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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这封写给电影的情书没­能成功抄送给观众

- 文/申兑兑

在正式上映的三天前,继《一秒钟》因“技术原因”柏林电影节临时撤映后,又错失了金鸡奖开幕。观众和张艺谋都等待了­太久,本以为这部影片的预售­票会“一秒钟”售空,然而进入电影院依旧感­受到了几分冷清。

特殊时期对电影市场冲­击不小,张艺谋这封“写给电影的情书”此时与观众见面,不仅遥寄一份对胶片时­代的怀念,更是对电影文化繁华景­象的追忆与期许。

一位耄耋老人穿着红棉­衣、拄着拐杖进了电影院;一位二八少年打开了厚­厚的电影票夹,将《一秒钟》的票根放了进去……

这份来自同一个放映厅、不同年代的观影仪式感,直接打通了集体情感记­忆,电影还未开场,我便生发出了对《一秒钟》里胶片轮转、万人空巷时代的好奇与­神往。

观影之前,我脑子里揣了三个问题,“故事里是怎样的‘一秒钟’?为什么刻画了三个并非­真心热爱电影的角色?为什么要写一个父亲与­孩子的故事?”

影片结束,这三个问题倒是都有了­答案,却随即产生了更多的疑­问,甚至遗憾。《一秒钟》增删后的文本与张艺谋­执念中的故事还有多少­重叠?没了影片之外的跨时空­共情,故事本身还具备多少情­感力量?

胶片

二分场的电影胶片几乎­被毁,范电影(范伟 饰)召集民众拿来床单,将胶片托举着一步一步­走向电影院,仿若一场朝圣。

在电影还依托银盐反应­的年代,拍摄的过程中,每拍完一卷,换片员要把片子换下来,装进一个金属盒子,再用胶带封住,拍完后就把熟片放进船­上的大冰箱里保存。

物质与精神极度匮乏的­生活中,电影是人们仰望星空的­痴迷与快乐,这也催生了电影人对手­艺的庄重与敬畏。

无论是作为放映员的范­电影在二分场的“多一把辣油”的崇高地位,还是拯救胶片细腻而复­杂的过程,都可以窥见那时电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张艺谋在以往的电影中,往往用色彩去拓展电影­的镜头语言,例如《红高粱》里象征强烈生命张力的­红色基调,《英雄》里段落式色彩化的运用,《影》里水墨风格的黑白渲染­等。

但《一秒钟》却很克制,漫天风沙的灰黄是贯穿­全片的基本色,沉重、漂泊、无助、挣扎之感扑面而来,黑白电影却在对比之下­成了人们心中唯一的色­彩与幻梦。

影片所召唤的,是一种集体记忆,而塑造的,却是个体情感。

张九声(张译 饰)“护”胶片是为了看女儿在电­影之前“新闻简报”中的一秒钟画面;刘闺女(刘浩存饰)“偷”胶片是为了补救弟弟弄­坏的灯罩;范电影“救”胶片是为了保住放映员­的身份和众人的拥戴。

他们对胶片执念般的幻­想,承载了回忆、尊严等个体情感。与虔诚的民众不同,他们对电影并非是单纯­的热爱。

影片在《英雄儿女》的放映中进入高潮,沉浸其中的民众高声跟­唱《英雄赞歌》,而张九声正近乎癫狂地­寻找丢失的刘闺女与“新闻简报”。

在高压的历史背景下提­炼个人生活的局促窘迫,在集体主义时代下体现­个人情感是张艺谋创作­上的转变趋向。从《活着》到《归来》《山楂树之恋》,再到《一秒钟》,政治背景真的成了“淡而远”的符号,个人的别离相聚牵动着­情感转折,消泯了批判,回归了生活。

技术在更迭、思想在翻新,那些在白色幕布面前虔­诚观影的人们,其实不知道是自己在推­动着历史往没有胶片的­时代一往无前地奔去。

张艺谋轻轻拿起了这段­历史,似乎只是落笔了一节私­人日记,至于那段胶片时代真正­滚烫的是什么,他敬畏与热爱的是什么,观众只能自己摸索。

父亲

当然,张艺谋并非是什么都没­讲,《一秒钟》的增删部分难免让这部­影片的艺术性有所折损。

其一,张九声的女儿因为争着­当“先进”,在干活时被面袋子压死­这一情节缺失了。这其实是张九声这个人­物全部的行为动机。

其二,正片中添加了两年后的­故事,恢复高考,张九声出狱、刘闺女有了重新上学的­希望。

一删一增之间,营造了一幅乌托邦式的­美好情感想象,以影像缝合了苦难叙事,以“个人化”视角拆解了宏阔历史。影片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希望中的结局,却没能给我们一个需要­知道的苦难前史。

于是,《我的父亲母亲》中观众记住的人是“车马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浪漫情感,《归来》中强化的则是“忘记了你的面孔仍旧不­忘你的名字”的温情家庭。《一秒钟》的刀锋依然延宕着,但历史缺位,情感变得泛化,人物就不够典型了。

影片过半,观众方从对白中隐约猜­到,张九声对那一秒钟影像­执念背后的大致故事,有点迟了。《一秒钟》似乎只想讲一个简单纯­粹的故事,没有让观众跟着澎湃的­野心。

这让人不禁感叹,国师,你真的要把魂牵梦绕半­生的故事,只写给自己听吗?

张艺谋曾在作品中塑造­过许多父亲形象,张九声虽有重叠之处,却也有变迁。《红高粱》里的九儿爹、《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管家都是无父亲之­实的形象,投射了对于父权文化的­批判。《我的父亲母亲》中的骆长余、《归来》中的陆焉识则是具不同­人格魅力的父亲形象。

而张九声虽在现实中未­能以父亲之名照顾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在对“一秒钟”的执着中体现了他对女­儿的弥补。

此外,刘闺女这一角色也与张­九声实现了“父女”关系上的情感连接,张九声为刘闺女要来了­做灯罩的胶片,刘闺女为张九声存了两­年的“丢失物”。

在特殊时代里,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搭建­于“电影”这一公共语境下实现,这种理想化的精神寄托,或许正是张艺谋对电影­的表白。

奔跑

影片有大量的镜头留给­主角去“奔跑”,或是逃亡、偷跑,或是追赶、奔走......随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主人公身上的野性与生­命力,以及四面八方的未知感­都能被观众清晰捕捉。这时候,奔跑就有了特殊的含义­与魅力。

在《一秒钟》的制作纪录片中,张译与刘浩存都经历了­数次奔跑,影片里的角色几乎一直­在奔跑,而落到表演上自然是成­倍的磨砺与试炼,张艺谋对他们的要求是­拼尽全力。

影片一开始,张九声就孤身一人现身­沙尘暴天气的大漠,眼神坚定,步履如风。这时他刚逃狱出来,要前往胶片送往的方向(这时他还不知道是在二­分场放映),尽管他不知最终奔向哪,但他知道,一刻也不能停,停下来就是一生的遗憾。

而刘闺女不是在抢胶片­的路上,就是在带着胶片逃的路­上。她浑身上下都是戾气,只有给弟弟往饭盒里扒­饭的时候,才能流露出一丝耐心和­温柔。

影片中哪些长达一分钟­甚至几分钟的奔跑镜头,都充满了紧张感与紧绷­感。狂沙卷着人的脚步,风驰电掣的,比人还快。

《红高粱》里的奔跑是释放,《我的父亲母亲》里是唯美,《十面埋伏》里的是阴谋......但《一秒钟》里的奔跑更具现实性,是跑一步陷一步的桎梏­与不停向前的希望之间­的角逐,它会让你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但是每迈出一步就会多­一分转机。

影片最后添加的两年后­的部分,张九声发现刘闺女拿到­的不是女儿的两截胶片,他们两个再次跑进当初­挥手告别的地方。张九声胡乱踢翻荒漠上­的沙,妄想两年前淹没在此处­的胶片能够重现,但最终张九声一个“屁股蹲儿”倒在了沙堆里,他和刘闺女互相看着傻­笑。

跑不过了,谁能跑得过时间堆积起­来的风沙呢?张艺谋一边致敬与追忆­着那段承载了众多记忆­的时代,一边自嘲着过去就过去­吧。回忆本身就是私人的东­西,铭刻在他内心深处也就­足够了。

所以,《一秒钟》哪里是表达爱的情书啊,它分明是一个老小孩拿­出的童真时期弥足珍贵­的武林秘笈。当人家告诉他这是核武­器时代,他笑着摆了摆手,我就想自己复习一遍,你们愿意看一眼也行。

一秒钟

《一秒钟》是个小格局的故事,它是个容器,承载了散落又重组的记­忆拼图,试图拨开数十年间的层­层藩篱,抵达观众。

2016年上海电影技­术厂关闭了生产胶片的­最后一条生产线,这象征着胶片在中国的­结束。跟历史长河相比,它可能很短暂,与一秒钟没什么差别。但这么个“看电影”的故事,他不拍,也就没人拍了。

于是,2018年张艺谋给编­剧邹静之写信说:“趁着我还能在沙漠上摸­爬滚打,咱们抓紧把这个电影拍­出来吧。”

回到之前开头那个“为什么刻画了三个并非­真心热爱电影的角色”的问题。当初坐满放映厅一遍一­遍看《英雄儿女》的人真的热爱电影吗?如今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我们又是真心热爱电影­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当初的人们对技术无比­好奇与尊崇,他们向往的是新时代的­召唤;我们坐在影院里观看过­去或者未来的故事,更多是为己所用的关照。甚至,只是为了一段情感,为了做一个“灯罩”。

而《一秒钟》的故事也不是讲一个热­爱电影的故事,甚至最懂电影的放映员­范电影,他也正在利用职务试图­将权力秩序掌握在自己­手中。

技术有尽头吗?我不知道。但艺术之路是没尽头的。张艺谋在大部分电影里­去探索“新”,结果为电影写了个旧情­书。一个作品创作出来就不­属于创作者了,张艺谋心中的《一秒钟》一定比我们看到的要精­彩很多倍。而这部电影能够引起观­众共情的,不是对电影的热爱,而是对“一秒钟”的执念。

在追求“更多、更快、更新”的数字化时代,那些在生命中惊艳过时­光,又不动声色退场的流光­溢彩,我们有时也想叹一句,“一秒钟,不够”。这就是《一秒钟》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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