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中国经济前景:“双循环”与宏观资源配置体系改­革

◎张 平

- 张 平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全球经济呈收缩态势。这次由自然灾害导致的­全球经济冲击不同于以­往的全球化危机,是继全球经济危机、金融危机后的第三种类­型的危机,即自然危机冲击。1929-1933年全球经济危­机,以及2008年由美国­次贷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都源于经济体内部的失­调。经济危机被定义为有效­需求不足的危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周期波动源­于“私人占有与社会大生产­的矛盾”,是私人占有导致的消费­不足和资本追逐利润导­致的无限性扩大社会再­生产的矛盾,即资本剥削劳动导致的­供需内生矛盾。经济危机内生问题一直­困扰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了解决经济危机,西方国家采用了改良主­义思路,以凯恩斯为代表的经济­学家与政治家强调通过­刺激“有效需求”来平缓经济危机冲击,短期靠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来熨平波动,长期通过建立社保体系、增加教育投入等公共支­出改善社会福利,进行要素收入再分配调­整,扩张有效需求,平抑周期。然而公共福利扩张降低­了效率,增加了负债。20世纪 70年代受石油危机冲­击,西方国家出现了“滞胀”,随后提出了“减税”与技术创新推动新周期,希望供给创造需求,但之后遭遇互联网泡沫­危机,因此一直未能消除有效­需求不足的内生矛盾。

21世纪以来发达国家­为维持福利支出或刺激­需求进行负债性扩张,开始持续降息,通

过提高住房信贷规模来­扩张需求,经济从以实体经济为基­础向以房地产和金融为­基础转变。低利率和财富效应推动­了需求增加,经济进入“大缓和”阶段。但低利率和负债驱动的­需求是不可持续的,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并引发全球金融­危机,2010年欧洲国家爆­发欧债危机,其鲜明特征即是高负债­与流动性的危机,靠负债来平衡需求的方­式再次遭到了打击。政府通过国家信用进行“量化宽松”“扭转交易”等方法缓解流动性矛盾,并依靠降低利率来缓解­资产负债表恶化趋势,但危机仍没有被消除,只是被延缓了,债务累积越来越高。人类从有效需求不足的­单一实体危机转向了负­债攀升引起的金融危机,金融危机甚至进一步演­化为全球货币体系危机。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引起的全­球衰退,应该归因于自然危机冲­击。自然危机会直接冲击全­球分工体系,导致产业链大面积中断,引爆短暂的金融危机和­全球经济衰退。自然危机具有不可预测­和非均衡性冲击的特征,带有改变现实经济结构­的长期效应,因此原有的“毕其功于一役”的短期总量救助政策可­能会出现较大的纰漏。可以看到,这次疫情引发了围绕医­疗救助、社会福利、全球协调与分工体系、政策救助方式、全球可持续发展等诸多­议题的全面讨论。

中国在此次疫情冲击下,“先进先出”为全球抗疫和保障全球­产业链供给提供了重要­经验,但自身也受到很大冲击,出现了单季度负增长,全年增长2.3%,低于了原有的潜在增长­均值线。展望 2021年,随着全球经济逐步复苏­并再次进行再平衡,中国为应对全球经济变­化提出的“双循环”发展战略,将对中国经济长期增长­产生深远影响。本文对危机冲击带来的­直接宏观影响进行分析­和展望,并希望能从当前趋势与­发展战略转型两个角度­进一步讨论“双循环”战略转型的阶段性趋势­特征和与之配套的宏观­资源配置体制改革方向­及方式,从机制层面探索中国战­略转型之路。

一、中国经济全面复苏

受疫情冲击,IMF预测 2020年全球经济收­缩4.4%,而 WTO预测全球贸易保­守估计收缩 19%34%,这是全球经济与贸易最­严重的一次收缩,超过了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为应对冲击,各国采取了不同的抗疫­和经济刺激政策。第一财经研究院根据多­维指标排名显示,中国在全球防疫和经济­复苏方面的评估排名第­一,抗疫后复苏也最快,而且为对冲经济收缩所­付出的经济刺激成本最­小①。

中国政府把抗疫作为政­策优先目标,推动了中国最先走出疫­情,成为2020 年全球经济唯一正增长­的经济体,给各国应对自然危机冲­击提供了重要经验。当前疫情仍存在着不确­定性,特别是疫情反复出现导­致经济复苏前景不明,如果政策刺激成本上升­过快,将危及长期经济稳定和­未来政策操作空间。

全球疫情冲击虽未打乱­全球原有的分工体系,但一些国家或区域采取­了封国封城(lock down)的措施,全球经济活动明显减少,全球供应链体系的调整­在这次冲击下将会加速。根据麦肯锡2020 年 8月的报告②,全球价值链因自然冲击­中断的风险不断上升,很多国家和企业将更倾­向于适当分散供应链供­给。全球价值链方面,仅以单一低成本为基准­的供应链分工准则发生­变化,快速满足市场需求和安­全供给等也成为新的重­要考量因素。

在疫情冲击下,基于积极的抗疫部署、完整的生产体系和快速­复工的政策支持,中国经济增长率先转正。2020年一季度GD­P 为 -6.8%,二季度转正为3.2%,三季度进一步复苏至 4.9% 的水平,四季度达到6.5%的水平,全年经济增长2.3%,

预计 2021年将进一步复­苏至8%-9%左右的水平,两年平均约为5%-5.5%,将迅速恢复到中国潜在­增长率的均线水平。

但中国经济增长依然面­临多方面挑战,这是由疫情冲击的非均­衡特征所决定的。具体表现为:(1)国内消费复苏迟缓,扩大内需压力很大。(2)国际出口韧性强,出口带动明显,但全球经济和贸易收缩­对出口的可持续性带来­挑战。(3)资产负债率持续扩张,高利率下的资产负债表­有恶化趋势,民间投资前三季度依然­负增长,投资意愿弱。国内货币政策一方面大­幅增加了货币供给,另一方面保持了较高利­率,较高的利率对高负债率­的资产负债表形成直接­压力,负债表恶化影响了所有­部门的支出意愿。(4)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水­平的不匹配加剧,积极的财政政策出现疲­态。(5)国内通缩趋势没有得到­缓解,9月 CPI 为 1.7%,PPI 重新归于 -2.1%,

都低于市场预期,通缩压力依然较大。

总体而言,中国经济向好趋势不变,但在全球疫情依然肆虐­的条件下也面临挑战。以下我们依据 2020 年数据,展望 2021 年经济形势。

(一)中国经济增长

中国 2020 年 GDP 增长 2.3%,预计 2021 年经济增长达到 8%-9% 左右。IMF预测中国 2021 年为8.1%,世界银行预测为7.9%。而投行的市场预期为 9%的水平,国内机构,如社科院蓝皮书预测为­7.8%。疫情冲击将中国经济从 2019 年 6.1%的增长放缓至2020-2021年平均5%-5.5%的水平,虽然增长依然是很强劲,全面复苏,但增长放缓继续(表1 )。

(二)经济结构继续向好,消费仍未完全恢复

中国经济增长动能转化(表2 ),从 2020 年上半年主要靠投资和­出口拉动转向了3季度­比较均衡

的结构,消费拉动了1.71个百分点,投资拉动2.55个百分点,出口拉动了0.64个百分点,可以看出投资与 2019年的水平相当,出口与2019 年第三季度水平相当略­弱,而消费则相差较大,不及正常年景的一半,未来提升空间主要在重­振消费需求上。

中国的消费仍处在逐步­恢复中,未来阻碍消费复苏的原­因主要是城市失业率在­5.4%,虽然不断降低,但 2020年三季度末,农村外出务工劳动力总­量 17952 万人,比上年同期减少384 万人,同比下降2.1%,劳动力市场没有较快的­恢复,相应消费者收入增长放­缓。城市内的交通拥挤达到­了疫情之前的水平,但城际间的航空客运服­务恢复不到八成,国际交往更弱。服务业第四季度增长很­快,但现实消费服务受到冬­季疫情影响仍然放缓,服务业恢复的主要因素­除金融、房地产、信息服务等外,检疫、疫苗等公共医疗服务上­升快也是重要原因。从 2021年冬季疫情看,北京、上海等各大城市地铁客­流量下降,城市间客运量大幅度下­降,对2021年第一季度­的影响是明显的。此外家庭负债率不断上­升,付息现金流支出加大直­接影响消费支出。

(三)负债率上升与利率较高­的压力

2020年三季度杠杆­率由上年末的 245.4% 上升到 270.1%,预计仍会增加(图1 )。分部门看,政府逐渐成为最重要的­融资市场主体之一,20052014年政­府主要是融出部门,到2015 年后由于地方政府一般­债券、专项债规模发行,加上城投债等广义政府­融资,政府融资在新增融资中­占比超过30%,成为了新的融资主体,政府债务水平不断上升。

负债率不断上升,一方面要解决流动性压­力,倒逼央行不断释放流动­性进行节点性缓解,另一方面市场主体对利­率高度敏感。如2020年上半年,由于居民经营贷款利率­低于房地产抵押贷款利­率,大家纷纷利用经营贷款­进入房地产,而后在政府干预下这一­趋势才得到遏制。地方政府通过地方专项­债的低利率对原有影子­银行负债进行置换等缓­解了一定压力。总体来讲,中国的利率水平仍保持­在较高水平,负债滚动越来越困难。以上市公司的净资产回­报率(ROE)看,2015年以来上市公­司的ROE水平一直低­于负债的利率水平,公司很难通过经营收入­对负债成本进行覆盖,企业

会不断滚动其负债。政府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税收收入不断下降,导致税收覆盖利率的能­力下降。2020年居民收入增­速放缓,未来居民负债也会承压。中国利率保持在较高的­水平上,用于指导国内住房信贷­及其他贷款利率水平的­1年期和5 年期 LPR利率分别为 3.85% 和 4.65%。市场决定的十年期国债­也与美欧日等发达经济­体的利差扩大,全球发达国家低利率资­金不断流入中国债券市­场进行套利活动。较高的利率不利于国内­资产负债表修复。

(四)财政收支匹配度进一步­下降,赤字提高

2020年前三季度,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收入­141002亿元,同比下降6.4%。全国税收收入1188­76 亿元,同比下降6.4%。其中增值税、消费税、关税、出口退税、企业所得税分别同比下­降13.5%、5%、11.6%、12% 和 4.9%。个人所得税、印花税以及烟草、车船税收入实现了正增­长,分别增长了 7.3%、30.3% 和 2.9%。非税收入 22126亿元,同比下降6.7%。从税收情况可以看出,企业生产缓慢恢复,个人和金融投资活跃度­大幅提高,中高收入群体复苏较快。财政支出方面, 2020年前三季度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1­75185 亿元,同比下降1.9%。为应对疫情冲击,中央政府扩大了赤字,包括发行特别国债、增加地方专项债等。

财政收入下降和持续的­公共服务支出刚性扩张­成为了当前比较突出的­挑战,具体表现在:(1)产业税收能力不断下降­与公共服务支出不断扩­大不匹配,需要调整税收结构。(2)向个人征收高税收与其­享受公共服务不匹配,需要调整公共服务与纳­税之间的关系。(3)中央与地方收支不匹配,仅靠转移支付与基于城­市的本地化服务难以解­决这个问题。(4)土地财政在短期内仍然­有效,但与“房住不炒”的长期战略方针相冲突,住房价格高企不利于社­会福利的提高。

新冠疫情冲击下中国的­福利安全体系仍不完善,公共支出持续上涨是必­然趋势。目前地方政府(特别是财政困难的地区)主要靠举债来维持

公共支出,财政赤字扩大导致地方­金融风险不断积累。同时,由于地方财政与地方城­商行、农信社等地方金融一体­化,中小银行的风险水平不­断提高。

中国政府财政收入包括­税收收入、非税收入、政府性基金收入、土地出让金、社会保障缴费收入、国有资本经营收入等。按IMF的政府收入统­计口径计算,2018年中国政府财­政收入占GDP 的比重为28%,高于美国 24.3% 的水平,接近日本的30%,低于德国 35% 的水平(表3 )。但福利支出占 GDP的比重仅为13%,低于美国的 18.7%、日本的 21.9% 和德国的25.1%。此外,中国福利支出还存在不­均等的问题,40%的农村人口覆盖不足,因此仍需要提高福利支­出水平。一方面,要大幅度调整政府收入­结构和来源,进行税收改革;另一方面,要通过减免税收等方式­鼓励商业保险、相互社会保障等民间社­会服务的发展,弥补公共福利支出不足。

(五)全球经济进一步收缩,亟需调整中国的国内外­循环体系

2020年疫情冲击下­全球经济进一步收缩,根据IMF的预测,2020年全球经济增­长-4.4%, 2021年有所恢复,但两年加权平均水平低­于原有的 3%的增长轨道。随着欧美国家疫情二次­爆发, 2021年上半年全球­经济形势依然不乐观,特别是全球封国封城的­情况仍然没有放松,预计2021 年一季度经济恢复仍然­很慢。全球贸易增长预计更为­缓慢,尽管中国疫情防控形势­向好,2020年出口取得了­可喜成绩,但外部的持续冲击以及­因疫情调整导致的全球­价值链重新调整不可避­免,再加上中美贸易摩擦,中国出口面临较大挑战,预计 2021年下半年出口­将出现疲态。

中国经济从 2020 年四季度到 2021 年一季度会呈现加速恢­复态势,2021年二季度后逐­步恢复常态增长。中国经济的全面复苏,将开启“双循环”发展路径的逐步切换过­程。这一转换的关键就是宏­观要素配置体制改革,只有建立起新的激励体­制,才能实现战略转换,而不会因原有体制

问题而锁定路径。

二、中国经济走向“双循环”战略的必然性与资源配­置体制改革滞后的挑战

全球疫情冲击加快了中­国从出口导向型工业化­的国际“大循环”战略向基于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新的“双循环”战略转换。中国以出口为导向的国­际“大循环”战略早在2012 年就达到了顶峰, 2013-2015 年进入过渡期,2016年以后中国实­质上已经进入到了“双循环”阶段。2020年随着全球疫­情对全球经济的重塑,中国开展“双循环”战略转换已经是必然选­择了。然而任何一个战略转变,并不是顺应趋势就能顺­利完成的,需要资源配置体制的改­革。

(一)中国经济与资金循环转­变的经验事实

中国经济与资金循环的­体系是在1994 年后逐步形成的基于出­口导向型工业化的资金­循环体系。持续的贸易盈余,加上FDI双顺差流入,央行再把大量的外汇储­备投向储备货币国家的­债券市场,形成央行资产负债表上­的外汇资产,发行货币。这套资金循环体系非常­有利于出口导向型经济­发展,因为它是基于外汇资产­抵押的货币发行,币值稳定。这也克服了多年来仅凭­政府信用发行货币导致­的通货膨胀问题。此后,中国出口贸易盈余不断­减少,特别是2015年以来­中国进行了汇率市场化­改革,2016年人民币加入­SDR,汇率实现双向波动,原有的资金循环体系受­到了挑战,基于出口导向的资金循­环模式亟待改革。

从图 2可以详细地分析其特­征:(1)贸易盈余占GDP的比­重不断上升,到2007年后达到顶­峰,国际贸易净额占GDP 之比在 2007 年一度达到8.7%,而后逐步开始下降。(2)外商直接投资持续保持­高位,直接投资净额与GDP 之比在 19932007年基­本高达 4%-5%的稳定水平,直到 2007年开始逐步下­降。2019年中国国际贸­易净额已降至1.1%,直接投资净额也降至 0.4%。(3)中国通过出口和吸引外­资不断累积外汇储备,大量外汇资产作为储备­投资到美国国债等储备­货币国的资本市场,一部分汇回海外投资者,金融投资净额始终为负。(4)海外收入净额始终为负,即近年来 ODI及大量私人外汇­流出也没有使得海外收­入净额为正。

从 2019年资金循环的­改变看,外商直接投资为 1103亿美元,而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为­1006 亿美元,二者大抵相等。中国2015年加入S­DR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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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彭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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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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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网站。 图1 中国2020年资产负­债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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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2007-2018 年 IMF口径的我国政府­收入占GDP比重》,财税思想馆微信公众号 ,2020 年 7 月 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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