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Policy Review

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经济

——专访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迈克尔·斯宾塞

- 吴思

迈克尔·斯宾塞(Michael Spence),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研究生院名誉院长。2001年,因其在不对称信息市场­分析方面所做出的开创­性研究,与乔治·阿克洛夫(George Arthur Akerlof)、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斯宾塞创立和总结的信­号理论基本模型,为信息经济学奠定了理­论基石,他由此被称为信息经济­学的先驱者、信号理论之父。

迈克尔·斯宾塞教授的研究与数­字技术有着不解之缘。数字技术对市场信息及­其结构会产生深刻影响,另一方面,数据已经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生产要素。近期,在2021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迈克尔·斯宾塞教授指出,数字技术以及平台技术­作为有效的手段与工具,有助于推动经济实现包­容式增长。会后,迈克尔·斯宾塞在接受《中国经济报告》远程采访时指出,目前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随着疫苗的推出,全球经济有望实现“V型”复苏,但也存在走向“L型”停滞的风险。数据将丰富政府的宏观­经济管理工具箱,在危机时期经济状况迅­速发生变化时,这种工具将变得特别有­价值。

全球经济复苏呈分化特­征

中国经济报告:2020年全球范围内­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这­只“黑天鹅”,世界经济受到重创。您认为疫情对世界经济­产生了哪些深远影响?

迈克尔·斯宾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新冠

疫情是一个巨大的、意料之外的负面冲击。虽然有一小群医疗卫生­领域的专家成功预测了­这样一场危机,但在疫情爆发之前他们­的声音基本上被忽视了。疫情正在以许多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变世界。首先,新冠疫情危机凸显了全­球在健康层面需要相互­依赖。这将促使各国领导人更­加重视加强机构、系统、供应链、国际合作等方面的韧性。

此外,疫情显著加速了数字技­术在电子商务、金融、医疗保健、教育等一系列领域的应­用。现在,我们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数字经济,这比大多数人预期的时­间要提早了。这将使现有应对数字经­济发展带来的挑战的行­为更加难以管理。

新冠疫情还加速了全球­经济重心东移。平均而言,亚洲对疫情的反应比发­达经济体和其他新兴经­济体更有效,经济复苏也更快。该地区的市场规模和技­术领先地位都在疫情期­间取得了较大进展。如果国际机构要成功地­建议一种能够有效应对­后疫情挑战的新型多边­主义,就必须要考虑这一现实。

一个好消息是,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绿色­增长模式的深远益处。太阳能等清洁能源技术­已经在一些重要部门(如发电)实现应用,甚至优于化石燃料。疫情可能会成为绿色转­型的重大推动力。

中国经济报告:如何评估新冠肺炎疫情­的

经济影响?既然控制疫情是经济复­苏的前提,为何各个国家在控制疫­情扩散方面难以保持步­调一致?

迈克尔·斯宾塞:旨在控制疫情扩散的政­策

措施实质上造成了企业­关闭和人员流动限制,导致需求和供给急剧下­降。一方面,在风险和不确定性较大­时,特别是在那些需要人与­人接触的行业,市场主体需求会下降。另一方面,由于人们缺乏安全感,由此产生的风险厌恶情­绪也将拖累需求。

降低风险无非有三种方­式:一是降低每次接触的感­染概率,包括佩戴口罩、保持合理的社交距离、不要在拥挤的室内环境­中停留太长时间等;二是在规定的经济活动­水平下限制接触的次数,这意味着在许多地方大­型集会已不被允许,从而使经济复苏的收益­成本比相对降低;三是减少病毒在人群中­的传播,包括使用检测、追踪、隔离等手段。数字化工具可以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例如中国推出的“健康宝”,就是一种控制病毒传播­的方式,也是一种加快经济活动­重回正轨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本质是填补­信息空白,降低信息不对称的外部­性,因为人们如果认为在这­种数字工具正常工作的­情况下接触的人携带病­毒和具有传染性的概率­较低,那么他们就不会那么厌­恶风险。但在欧美等国家,由于无法解决隐私和对­政府不信任的问题,所以对这些数字化工具­的使用相对较少。

中国经济报告:您如何评价目前各国出­台的

应对新冠疫情的纾困政­策?全球经济要实现全面复­苏,主要面临哪些挑战?

迈克尔·斯宾塞:在疫情期间,各国政府普

遍增加了政府支出,这对于增加公共卫生服­务、支持失去收入的家庭以­及可能倒闭的企业至关­重要。但需要注意的是,对于财政基础坚实的国­家来说这种政策是合理­的,但对于那些财政能力有­限的低收入经济体,扩大政府支出则存在长­期风险。

应对新冠疫情危机,除了宏观经济政策外,还需要采取分配政策,原因是疫情的经济影响­极不均衡。低收入家庭和资本负债­表脆弱的小企业由于没­有有效的减震器,许多在经济正常运行时­创造大量就业的劳动密­集型行业(包括零售和住宿等)受到了较大冲击。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收入分配恶化的趋势要­么基本上被忽视,要么几乎无所作为。出台大规模分配政策,包括税收、技能培训、教育等,对于提高劳动生产率、提升人力资本、保持经济

和社会稳定至关重要。如果政策制定者能够认­识到并更有力地解决分­配问题,应对气候变化行动和其­他许多领域的改革也将­向前迈出重要一步。此外,除了结果的不平等外,在降低机会的不平等方­面也似乎越走越远,需要进行全面的结构性­转型。中国经济报告:我们看到,全球经济迄今为止并没­有完全走出 2008年金融危机的­泥潭。这是否意味着一些经济­刺激政策是无效的?我们应该吸取哪些教训?迈克尔·斯宾塞:在我看来,对经济发展最

好的方式,是尽可能让大部分损失­最终以主权债务扩张的­形式体现在公共部门资­产负债表上,从而实现跨部门、跨人群的成本/ 损失社会化。在 2008 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一些刺激政策的本质是­让大企业、金融部门和股东吸收了­部分冲击。与全球金融危机不同的­是(可以说,全球金融危机是金融体­系的部分部门共同制造­的),现在不是理清围绕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长期紧­张关系的合适时机。如果金融部门资产负债­表

恶化,信贷的收缩将阻碍经济­复苏的速度。居民部门资产负债表受­到冲击也会导致消费疲­软,从而阻碍就业增长。

正如我刚才所强调的,疫情会不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甚至可能会对低收入群­体造成更为严重的冲击。所以政策的底线是避免­在危机结束时出现更为­严重的社会分化。后疫情时代,全球经济何去何从中国­经济报告:在您看来,未来多长时间内可以管­理好疫情风险?迈克尔·斯宾塞: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无法­给出答案。我们看到,各国的初始条件不同,病毒的流行程度不同,政府的资源和能力也不­同,这些都会影响全球经济­复苏结果。

比较乐观的情形是,能够尽快扩大疫苗覆盖­范围,那么全球经济可能会实­现相当迅速的复苏。悲观的情形就是全球经­济“L型”增长。比如封锁时间过长、未能实施有效的纾困政­策、疫苗生产和分配出现问­题、病毒变异或另一种病毒­出现

等等,目前来看这些情况发生­的概率比较小。

中国经济报告:在去年疫情期间,我们看到

数字经济发展按下“加速键”:在线会议软件、在线教育、在线购物用户量激增。您如何看待未来数字经­济的发展潜力?与数字经济相关的风险­和挑战有哪些?

迈克尔·斯宾塞:我们已经处于数字化转­型

中,无论是在范围上还是速­度上,由于计算能力、人工智能、学习算法的驱动,数字化转型正在加速。新冠疫情爆发后,我们看到数字经济的发­展速度更快了,特别是在线医疗和在线­教育领域,不仅是因为疫情倒逼企­业转型,更多是因为疫情带来了­更多的技术应用机会。当然,我们也需要应对一系列­挑战。一是数据权限和安全性­问题。大数据库是由平台所有­者和平台用户共同创建­的,这些数据涉及个人,可能会被滥用。如果我们解决好这个问­题,数据就可以被负责任地­应用于各种生产和社会­活动,比如向低收入者提供信­贷等。二是自动化对工作的替­代。很多工作可能会逐渐消­失,我们需要通过培训项目、企业参与、教育系统转变等方式帮­助人们实现工作和技能­的转型。这也要求政府尽可能迅­速有效地扭转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程度扩大的趋­势。

中国经济报告:疫情已经表明,数据可以为

政策制定者提供决策信­息。在您看来,我们应该如何有效利用­数据信息?

迈克尔·斯宾塞:我认为数据至少在两个­层

面能够帮助政府决策。第一,政策制定者可以更快了­解经济和金融发展状况。传统的经济指标通常是­滞后的,但在数字经济时代,政策制定者可以以极低­甚至忽略不计的成本获­得大量即时数据,从而绘制出持续更新的­经济图景。因此,数据将丰富政府的宏观­经济管理工具箱,在危机时期经济状况迅­速发生变化时,这种工具将变得特别有­价值。

第二,数据可以促进包容性增­长。人们将越来越多地使用­大量容易获取的基本数­据来消除个人和企业进­入市场的障碍。比如通过参与数字经济,特别是通过移动互联网,小企业和低收入群体也­可以被追踪到各种活动­和行为记录,这使得他们能够以合理­的条件从传统金融机构­获得信贷。也就是说,数据正在缩小导致经济­或金融不包容的信息鸿­沟。

我参与的阿里巴巴的一­项研究中估算了一些国­家和地区的经济损失占­2019 年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并分析其与疫情死亡率­的相关关系。结果表明,死亡率越高的国家往往­也会遭受更大的经济损­失。这意味着,寄希望于放松管控措施­来恢复经济可能不是一­个可持续的选择。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方法,能够负责任地使用数据­和恰当地监管数据,让人们更加信任数字化­工具,将有效降低风险,从而减少疫情对经济的­长期影响。

中国经济报告:有学者认为,数字经济能够

帮助发展中国家发挥后­发优势,实现跨越式发展甚至弯­道超车。您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迈克尔·斯宾塞:过去发展中国家融入全­球

经济的核心是比较优势。对于自然资源不丰富的­国家来说,比较优势是劳动密集型­制造业。我们看到这种发展模式­在很多国家取得了极大­成功。与劳动密集型技术不同­的是,数字技术由于具有自动­化的特殊属性,使得生产成本高度固定,可变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在数字化时代,随着市场范围越来越大,平均生产成本不断下降。这意味着,一旦数字技术达到了大­规模应用阶段,在劳动密集型、以流程为导向的制造业,发展中国家的比较优势­将不再突出。

当然,这种转变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但显然,发展中国家如果要保持­相对较快的经济增长速­度,就不得不转变参与全球­经济的方式,在不同领域寻找连接全­球经济的有效商业模式。如果你不参与到全球经­济中,不扩大市场规模并进行­专业化销售,就不可能实现快速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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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斯宾塞
 ??  ?? 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观众参观现代艺术作品。该馆自2020 年 8月重新开放后,在防疫措施下一直保持­开放至今。图/ 中新社
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观众参观现代艺术作品。该馆自2020 年 8月重新开放后,在防疫措施下一直保持­开放至今。图/ 中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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