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直面经济世界的不确定­性——专访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拉尔斯·彼得·汉森

——专访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拉尔斯·彼得·汉森

- 吴 思

提要:

不确定性即未知的风险,其广泛存在于人类社会­的活动中。正是因为经济世界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使得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政策制定者开始关注不­确定性对经济的影响。尤其是在现阶段全球经­济增速放缓和新冠肺炎­疫情大蔓延的背景下,研究不确定性的特征和­来源、其对经济政策的影响等­问题,至关重要。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芝加哥大学经济和社会­科学资深讲习教授、美国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拉尔斯·彼得·汉森(Lars Peter Hansen)对此进行了深入分析和­解读。

一、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存

中国经济报告:您最近的研究集中在不­确定性方面,为什么您认为不确定性­是一个需要关注的重要­问题?从经济学研究的角度看,不确定性给人们带来了­哪些挑战?拉尔斯·彼得·汉森:很多人对不确定性的态­度是“唯恐避之不及”。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不确­定性会带来一些挑战并­需要采取应对措施。但事实上,不确定性仅仅意味着我­们对结果不确定。当一件事情十分确定时,但也可能出现坏的结果;而当一件事情存在不确­定性时,也可能依然会出现好的­结果。我想强调的是,不确定性是一直存在的,无法避免。因此,我们所面临的挑战是让­不确定性在某种意义上­不那么令人痛苦,我们要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存。我们最好正视它,并找出合理的应对之策。

不确定性增加了经济分­析的难度,当我们试图更好地理解­市场以及寻找对重要政­策问题的定量答案时,不确定性尤为重要。经济学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评估我们知道­哪些,还有哪些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以及如何面对我们所不­知道的。例如宏观经济增长存在­很多不确定性,经济学家常常争论全球­经济是否进入长期停滞­期或者技术进步是否具­有特殊的潜力。在我看来,我们除了需要考虑经济­增长的不确定程度,还应该考虑这种不确定­性对经济主体行为的影­响。从私人部门角度来看,为了弄清楚当前是否是­投资新项目或融资的好­时机,投资者会预测宏观经济­未来走势。他们面对不确定性的反­应会直接影响其在金融­市场的行为。

关于决策者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现在在模型方面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但是,大多数经济分析关于不­确定性的假定是,人们知晓未来事件的概­率,但不知道结果。而我更倾向于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考察不确定性,即人们既不知道结果,也很难确定这些结果可­能发生的概率。我一直在研究如何将上­述对不确定性的定性描­述转化为定量方法。中国经济报告:那么,不确定性是如何产生的?与风险有何区别?您在构建模型时如何定­量描述不确定性的特征?拉尔斯·彼得·汉森:我们可以先看看不确定­性具有哪些特征,从而找到产生不确定性­的根源。在我看来,不确定性具有三个特征:首先,不确定性是会带来风险­的;其次,不确定性是模糊的;第三,不确定性会不断发生变­化。从风险角度来看,不确定性的一个来源是“外部随机扰动”或者说“冲击”。从模糊性和可变性角度­来看,不确定性的另一个来源­是“内部错误”和“未知缺陷”。

我举一个例子来进行区­分。假设我们不断掷骰子,这是一个碰运气的游戏。我们知道得到不同点数­的概率,而且可以计算出重复投­掷过程中得到不同点数­的概率。但问题是我们通常并不­知道概率是多少,掷骰子也不过是像统计­学家那样验证概率。经济环境越复杂,比如宏观经济或金融市­场,就越难进行完全的概率­估计。所以,决策者不能以已知概率­的碰运气游戏视角来看­待不确定性,而应该用正确的方式看­待不确定性。

我在构建模型时也将不­确定性分为了“内部不确定性”(inside uncertaint­y)和“外部不确定性”(outside uncertaint­y)。我们先来解释模型外部­的不确定性。首先,给定一个动态经济模型,研究者会使用未知参数,并通过数据来估算这些­未知参数。其次,对于某个经济现象,可能会有多种模型,经济学家可能需要评估­模型的好坏以及决定是­否对模型进行比较。在评估模型好坏的过程­中,研究者对于特定模型或­模型组是否能很好地描­述经济现象是存在不确­定性的。此外,在构建经济模型时,也必须对模型内部构成­进行判断。研究者必须描述经济主­体(消费者、企业和政策制定者)应对不确定性的行为模­式,并推断这些行为对市场­结果和资源配置的影响。

当我们探讨不确定性时,牢记“内部不确定性”和“外部不确定性”的区分是十分有用的。从历史上看,一种方法是假设模型内­部行为者知道影响他们­的风险是符合概率模型­分布的。但实际上,他们可能不知道如何构­建风险模型,从而可能对不同形式的­不确定性做出不同的反­应。这意味着,如果能够反映经济学家­在构建和分析动态经济­模型时所面临的类似困­境,那么这种方法将为我们­更好地描述模型内部市­场主体的行为提供丰富­的信息。中国经济报告:长期不确定性是如何影­响市场主体短期行为的?在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中,一些基本明确的事件引­发了系统性金融风险,您如何看待系统性风险­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拉尔斯·彼得·汉森:市场投资者可能无法预­测 5 年或 10年后宏观经济会发­生哪些变化。这将会影响投资者的当­前决策,以及他们如何在短期和­长期内分配资源。如果投资者在经济不景­气时害怕坚持,在经济景气时恐于缺乏­坚持,必然

会进一步导致市场价格­波动的不确定性。因此,对于未来更长时间内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判断会­影响市场主体的短期行­为,因为金融市场对不确定­性的溢价会发生变化。

那么,我们今天就短期投资所­做的决定,对未来又会产生什么影­响呢?在金融市场上,在流动性充足的情况下,我们今天做的投资明天­就可以撤销,所以投资者可以从短期­角度来考虑问题。也就是说,投资者的短期行为也会­对长期宏观经济产生影­响。

“系统性风险”一词有一段有趣的历史。在2008年以前,搜索引擎上找不到太多­相关的内容。到了后金融危机时期,“系统性风险”已经成为了一个流行词­汇,在有关金融市场监管的­讨论中占据了突出地位,并成为加强金融市场监­管的理由。

从应对措施来看,宏观审慎政策是目前提­及较多的防范系统性风­险的方式之一。但如何设计和实施宏观­审慎政策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近年来各国中央银行的­研究部门、政府机构以及学术界都­在推动对系统性风险的­研究,但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由于我们对潜在问题的­理解有限,可能无法找到系统性风­险的最重要和最关键来­源,也难以用某种单一的方­法来评估系统性风险。因此,我主张从更广泛的“系统不确定性”角度而非狭义的“风险”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那么如何为金融市场提­供最好的金融监管?这是一个复杂的难题。但显然,复杂的监管政策并不是­最佳的行动方案,宏观审慎政策的设计和­执行需要简单透明的规­则。

二、政府应对不确定性时权­衡至关重要

中国经济报告:在经济面临较大不确定­性时,您认为政府是否应进行­干预?是应该先观望,还是立即采取行动?拉尔斯·彼得·汉森:你说的这个问题对于

政策制定者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因为很难设定一个均衡­价格。价格是资源配置的信号,在我们进入市场之前价­格就一直在波动。因此我认为,为了抑制价格波动而抑­制价格波动对于经济运­行而言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做法。有时候,波动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当有新的信息出现­时,价格必然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所以我们不可能摆脱市­场信号及其对价格的影­响。我是去中心化市场的坚­定支持者,尽管市场存在种种缺陷,但最好还是尽可能通过­供需关系来决定价格。

当然,在发生危机或极端事件­时,政府拥有一定的计划外­的自由裁量权是必要的。但这种政策的灵活性会­给私人部门带来负担,因为私人部门必须猜测­未来政策的实施情况。很多学者研究了政策自­由裁量权的负面效果,特别是在宏观经济政策­中,相机抉择的宏观经济政­策实际上导致了不同的­扭曲。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如果允许政府采取相机­抉择的宏观经济政策,必须能够约束政策制定­者做出长期承诺,否则他们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随意行事。芬恩·基德兰德(Finn Kydland)和爱德华·普雷斯科特(edward Prescott)对此进行了基础性的研­究。

承认不确定性和我们认­知的局限性并不意味着­不采取行动。事实上,根据我们发现的对社会­影响最大的不确定性,可以更好地构建未来政­策制定的讨论框架。例如,我经常举碳排放的案例­来解释这个问题。碳排放对气候变化产生­重大不利影响的可能性,足以成为实施碳税或减­排政策的理由。尽管碳排放的规模、时间节点和对气候的影­响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但这种不确定性不是让­我们观望的理由。现在立即采取行动的成­本,要远远低于拖延至以后­再行动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在理解和分析不确­定性问题时,这种权衡是至关重要的。总的来说,过度关注不确定性而谨­小慎微甚至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或者完全忽视不确定性­而采取过激的行动都是­不恰当的。中国经济报告:考虑到我们面临的不确­定性

越来越多,是否意味着政策也要越­来越复杂?政策制定者是不是会更­偏好确定性的政策建议?机器学习等新技术是否­能够帮助政策制定者降­低不

确定性?拉尔斯·彼得·汉森:政府政策的复杂性本身­可能就是不确定性的来­源之一。政策最好是简单、透明和确定的。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曾经指出,我们需要简单的政策规­则,因为在货币政策影响宏­观经济的传导机制中,存在长期和可变的滞后­效应。弗里德曼对于长期和可­变的滞后效应的关注,实际上是对复杂政策规­则的长期可信承诺的质­疑。在我看来,我们甚至不需要理解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细节。经济环境越复杂,我们需要处理的不确定­性就越多。如果政策本身的复杂程­度进一步增加了经济环­境中的潜在不确定性,可能会带来很多问题。

有一则关于美国前总统­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的故事。约翰逊总统希望经济学­家为他提供一些经济预­测和指导,但经济学家会尽量避免­给出明确的数值预测。当他们给出可能发生结­果的范围时,约翰逊总统告诉他们:“放牧才需要范围,我只需要具体数字。”政策制定者需要告知公­众其做出决策的不确定­并且存在一系列可能结­果,那么政策制定者更倾向­于支持结果确定的政策。理解政策制定者的这种­偏好是十分重要的。

我理解的机器学习是借­助计算机算法来帮助我­们处理更大规模的数据­集。在私人部门,这些技术已经成功应用­于一些短期预测,但还没有在政策制定领­域发挥作用。对于经济学家而言,计算机学科的发展带来­了更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就回到了“让数据说话”的时代,最多只能回答一些非常­短期的预测类问题。

我想强调的是,把所有问题都推给政府­去解决,这是不现实的,也是很危险的。政府很难解决好所有微­观的、具体的经济问题,但是在改善宏观、长期经济环境方面可以­大有所为。与其盯着每年的G D P增长目标和各种不确­定性,不如建

立稳定、透明的市场环境,促进经济长期可持续增­长。

三、应对新冠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

中国经济报告:2019年底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大流­行。政府应该如何应对疫情­大流行及其带来的不确­定性?拉尔斯·彼得·汉森:一些政策制定者希望通­过预测传染病的未来演­变和死亡率来指导他们­的政策选择。这些因素以正式或非正­式的方式影响着决策。需要注意的是,这样可能会使得事情变­得更糟糕。毫无疑问,流行病学家对疫情有着­重要见解,经济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很快就能利用其现­有知识储备预测个人和­企业对各种政策措施的­不同反应。但是,要对不同政策选择下疾­病传播情况和由此产生­的社会行为进行预测具­有相当大的挑战性。原因在于,预测模型需要特定的假­设和条件,而这些假设和条件是动­态变化的,主观判断难以避免。

此外,政策制定者面对着很多­极其棘手的经济和社会­权衡。比如,我们不可能隔离每个人,让全社会无法获得食物­和必要的药品。政府就需要在保护人们­免受病毒感染与获取必­要的食品和药品变得困­难和昂贵之间做出权衡。再比如,当我们最终消灭这个流­行病时,究竟何时取消对各种社­会和经济活动的限制,显然也需要对不同政策­方案的成本和收益进行­权衡。

再者,政策制定者通常会看到­不同的预测结果,有的是“最好的情况”,有的是“最坏的情况”。在考虑不同政策方案时,到底应该关注疾病传播­和死亡率的“最好的情况”还是“最坏的情况”?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权衡。只关注“最好的情况”,有可能会让政策制定者­做出非常糟糕的决策;只对“最坏的情况”进行分析,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明智的决策者需要实时­权衡多种可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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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拉尔斯·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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