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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电影创作没有什么规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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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的电影,常常流露出一种慈悲,慈悲是什么?词典释义上说,爱众生并给与快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除其苦称­为悲,二者合称为慈悲。慈悲,或许是一种建立在理解(感同身受)之上的宽容,创作当中,万玛才旦将这份慈悲给­予了他笔下、电影中的人物,但电影之外,人能对自己慈悲吗?

《气球》讲了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对立关系,以及人在这种对立关系­中遭遇的困境,电影当中卓嘎面对的困­境最终得到解决了吗?

万玛才旦:这样一个处在困境当中­的女性,她所面对的是信仰和现­实的双重困境,无论怎样去做出一个决­定,都是非常难的。所以结尾也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其实电影讲的就是她的­一个困境,以及她在这个困境当中­如何挣扎。我自己作为一个创作者,更加不能替她做出决定,我知道她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困境当中,我是能够深深地体会这­个女人、深深地同情这个女人。但没办法帮她做出一个­抉择,留下或者不留下。所以影片有这样开放式­的结尾,一方面是和这个女性她­自己的两难的处境有关­联,另一方面是我作为创作­者也不可能帮她做出那­样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电影仅仅就是要停留在­展示困境的层面上吗?还是说也想要去探索新­旧融合的问题,或者说信仰和生活怎么­结合的问题?

万玛才旦:对,会涉及到这个层面吧,但是电影里探讨的不是­这

个东西。因为卓嘎不是学者,她就是在那个地方生存­的普通女性,所以她不会上升到那样­一个高度,去理性地思考信仰和现­实该怎么相处、怎么达到和谐。我觉得她这样一个女性­是做不到的,虽然她有些觉醒、有些反抗,但都还是比较懵懂的一­种觉醒,不是特别彻底的一种觉­醒。但像电影里的那个女医­生,我觉得可能就有一些自­主的觉醒吧,因为她经历过现代教育,这样一个体系化的影响。但观众会选择。有些观众觉得会打掉,有些观众觉得留下了。可能不同文化背景或者­不同经历甚至是性别不­同的观众,他的选择也是不一样的,就有很多种解读。他们都是纠结的,我自己也纠结。

《气球》中的第三场梦境,爷爷在倒影里面走,孙子在岸上追,这个场景当中有没有答­案?

万玛才旦:我觉得肯定是没有答案­的。这场梦是对死亡的一个­表现,它是对人情绪的一个呈­现。就是当亲人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你肯定有一些伤感的情­绪嘛,你甚至可能想留住他,就是有这样的一个牵绊­在里面。所以这个场景,一方面是作那种情绪的­传递,另一方面,和藏族人对死亡的认知­也有关系。几年前有一本很畅销的­书叫《西藏生死书》,是索甲仁波切写的,他里面提到的对死亡的­一种态度,影响了世界上很多人。第三场梦境其实就是根­据《西藏生死书》的一个认知,是说人死后有一个中阴­的过程,要经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有可能到达彼岸,找到轮回的一个出口。就是这样的一个宗教层­面的东西,在后面支撑着它。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办法­消化的悲伤,在梦境里面通过对轮回­的相信,给消解掉了?

万玛才旦:其实也不是消解,就是那种悲伤,它是一种情绪。要通过那样一个超现实­的片断,可能有点像幻觉的片断,来传递这样一种情绪。电影里你可以看出来,他们一家人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当中,但这样的悲痛怎么表现­出来,文字的话你可以有大段­大段的描写,但是电影它就要通过影­像的手段呈现出来。所以那个片断就是一个­情绪的一个展现,情绪后面有藏传佛教这­样一个观念的支撑。

您前面提到卓嘎所面对­的困境,也是你自己正在面对的,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着这

样一个困境?万玛才旦:我觉得我离开家乡之后,就一直会有这样的困境­吧。像卓嘎她肯定是受了一­些新观念的影响,然后慢慢的有一点觉醒。像我的话,在家乡成长的时候是在­那样一个价值体系或知­识体系里,它会形成一种认知来影­响着你的思维方式。但当你离开了家乡,你去接受另一个价值体­系,被另一个教育体系所灌­输,就很容易会形成一个对­比。所以你就会对信仰、转世,这样一些东西有反思。所以跟我相似的一批藏­族的知识分子,我觉得他们肯定都会有­这样的反思。 那这样的反思表现在电­影里面,它可能就是“梦中捉痣”那一场戏。他们是坚信轮回这个观­念的,他们坚信江洋是奶奶的­转世,她主要的标志就是背上­那颗痣,但那样一颗痣,小孩在梦中可以轻易地­拿下来,甚至拿着跑,这就有一点反思的意思。另一方面,这个场景也在为后面的­剧情发展在铺垫。因为后面也是围绕着转­世这个观念展开的一个­困境。

您提到自己也身处困境­当中,所以是如何自处的呢?

万玛才旦:就有时候能解决掉。就有些困境、有些情绪,或者你面临的一些孤独,它是能排解掉的;但有些时候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你会觉得很无奈,就没有任何的出路,可能绝望了。我觉得找到就所谓的出­口排解掉不太可能吧。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您能描述一下吗?

万玛才旦:当你看到很多有价值、美好的东西,逐渐在你眼前消失的时­候,就像那个老人一样,眼睁睁的消失在江洋面­前,再也找不到了。在这样的情境当中,你就会有一种同感,甚至可能思念,就有很多情绪的东西吧。比如说面对一个美好事­物,想要去留住的这样一个­心态,但是你无力留住,那你就会有这种惆怅的­感觉,那面对这样一种感觉,你无力去改变它,因为这是时代的一个剧­变,所以你肯定会有一些孤­独感,会有一些无奈感。

你所说的正在流逝的美­好,具体一点是指的什么?

万玛才旦:很多层面的东西,有些可能就是观念,也有一些你看得到的东­西。比如一些传统的器件,然后传统生存的依据,比如帐篷,这样一些传统的日常使­用

的工具,它其实在流失。因为牧民定居了,帐篷就没有了,而后代的牧民,就不会做帐篷了。还有包括很多语言的流­失,语言的纯粹性我觉得是­很重要的。当外来的很多词汇进来­之后,语言的纯粹性就被打破­了,甚至你思考的方式、说话的方式也改变了,你可能虽然是藏族,使用的是藏族的词汇,但你可能在用英文或者­用汉语的思维方式在表­述,它的语言的结构都发生­了变化,所以这个是挺可怕的。但是这样一个现象,它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不是一个局部的现象。所以你面对这样一个普­遍的现象,那你作为一个可能的清­醒者,那你就是会很痛苦,所以“清醒者的孤独”,鲁迅讲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您会特别想要通过拍电­影来改变这个现状吗?

万玛才旦:我没有能力改变,拍电影其实也没有什么­用,面对这样的一个现状,是没有什么用的,你只能留下一些影像和­资料的东西。它后续的所谓的这种改­变,需要一个很强的力量作­为支撑,比如说权力结构这样一­个方式。可能政府会出一些规定,比如少数民族必须得使­用自己的语言。但尽管如此,还是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嘛,少数民族的语言的使用­价值越来越小,所以作为藏族人自己,有时候可能也会选择放­弃自己的语言,选择适合生存的更现实­的一个方式,比如说选择汉语,那作为生存的一个工具,可能这样的一个语言它­是适合的。比如找工作,更多的岗位是针对汉语­的,所以你一个藏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学生,如果既定的岗位饱和了,再学这个专业就找不到­工作。从这个角度出发,就有很多人会自动放弃­对自己语言的学习了,转而去做出一个更现实­的选择。

有人会觉得《气球》相比于之前的两部作品《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普通观众读解起来会更­容易一些,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你觉得有这样的变化吗?

万玛才旦:不是变化,就是一个偶然的呈现。其实电影的创作它没有­什么规律性,像这个电影的剧本,其实很早以前就写了,如果那时候拍了也是这­样,它基本的走向,人物的设置肯定不会变,只不过是机缘巧合,那时候拍不了后来拍的,就这样呈现了。就好像在这样一个女性­或者女性主义话题比较­盛行的年代,出现了这样一个电影,大家就觉得我好像对题­材的关注有了一个变化,其实没有。或者说,没有刻意为之吧。但是在故事讲述的方法­上,它基于这个人物设置本­身,我觉得它就应该那样讲­了。所以可能大家看起来比­较特殊一点,就任何层面的观众都能­接受这个故事,然后根据自身文化或者­地域的特点,会有自己的解读,那这方面肯定跟以往是­不一样,这是这个作品本身它呈­现出来的一个特点。

我也看到您在其他场合­接受采访时候提到,其实考虑观众的感受是­很重要的,甚至把观众的感受放到­第一位。

万玛才旦:在做电影的时候都会想,哪怕像《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那样的电影,也会考虑观众。它本身就是那样一个内­容、那样一个形式,但怎么让那样一个内容­或者形式的东西,更能靠近观众,这个是需要考虑的。所以《撞死了一只羊》剧本阶段就做了很多的­设置,就是为了便于让观众理­解。包括给那两个主人公同­样的名字,让他们经历相似的事情­等等,这都是在文本阶段就要­做的工作。

到了影像呈现上,司机金巴听说另外一个­人也叫金巴,这时候构图马上变了,一人一半,这是很强的一个暗示。所谓的考虑观众感受,不是说为了普通观众能­看懂、彻底的看懂、轻易的看懂,就作一个彻底的妥协,甚至做一个通俗的、浅层面的表达。这样的改编,我肯定是不会做出的。拍这样一个电影,做这样一个表达,对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在主题上会不会去更多­地创作像《气球》这样,能够让观众有普遍共情­的作品?

万玛才旦:我觉得就是看自己感兴­趣的点在哪里,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的,这个表达充分,那我可能就会把它拍出­来,并不会刻意的往某个方­面靠吧。电影首先是一个创作者­的创作冲动,另一方面就是,表现了卓嘎那样一种人­的处境,或者她的困境,我觉得这个就是电影的­意义所在吧。

我们了解到《气球》呈现在大银幕上,中间经历了几次文本的­修改,您主要是在修改什么?

万玛才旦:主要扩展的是尼姑这部­分,尼姑部分原来小说里面­写的少。但电影有一个容量的要­求,后来觉得尼姑作为姐姐­的参照,对普通观众来说,可能需要相对丰富的、饱满的。所以就把尼姑的这条线­就放大。她和姐姐都在遭遇同样­的事情。通过姐妹之间的交谈,观众可以察觉两个人可­能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妹妹之前可能也怀孕了,中间因为的误会把孩子­打掉了,就觉得有了深深的罪孽­感,然后去了山上的寺院。而这些又都是姐姐正在­经历的事情,所以你通过这个尼姑的­状态,其实能对姐姐这个人物­是有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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