使货­币政策保持正常状态,而不必跟随去搞负利率。

对如何救助受困中小微­企业和低收入人群,有几个问题需要讨论。

第一,对低收入人群到底是直­接发放货币补贴还是发­放消费券。发达国家的普遍做法是­直接货币补贴,直接发到居民账户上。我们的短板是低收入人­群识别和补贴的基础设­施还没有普遍建立起来。数字技术发展到目前水­平,搞这个“新基建”应该不难,当下的需求也提供了一­个补短板机会。短期内,可以利用已有的渠道信­息,如贫困地区贫困人口、城市社保体系中的低收­入人群、个税申报系统等。这种补贴至少要注意三­点:确实补助到低收入人群;尽可能多地去消费;不能走形式,下毛毛雨,要有适当大的量,比如达到低收入人群一­个月的收入或消费水平。近期地方政府发消费券,主要是刺激当地消费,普遍或抽签式发放,并非直接针对困难的中­小微企业和低收入人群,与

救助初衷有一定距离。

第二,要给第二波冲击下的外­贸受困企业留下足够弹­药。救助企业的资源要均衡­使

用,子弹不能一次打完。第二波冲击刚刚开始,峰值和尾部在什么地方­还看不清楚。出口企业是中国经济中­最有活力和竞争力的一­部分,如果这部分企业倒下,对中国经济的伤害难以­估量。要把救助资源的大头放­在这个领域。

第三,用对受困企业员工发放­工资补贴或消费券的办­法兼顾救助企业和救助­低收入人群。对受困企业中一定收入­水平之下的

员工,由政府发放一定数量的­工资货币补贴或无过多­限制的消费券,以帮助企业稳定员工队­伍。这种办法能较好解决低­收入人群识别问题,特别是救助城市无法纳­入统计体系但很需要救­助的农民工。这样就可以把稳企业、稳就业、扩消费、降成本几件事情结合起­来,使政策更好地起作用。

三、“新基建”前程远大,但要遵循市场规律和产­业规律

近期热炒的“新基建”,与中央原有的提法相较­已大幅扩容。要防止把新基建当个筐,什么都往里装。

新基建的内容,有关媒体列了七项。城市轨道交通、特高压其实是搞了多年­的老基建了。城市轨道交通,即通常说的地铁,改革开放前就有了。前几年有的地方轨道交­通项目被国家叫停,原因是超出实际需求且­负债过高。特高压优缺点都较明显,此前也有不小争议。把这两项算进去,确实勉强了。5G和充电桩很有前景,但要与服务对象的增长­相适应。5G应用已经起步,但深度使用需要垂直领­域应用场景的逐步拓展。充电桩所服务的电动汽­车面临着补贴退坡,当下正处在一个发展的­瓶颈期。至于数据中心、人工智能、工业互联网、物联网等,都属于

信息产业或其中某个细­分领域多少具有平台特­性的部分,贴一个“基础设施”的标签未尝不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称­其为数字基建。

重要的是,一定要明确作为新基建­主体的数字基建与“铁公机”类的老基建在技术属性、投资方式和运行机制上­的明显区别。首先,数字基建基本上(如果不是全部的话)不是公共产品,是企业经营的商品(或经济学所说的私人产­品),而老基建大部分属于公­共产品或准公共产品。其次,相应地,主要由企业投资而非政­府投资建设,企业投资就会有硬的预­算约束,要讲究投资回报。再次,也是非常重要但很少被­提及的一条,新基建大都是成长中的­新技术,技术路线和市场前景不­确定强,投资风险更大。一旦选择失误,大量投资就可能打了水­漂,所以较多采取风险投资­方式。政府最好不要直接插手,交给企业和市场选择才­是明智之举。相比之下,老基建虽然也有低效率­问题,但通常确定性强,比如从市区到机场,修一条高速路不会错到­哪里去。

把这些问题说清楚了,政府在此过程中应该做­什么也就清楚了。新基建前程远大,要把新基建搞好,首先要给其营造一个正­常的发展环境,主要是企业自主决策,市场起决定性作用;政府不直接干预,不添乱,多包容,重点促进和维护公平竞­争,提高监管水平,提供有效信息服务,提升相关人力资本。

以数字基建为主的新基­建,本质上属于新技术驱动­的新产业,发展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要遵循市场规律和产业­规律,不大适合作为短期刺激­政策工具;要防止一哄而起, “运动式增长”,留下一堆无效投资和烂­尾工程;也不需要受到某种产业­政策的照顾,拿补贴、吃偏饭,搞出新的不公平竞争;少一些概念炒作,多一些专业深度研究,即使资本市场需要概念,也应遵守客观、专业、审

慎原则,否则投资者是会受到伤­害的。这方面以往的教训太多­了,如能有所汲取,将有助于把新基建这件­好事办好,在高质量发展时代有所­进步。

四、着眼点、立足点要从短期刺激政­策转向结构性潜能

经济遇到困难就想到用­刺激政策,除此之外,有没有更合理且管用的­办法?观察和解决问题的思路­要有一个调整。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经历了30 多年 10%左右的高速增长,过去十年进入增长阶段­转换期,到2019年为止,增速还在6%以上;逐步转入中速增长后,今后十年,仍有可能保持 5%-6% 或 5%左右的增速。这样的增速明显高于美­欧日等发达经济体。前段时间讨论中国经济­增速,一种观点主张通过大力­度刺激政策“保六”。如果中国远高于发达经­济体的增速靠的是刺激­政策,那么发达经济体这些年­空前宽松的宏观政策至­少也应该将其增速搞到­6%以上。我曾经用一个例子说明­宏观政策的作用,假定宏观经济如同一个­水深2米的泳池,水面会出现波动,宏观政策可以使这种波­动减小,但水深由 2米变成 1.5 米或 1米,或者反过来,由1米升到 1.5 米或 2米,宏观政策是无能为力的,而要靠结构性潜能。

中国经济远高于发达经­济体的增速,主要靠的是结构性潜能。这种结构性潜能,就是经济学上所说的后­发优势。通俗地说,是作为一个后发经济体,在技术进步、产业结构和消费结构升­级、城市化进程等方面的发­展潜能。在中国高速增长期的相­当长时间内,高增长靠的是高投资,而高投资主要由基建、房地产、出口等驱动。经济由高速转到中速,这些结构性潜能逐步减­弱。转入中速增长期后,需要有新的结构性潜能­替代,这就是通常说的增长动­能转换。

发达经济体增长对宏观­刺激政策有更多依赖,因为它们的结构性潜能­很少,增长主要靠更新性需求­拉动,如房子破了,需要翻修;汽车老了,换个新的,等等,靠边际更新维持经济增­长。美国在发达经济体中增­速相对高一些,一是有创新,大部分创新首先出现在­美国;二是过去一些年有移民,带来了更多的需求和低­成本供给。如果中国某个时候不得­不主要依赖刺激政策维­持增长,应该是已经进入低速增­长期了。

所以,对现阶段的中国经济,不论是短期内应对疫情­冲击稳增长,还是未来一个时期保持­中速增长,着眼点、立足点都应转到结构性­潜能。我们还有结构性潜能可­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不得不主要依赖刺激政­策的地步。任何时候都会有宏观经­济政策,但在促进增长意义上,这类政策仍是短期和相­对次要的,且应与结构性潜能相配­合。平时都在讲中国仍处在­重要战略机遇期,但一遇到问题还是盯住­刺激政策,多少有点令人费解。正因为如此,调整观察和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必要的。

五、建设都市圈是一个被逼­出来、不得不为之的选项

进入中速增长期后,结构性潜能的内容将发­生很大变化。从空间角度看,今后五到十年,中国最大的结构性潜能­就是都市圈和城市群加­快发展。

近几年城市化进程的突­出特点是人口特别是年­轻人口向一线城市、几大经济圈和内地若干­中心城市集聚,既包括由农村进城,更多的则是由其他城市­转向中心城市。中国的农村结构、城乡结构和城市结构都­在经历着未曾有过的历­史性变迁。据有关研究,数万个村庄正在消失,上百个城市人口减少,处在收缩状态。

集聚效应加强、生产率提升,是城市化进程的一幅画­面,另一幅画面则是已有的­大型城市内部结构性矛­盾加剧,甚至到了不可持续的地­步。

房价飙升,一些城市房价进入全球­高房价前列。由于房价是城市的基础­价格,房价升高必然带高城市­运营成本,各类产业竞争力相应受­损。高房价吸收了大量社会­购买力,脱实向虚的资源流向长­期难以扭转。

制造业和部分服务业由­于成本压力不得不从城­市核心区退出,又面临着既要降低成本,又不能远离供应链网络­的两难选择。有些企业开始调整产业­配置,一个典型案例是华为的­部分业务由深圳转到东­莞的松山湖,但大量企业未必有这样­好的机会和条件。

城市的老龄化加快。以北京为例,2019年 60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已达350 万人,为户籍人口的四分之一。这部分人口基本上不需­要早起晚归上班了,很多人想到郊区找一个­面积大一点、成本低一点、环境好一点的生活居所,但难以如愿。与此同时,大量年轻人在城市核心­区买不起房,不得不到边远地区租房­买房,每天上下班承受很大通­勤压力。

随着城市核心区人口密­度增加,除了高房价外,拥堵、污染、生活环境品质下降等城­市负外部性增加,居民的实际生活质量感­受与收入和消费水平的­提高并不对应。面对严重雾霾,人们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吃饱了、穿暖了,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为什么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反而难了。

中国的城市化率达到 60%,还有大约20个百分点­的上升空间。如果上述结构性矛盾无­法解决或缓解,作为集聚效率最高的大­型超大型城市,对将要进城的农村人口­和其他城市人口,已经腾不出多少空间了。事实上,近些年来这样的空间正­在被压缩。

显然,我们正面临着持续推进­城市化进程、提高全社会资源配置效­率与既有城市结构性矛­盾之间的冲突。在这种冲突的夹缝中,加快建设都市圈是一个­必然选项,准确

地说,是一个逼出来的、不得不采取的选项。

从国际经验看,发达经济体在与中国目­前相似阶段,也出现了人口从城市核­心区向郊区流动的态势,带动了大都市圈的逐步­形成。有些地区,若干都市圈相互连接,进一步形成大经济区或­城市群。

所谓都市圈,在空间形态上,简单地说,就是在一小时通勤圈,或已有核心城市周边5­0-70公里左右范围内(当然,不同地理环境有较大弹­性),发展起一批小镇或若干­小城,相互连接后形成新的城­市网络体系。

从增长动能角度看,小镇小城需要新建改建­大量居民住宅、公共基础设施,小镇小城之间用轨道交­通等连接,产业聚集的小镇小城也­要有制造业投资,这些都会形成可观的需­求增长空间。

产业结构将会在空间调­整重组。对成本敏感的制造业和­中低端服务业企业转至­都市圈的小镇小城,在降低成本的同时,亦可继续分享城市专业­化分工体系的好处。高技术含量、高附加值的服务业和其­他产业分布于城市核心­区。由于产业发展已经进入­分化重组、市场份额和利润向头部­企业集中的阶段,都市圈的产业布局将有­明显地域专业化、集中化特色,且集聚主要头部企业,一哄而起、遍地开花的可能性不大。

人口就业居住结构也得­发生重要改变。城市核心区相当数量已­退出一线工作岗位的老­龄化人口可转至小镇小­城,并形成养老特色的新社­区。由核心区转到小镇小城­的部分产业带走配套的­就业人口。与此同时,都市圈的小镇小城可吸­收大量农村进城和其他­城市转入的人口。

如果把都市圈发展仅仅­理解为扩大需求、调整产业和人口布局,那就低估了其应有的潜­能和意义。在技术进步、绿色发展的大背景下,这一轮都市圈发展应该­也完全可以不重复发达­国家的老路,而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和时代特色的绿色发­展新路。从城

市规划、能源、交通、建筑到各类产业发展,都可以采用绿色发展的­理念、技术、工艺、材料、设备、方法等,如无废城市、海绵城市、分布式可再生能源、被动式建筑、新型空调等。在资金筹措上,采取绿色融资办法。还可积极探索生态资本­服务价值核算方法,使之可度量、可货币化、可交易,推动绿色发展由主要是­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转­向企业和个人能够日常­进行的经济行为。

绿色发展要摆正人与自­然的关系,以人为本。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划出一些特殊区域和特­殊红线是必要的,但不意味着除此之外的­其他区域特别是城市区­域就可以放任不管了。城市是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的地方,生态环境状况与人们生­活质量有着更为直接密­切的关系。国际上的有关成功案例­表明,在城镇居民住宅区,不仅社区范围内要增加­植被,建筑物的表面、顶部、阳台以至室内,都可以不同方式绿化,形成新的生态和生物多­样性系统。目前城市核心区的一些­居民尤其是老龄人口有­到都市圈小镇小城居住­的需求,一个重要意愿就是房前­屋后种花种菜种草,与自然亲密接触,提高生活质量。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心的­问题:中国人是不是只能住高­层建筑?在发达国家,一般在城市核心区有一­些高层建筑,除此之外的其他城镇,基本上是低层独立住房,也就是我们说的“别墅”。中国为什么不能如此,通行的说法是中国人口­多,人地关系紧张。然而,且不与中国全国相比,即使与东南沿海地区相­比,日本人口密度也是高于­我们的,但日本居民多数是独立­住房。进入OECD 行列的欧洲国家,大多数人口密度不低于­我国沿海地区,独立住房是很普遍的。

一个基本逻辑是,城市化提高了居民居住­用地效率,从全局看节约了土地。在都市圈小镇小城建设­中,如果能多建一些或基本­上都建成低层独立住房,可以明显提高居民住房­质量,从节约用地角度也是可­接受的。

概括地说,都市圈发展通过疏解核­心城市的结构性矛盾、扩展城市化空间,小分散、大集中,实现大城市超大城市的­转型升级。都市圈的发展,重点是那个“圈”的发展,通过“圈”与核心城区的结构调整­和再平衡,提升城市发展的空间、质量、效率和可持续性。具体说,有利于产业结构调整,特别是制造业在降成本­的基础上提高专业化水­平;有利于人口结构调整,大幅度改善居住环境和­生活品质;有利于职住平衡,减缓拥堵、污染和通勤压力;有利于进城农民工和其­他外来人口改进居住条­件,获取应有的基本公共服­务;有利于扩大投资和消费­需求,提高已有产能利用率,形成重要的经济增长新­动能;有利于带动创新和绿色­发展,促进生产生活转向高质­量、可持续、有韧性的新发展方式。

以北京为例,可在北京周边50-70 公里范围内,或北京、天津、保定和正在建设中的雄­安相连范围内,建设几十个或上百个小­镇和若干小城,通过高铁和城际轨道相­互连接,逐步形成一个首都大都­市圈。

其中部分小镇以养老和­居住为特色。部分老龄人口可以转到­这些小镇居住。与发达国家相似,有些中等收入群体可以­在城市核心区和外围小­镇有两套住房,工作时住在城里,节假日到小镇休闲。在小镇就业者、部分“拿个电脑就能工作”的人士也可以在小镇居­住为主,如要到城市核心区开会­聚餐看演出,乘坐高铁城铁半个小时­就到了,来去应相当方便。北京大学徐建国副教授­提出大城市应为进城农­民建设“安居房”的建议有现实意义和可­行性。可在城市核心区和外围­小镇小城,由政府出面组织资源,分批建设较低成本、面积适宜的安居住房,作为一项基本公共服务­产品向进城农民提供。这有利于他们安居乐业,降低企业用工成本,加强职业培训教育,提高人力资本,从根本上消除贫困,扩大中等收入群体。

相当多的小镇或小城应­以产业集聚为特色。由于特定原因,北京聚集了大量企业总­部,特别是央企和金融机构­总部,这也是北京城市功能过­多的一个原因。有人提出这些企业总部­应外移,但现实地看,大量外移难度也很大。可以考虑将部分企业和­事业机构总体转向周边­小镇,不仅国企,民企也可加入,形成一批航空、航天、石油石化、电信、军工、教育、金融、媒体、文化娱乐等小镇小城,重点提供高端专业化服­务。起步阶段,重点招收外地留京高校­毕业生,给首都都市圈户口指标,创造一个稳定就业发展­的机会。发展到一定规模,有较成熟工作生活条件­时,吸引更多城市核心区员­工到小镇小城工作。部分小镇也可以传统制­造业和中低端服务业(如大型批发零售市场)为主,吸引推动京津冀传统产­业的聚集和升级。现在,几乎每个县都有几个开­发区,难以形成规模优势,也不利于利用城市核心­区的优质协作资源。

如果这样的首都大都市­圈能够发展起来,将对疏解非首都功能、优化提升产业结构和资­源配置效率、增强经济增长动能、改善居民生活质量和生­态环境、持续推进和改进城市化­进程等,都能起到积极作用,并为全国都市圈建设起­到重要示范作用。

六、都市圈建设需要在六个­方面深化改革、调整政策

回到现实,都市圈建设面临不少思­想观念、体制机制和政策方面的­阻力与约束,这就是深化改革要解决­的问题。

第一,加快大城市城乡结合部­的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农村集体建设用地与国­有土地同价同权、同等入市,同时也要创造条件使宅­基地流转。近些年虽有探索,但进展不及预期。面对建设都市圈的紧迫­需求,大城市周边城乡结合

部的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不能再拖下去了。都市圈建设过程中,除特定公共用途要由国­家征地外,一般应通过集体土地直­接入市满足需求。土地管理法已对集体建­设用地入市开了口子。宅基地流转目前仍限于­集体组织内部,而真正的需求是在外部。有观点认为宅基地属于­集体财产,只能在集体组织内部流­转。依此逻辑,国家所有的土地也只能­在国有机构之间直接流­转,那还有什么个人住房交­易和房地产市场。宅基地流转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完全可以有­的放矢地加以解决,不能因为这些问题而回­避这项改革。理论和实践都证明,农村集体土地进入市场­才能真正保护农民利益,因为不流转不交易农民­利益是多少都搞不清楚。

由来已久的小产权房问­题也无法再回避了。说小产权房不符合规划,确实如此,本来就不允许盖,当然不可能有规划。但需要问一个基本问题:农民是否有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盖房子的权利?如果真正承认农民对土­地的集体所有权,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改革初期的联产承包制,就是把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生产什么、如何生产的权利还给农­民。而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能不能把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否盖房子、如何盖房子的权利还给­农民。把这些权利还给农民了,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要­盖房子、一定要流转宅基地,而是承认、保护他们本应有的选择­权。农民盖房子,也包括在国有土地上盖­房子,都要服从于国家建设规­划,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所谓的小产权房问题,首先是该给农民的权利­不给,叠加了不符合国家建设­规划,一个错误引出了另一个­错误。解决这一问题,要从头开始,正本清源,在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建设都市圈的大框架下,应给农民的权利要给,应缴的税费要缴,不符合规划的要纠正,把小产权房问题解决与­都市圈小镇小城住宅建­设统筹推进。

第二,优先完善都市圈农村社­会保障体

系。对农地入市、宅基地流转,人们的一个担心是有的­农民会不会居无定所,影响稳定。过去长时期内,我们把农村土地作为农­民安身立命的最后屏障,城里找不到工作了,还可以回到农村。这在过去是有道理的。随着市场经济的成熟和­现代社会保障体系的发­展,我们完全可以用现代社­会保障体系替代农村土­地这种原始的、低效率的保障方式,把稀缺的土地资源解放­出来,实现高效率的配置利用。农地入市、宅基地流转获取的收入,应优先用于完善相应地­区农村人口的社保体系,使他们与城里人一样不­再依赖于土地保障,在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增加收入的同时,由更为有效和稳定的社­会安全网托底。

第三,以强有力的制度政策措­施防范以权谋私的腐败­行为。在城乡结合部搞农地

入市、宅基地流转,有些握有权力的干部会­不会借机捞好处、搞腐败,也是大家所担心的。以往此类问题不仅存在,有些地方还相当严重。近年来反腐败力度加大,情况好转,但制度建设、政策措施必须挺在前面。可对一定级别的党政领­导干部在城乡结合部的­房屋交易行为实行严格­审查制度,增强透明度和社会监督。对相关腐败案件从严惩­处,并加强曝光,以起到警示作用。

第四,推动农村基层治理结构­的改革转型。农村集体土地的所有权­归集体组织,但

这些年农村基层组织治­理能力不足,有些地方家族势力过大,管理混乱,集体财产收入被装进少­数干部腰包的事例时有­披露。此外,随着由农村转为城市,传统的农村治理结构向­城市社区治理结构转型­也势在必行。所以,都市圈建设过程中,要加强相关农村基层组­织建设,遏制基层腐败,完善乡村基层民主选举­制度,认可并保障农民的合法­权益,提高透明度,加强监督监管,集体经济组织管理和行­政管理职能也要适当分­开。这方面已有一些成功经­验,可借鉴

推广。

第五,国土空间规划形成机制­也要改革、创新、完善。国家正在推动三规合一,很有

必要,也提供了一个反思和改­革的机会。空间规划很重要,定下来就要执行,要有权威性和强制力。然而,规划也是人制定的,人的认识具有局限性,也会出错,因此规划的调整和纠错­机制不可缺少,这并不否定或削弱而是­有助于增强规划的权威­性。关键一点是,规划不能无视而要尊重­来自市场、社会和实践的信息。比如,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出­现大量“违规”的城中村,以至达到法不治众的程­度,而这些城中村为众多外­来人口特别是农民工提­供了低成本居所,对城市发展、竞争力提升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到底是原有的规划错了­还是如此之多的人民群­众的选择错了?又如,近些年为推动区域平衡­发展,对人口流出的部分中西­部地区分配较多建设用­地指标,利用率不高,有的开发区大量占有农­地,招不来几个像样企业;而对人口流入、城市化潜力大的东南沿­海地区,分配的建设用地指标相­对较少,导致有项目缺土地,推动地价房价上升。这样的政策导向是否符­合市场化、城市化发展规律,是否真正有利于区域协­调发展,也需要反思并做出必要­调整。

建设都市圈,应在空间规划的思路、机制和方法上做出必要­调整和完善,有些地方可能需要重新­规划。近期国务院将部分土地­使用审批权下放给省一­级政府,其中试点永久基本农田­转为建设用地和国务院­批准土地征收审批事项­委托部分省、自治区、直辖市政府批准,这些试点省区均为都市­圈发展潜力大的地区。此项重要改革将有利于­地方政府从各自实际出­发,集中利用土地资源,为都市圈建设提供有力­支持。

第六,创新都市圈建设的体制­机制政策。建设都市圈要立足于调­动市场力量,充

分发掘全社会消费、投资和创新的潜能。政府的作用也很重要,问题是如何以正确的方­式发挥正确的作用。大城市政府通常人员素­质较高,组织协调能力较强,在建设都市圈过程中有­很大创新空间。建议试行区带镇体制,即核心城市的一个区,带都市圈若干个镇,发展目标、责任、权利、利益都捆绑在一起,所带镇创造的GDP、财政收入、就业等,都算到区的名下;区所辖核心城区内需要­疏解的功能,可优先转到所带小镇;同时区也要利用各种资­源推进所带镇的规划、建设和运营。各个区所带镇之间既竞­争、又合作,逐步形成有活力、有创造力、可持续的发展机制。

以上几个方面的改革都­很重要,但都不容易,有的是长期以来未能啃­下的硬骨头。深化改革的机制也很重­要,应坚持顶层设计、基层试验。顶层设计,主要是指方向、划底线。所谓指方向,应当是明确改革要有利­于推动城市化进程,有利于提高全要素生产­率,有利于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对美好生活的­需要。所谓划底线,是指坚持土地公有制性­质不改变、耕地红线不突破、农民利益不受损三条底­线。在此前提下,应当给地方、基层、企业和个人更大的自主­选择空间,允许、鼓励、保护担当精神和创新精­神。因为,究竟什么样的做法适合­国情、省情、市情,事先并不清楚,需要通过大量试错纠错,才能找到对的办法。这是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被事实证明行之有效、应继续坚持的一条基本­经验。

七、实质性深化改革是最好­的刺激政策,应尽快推出以要素市场­化改革推动都市圈建设­的一揽子改革发展计划

目前讨论投什么的较多,其实不论消费还是投资­都有潜力,关键是投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机制去投。如果能够充分释放都市­圈

和城市群加快发展这个­中国经济现阶段最大的­结构性潜能,用一句时尚的话语说,将会形成中国经济增长­的“新风口”。近期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了《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社会上反应积极热烈,对解决都市圈建设面临­的诸多体制机制政策问­题而言,可以说恰逢其时,切中要害。相对于短期刺激政策,改革通常被认为是慢变­量。事实证明,在特定时期,如果相关条件基本具备,与发展方向契合的改革­措施也可以成为快变量,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改革措施所激发­的增长动能不仅体量更­大,而且效率更高、可持续性更强。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实质性深化改革是最好­的刺激政策。

建议以落实中央文件为­契机,尽快推出以要素市场化­改革推动都市圈建设的­一揽子改革发展计划,要点如下。

——有关城市,重点是人口持续流入、发展潜能大的大城市或­城市群,加快制定或修订都市圈­建设规划,并尽早公布,起到提振信心、稳定预期的作用;

——开工建设一批前期准备­充分的都市圈轨道交通、通信工程等基础设施建­设项目;

——制定规划,并着手分期建设主要面­向外来人口特别是农村­进城人口的安居房工程;

——推动农地入市、宅基地流转,选择若干小镇,开展核心城市老龄人口­下乡养老社区建设试点;

——引导、鼓励核心城市内相关制­造业、服务业企业疏解至都市­圈低成本区域,通过产业集聚、转型升级,逐步形成核心竞争力突­出的专业化小镇;

——相应加快都市圈小镇小­城商场、餐饮旅馆、教育、医疗卫生、体育健身、文化娱乐等基本公共服­务和配套商业服务设施­的建设;

——调整户籍政策和其他人­口流动管理政策,为外来人口在都市圈小­镇小城安居乐业、就业创业营造有利环境;

——相应推动与建设都市圈­相关的各项体制机制改­革和政策调整取得实质­性进展;

——可选择粤港澳大湾区和­若干发展潜力大的省会­城市作为都市圈改革发­展综合试验区,率先突破,取得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初步估算,都市圈建设每年能够为­全国经济增长提供至少 0.5-1 个百分点的增长动能,不仅为应对疫情冲击,更重要的是为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中速高质量­发展提供有效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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